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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血鑽故事
辭世後,你們只留下一個個小小的忌日
人世間已無從前,唯有你們正在化為從前
——韓國詩人 高銀
1992年10月3日,韓國大財閥、浦項制鐵掌門人樸泰俊,攜已故總統樸正熙的一雙兒女來到銅雀洞國立墓地,拜祭這位褒貶不一的前國家領導人的亡靈。
樸泰俊泣不成聲地說,向閣下報告,奉您之命,我花了30多年時間,完成了制鐵立國的任務。
30多年前,陸軍少將樸泰俊接到命令,從英國出差途中歸國,率領39名退役軍人,組成創業隊伍,在慶尚北道的浦項小漁村開始建設浦項鋼鐵廠,而這39名退伍軍人,甚至連高爐都沒見過。到了1990年代末期,浦項制鐵已雄居世界第一大鋼鐵企業,根據世界鋼鐵協會統計,1998年浦項制鐵鋼鐵產量2558萬噸,首次超過日本,排名世界第一。
與浦項制鐵類似,韓國排在前列的大財閥,如三星、現代、大宇、LG、SK、雙龍、韓進等,全是在樸正熙的鐵腕之下成長壯大起來的。沒有樸正熙,就沒有韓國財閥,沒有韓國財閥,就沒有韓國經濟騰飛的「漢江奇蹟」。
但是,鮮有人注意,在樸正熙背後,還另有一隻翻雲覆雨手。
1979年夏,太平洋的風不停地吹,給朝鮮半島帶去高溫和多雨,悶熱的大地蒸發出怨怒之氣,讓樸正熙統治下的南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自從通過軍事政變上臺以後,樸正熙這個強人通過修改憲法把權柄死死抓在自己手裡,並利用分化、瓦解等手段,使在野黨長期陷入分裂混亂的狀態。誰料,1978年12月的國會選舉中,推崇「革新」的新民黨一舉拿下32.8%的選票,超過了樸正熙的民主共和黨。
新民黨總裁金泳三,人稱「笑面虎」,長著一副笑眯眯的娃娃臉,卻是詭計多端,精明能幹。他一坐上新民黨總裁的位置,便立即聘請知名反樸人士金大中為顧問。金大中相貌堂堂,臉上常常風輕雲淡,掛著標誌性的淺笑,唯有那如電的目光,在波瀾不驚中讓人感到心顫。此人是個硬骨頭,在1971年的總統大選中,跟獨攬大權的樸正熙正面硬剛,最後僅以九十萬票的微弱之差敗北,差點將以大規模舞弊手段謀求連任的樸正熙拉下馬,雖敗猶榮,一戰成名。
金大中
二金聯合,劍指樸正熙大統領(韓國人稱總統為大統領)。
在強人樸正熙眼中,金泳三和金大中不過毛頭小子,二人聯合起來雖不好對付,但想跟自己這個玩弄權術的祖師爺叫板,還嫩了點。他真正為之忌憚和恐懼的,是二金背後的那股強大勢力——美國。
美國總統卡特上臺後,為適應東北亞戰略需要,亟需改善對北朝鮮的政策,敦促樸正熙恢復「南北對話」。而樸正熙的如意算盤,則是將北朝鮮妖魔化,震懾國民,從而加強自己的鐵腕統治。
1979年6月,卡特趁參加東京七國首腦會議之際訪問漢城,同樸正熙「攤牌」。在會談中,卡特一再強調韓國在經濟發展的同時,應保障在政治權利和人權方面也有所進步。一起參加會談的美國國務卿,將被關押的一百多名韓國「政治犯」名單交到樸正熙手中,要求將其全部釋放。
樸正熙怒不可竭,態度蠻橫地說,有關朝鮮半島的問題是我們的內政,不能由你們說了算,美國不必關心韓國人權問題,還是管管你們自己的人權吧。
樸正熙
此次會面,卡特與樸正熙談了十多分鐘,因「人權」問題吵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與樸正熙吵完架後,卡特按原計劃在美軍基地過夜,第二天,他去漢城明洞教會堂做禮拜,會見著名的反樸宗教人士,然後,在大批特工守衛下,同新民黨總裁金泳三密談了一個多小時。
回到美國後,卡特搞了個騷操作,指使美國那些大嘴媒體,將他會晤金泳三的事情嚷嚷得天下皆知,更絕的是,在大大小小的美國報紙上,卡特會晤金泳三的照片比卡特同樸正熙會談的照片大得多。
樸正熙知悉後,怒髮衝冠,咬碎銀牙,不止是這件事,他執政將近二十年,雖號稱鐵腕,將國內管得鐵桶一般,卻一直在受美國盟友(美國爸爸)的鳥氣,大小事都得看人臉色。
1964年,樸正熙出訪西德,被西德世界第一流的高速公路震得合不攏嘴。回國後,樸正熙心心念念地要修一條連接漢城和釜山的高速公路。為此,樸正熙請來美國盟友把脈,全美公路建設協會會長率領一隊建築專家來到韓國,開始對漢城至釜山一線進行考察,研究修路的可能性。
美國專家歷時半月,沿著走牛車的土路,對韓國進行了地形地貌的分析,在此期間,樸正熙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最後,美國人得出了一個否定性的結論:韓國沒必要修高速公路。
美國會長帶著輕蔑地口氣說道,尊敬的總統先生,我們考察團從漢城到釜山,又從釜山回到漢城,發現在這條路上每天平均只能見到17輛汽車,請問,在這個國家有什麼必要修一條世界等級的高速公路呢?
五六十年代的漢城
聽罷此言,樸正熙長時間沉默,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一滴兩滴,落在手中的報告書上,他瘦小的身軀晃了兩下,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直面美國人,一字一句地說,會長先生,請原諒,我只想對您說一句話,相信我,我們這個國家不會永遠這樣下去的。
1964年12月10日,為完成修高速公路的偉願,樸正熙夫婦去德國找貸款,抽空去了趟魯爾地區的煤礦,慰問在當地務工的韓國礦工和護士。樸正熙動情地說,即使我們自己無法看到,也要為子孫後代打下繁榮的根基。
樸正熙的講話多次被哭聲打斷,一屋子韓國人,包括在場的礦工、護士、大小隨從、總統和總統夫人在內,全都哭得稀裡譁啦。
三年後,樸正熙在第二個五年計劃中加上了京釜高速公路,瘋狂投入430億韓元,那一年,整個韓國的財政預算才400億韓元。此舉可謂傾國家之力,進行大冒險般的豪賭。
京釜高速公路開通後,自然不能再走驢車馬車,隨著這條經濟大動脈被打通,以財閥為主體的韓國經濟,開始發了狂的野蠻生長,命運坎坷的韓國人血液裡的民族狂傲因子被充分釋放出來。
1974年,現代掌門人、大財閥鄭周永投資1億美元,建立了年產5.6萬輛的汽車廠。兩年後,現代生產的「福尼(小馬)」小轎車出口到世界各地。當時,《韓國畫報》上登過這樣一幅照片: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一位鬢髮斑白的韓國老人撫摸著小馬汽車,淚流滿面。
曾靠美援勉強過活的韓國人,將自己造的汽車開上了美國高速公路,其意義已超過了汽車本身。樸正熙之所以卯足了勁搞經濟,提升國力,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渴望有朝一日,能走出內心的一個陰影,這個陰影不是別的,正是美國。
1961年,甘迺迪政府上臺後,採納了美國參議院提出的「坤侖報告」,該報告指出,美國在李承晚之後,扶植的張勉政府軟弱無能,在一浪接一浪的學生運動中搖搖欲墜,必須要重新扶植一個更強有力的軍人政府。
甘迺迪將這個計劃交給當時的中央情報局局長杜勒斯執行,杜勒斯接到任務,不敢怠慢,立即同中央情報局南朝鮮分部的手下,一起物色新的鐵腕人物。
時勢造梟雄,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樸正熙進入了美國人的視線。這個野心勃勃的少壯派軍官,早在1960年就開始夥同他的侄女婿金鐘泌等人,秘密策劃軍事政變。很快,這夥年輕的野心家就跟美國中央情報局掛上了鉤,並在後者的操縱下,一步步在軍隊裡擴充勢力,發展組織。在此期間,樸正熙還親自出面,拉攏漢城光明印刷所經理李學洙,準備印刷政變成功後的布告和檄文。
1961年5月14日,各政變部隊負責人在漢城萊水洞聚頭,決定在5月16日零點以「烽火作戰」為代號,佯裝演習,調動部隊實行政變,預定三點攻克漢城。商定之後,樸正熙把手中酒杯一摔:不成功便成仁。
約定的日子到了,凌晨三點鐘,槍炮聲劃破漢城,樸正熙、金鐘泌等人率領六千多名「敢死隊成員」,渡過漢江橋,開進市中心,佔領了國會大廈和廣播電臺等要塞,清晨六點,通過廣播宣告政變成功。
政變中的樸正熙(戴墨鏡者)
「五·一六」政變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得意作品」。1964年,已經下臺的中央情報局局長杜勒斯在英國廣播電視節目中得意洋洋地說,在我任職期間,美國中央情報局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成功策劃南朝鮮軍事政變。
做上大統領(總統)的位置後,樸正熙不敢有一刻懈怠,帶領國人,依靠美援外資,在不到20年的時間裡,把一個人均年收入只有82美元的窮光蛋國家硬是拖到了發達國家的門檻邊上。
在內心深處,樸正熙明白,在美國人眼裡,自己這個九五之尊的大頭領,不過是可以更換的馬匹。美國的政策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建立在實用主義之上。每一屆美國政府,都有自己的打算。往日,自己這個鐵腕軍頭兒是甘迺迪等人眼中「良駒」,如今,卻成了揮舞著「民主人權」大棒的新任總統卡特眼中的「劣馬」。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美國佬要「換馬」,公元1979年,青瓦臺山雨欲來,樸正熙大統領危在旦夕。
樸正熙得以維持鐵腕統治,有四大支柱:韓國中央情報部、陸軍參謀部、青瓦臺秘書室以及總統警衛室。
中央情報部是樸正熙的耳目,手眼通天,行事詭秘,類似電影裡的007,明朝的東廠西廠。陸軍參謀部代表軍方,是樸正熙的槍桿子,也是命根子。青瓦臺秘書室是樸正熙的智囊團,此間多謀士,負責出謀劃策。總統警衛室則平平無奇,其本職工作就是保衛總統的安全,無權幹政,警衛室的頭頭兒充其量就是個大內高手,青瓦臺保鏢。
但恰恰就是這個平平無奇的總統警衛室出了么蛾子,搞出一系列多米諾骨牌效應,最後竟導致樸大統領橫死。
1974年8月14日,旅日朝鮮人文世光槍擊樸正熙不中,卻打死了他的妻子陸英修。陸英修死後,樸正熙一氣之下,踢走了原來的總統貼身侍衛長樸鍾圭,起用了一個叫車智澈的人。這個車智澈是個大老粗軍痞,有那麼點天生神力,更兼習得一手好槍法,二三十人近不了身,很快得到了樸大統領的信任。
陸英修和樸正熙
車智澈雖是軍痞,卻粗中有細,他為獲得樸正熙寵愛,可謂絞盡腦汁,除了負責保鏢的職責,甚至還擔當起一部分總統夫人的工作。樸正熙喜歡半夜飲酒,陸英修在世時,每夜都預備豐盛酒菜,等待其歸來。陸英修香消玉殞後,五大三粗的車智澈頂上,每到夜裡,便溜進廚房,搞東搞西,又是可口可樂,又是生魚片,凡是樸正熙愛吃的想吃的,他都會想盡辦法呈上飯桌。
冬去春來,一晃四載。車智澈這個抓住樸正熙大統領的胃的男人,也得到了樸的歡心。他漸漸不滿足於「家奴」的身份,決心插手政治,除掉其他三大要害部門大佬,他們是:青瓦臺秘書室室長金正濂、陸軍參謀長鄭升和、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
佞臣車智澈恃寵而驕,重磅出擊,幾次進言,將當了八年總統秘書長的金正濂趕出青瓦臺,接替者金桂元是個文人,優柔寡斷,四平八穩,對車智澈敢怒不敢言。
處理完金正濂,1978年冬,車智澈又將觸手伸向軍部大佬鄭升和。鄭升和曾為「白骨團」團長,在韓戰期間雞飛狗跳,囂張一時,白骨團後來被我志願軍部隊殲滅。鄭是個儒將,博覽群書,尤其愛鑽研軍事歷史方面的典籍。
誰料,這個身經百戰的將領,卻不敵朝中佞臣,車智澈虎口拔牙,在樸正熙大統領支持下,杯葛了鄭的勢力,一舉拿下衛戍部隊、空降特種部隊、首都警備部隊三大要塞軍隊的指揮權。讓這個久經沙場的鄭大將軍啞巴吃黃連,空自橫槊,賦不出詩。
鄭升和
在通往權力寶座的不歸路上,車智澈先生連下兩城,驕矜之色溢於言表,當真是眼前道路無經緯,如今橫在他面前的,就剩下一個金載圭。
金載圭不同於金正濂和鄭升和,另有一番風味,此人是樸正熙的同鄉兼同學,深受樸的器重,又因擔任情報部部長一職,跟美國那頭眉來眼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自從卡特總統跟樸正熙「攤牌」後,金載圭逐漸傾向美國的主張,認為韓國應改善同朝鮮的關係,乃至順應潮流,改善人權,實行民主。
仗著自己是樸正熙的「發小」,金載圭向樸進諫時,直來直去,口無遮攔,有時候還順嘴把樸不為人知的「小名」喊出來,讓後者大為尷尬。金載圭卻我行我素,以為這樣顯得自己跟總統「鐵」。
車智澈成為大紅人後,將樸正熙與文武政要隔離開,任何人要見樸正熙,都得先通過車智澈。金載圭大吃其醋,對這個高高在上的「家奴」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看著自己的幾個大臣、馬仔爭風吃醋,樸正熙暗自得意。精明如他,豈能被車智澈這個佞臣蒙蔽,不過是順水推舟,拉一派打一派,借車智澈這把刀,剷除不那麼聽話的老人,換上唯命是從的「新鮮血液」罷了。執政十八載,樸正熙換了八個總理、十三個內務部長、八個中央情報部部長、十個陸軍參謀長。
這一次,他的「下課名單」上,金載圭三個字赫然在列。
樸正熙
金載圭這邊,似乎預見到了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命運,他猶如困獸,百爪撓心,狼奔豕突,想要撞開一條生路。忽然之間,他想到美國國防部長布朗透露出的想「換馬」的暗示,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佔據了他的腦海,從此便揮之不去。
很快,樸正熙也上了金載圭的「名單」,只不過這個名單不是「下課名單」,而是「死亡名單」。
刺樸
1979年10月26日下午4點,金載圭接到電話,電話裡傳來車智澈的聲音,金部長嗎?今晚總統閣下要在宮井洞餐廳和您共進晚餐,請您準備。
金載圭放下話筒,目露兇光。
下午4點半,金載圭來到宮井洞飯店,該飯店為二層建築,底層設有餐廳,二層設有金載圭的辦公室和寢室。金載圭來到二層辦公室,從保險柜取出一把西德制「尤爾塔」七連發32口徑手槍,將子彈一顆一顆壓進彈倉,拉開槍身,推子彈上膛,檢查無誤後,將其藏在書架後面。
樸正熙每次辦完公務,身心俱疲時,便來到中央情報部的宮井洞瀟灑一番,已成慣例。
傍晚六時五分,樸正熙、車智澈一行抵達宮井洞,金載圭和金桂元出迎,共赴良辰美景。餐廳裡有地暖,地板上按朝鮮風俗,鋪有各色油紙。中間擺一張長桌,桌上儘是美食,韓式火鍋,烤牛肉,泡菜,明太魚乾,豆芽湯,生魚片。此外,還有幾瓶威士忌,幾盒「船」牌高級香菸。
樸正熙等人紛紛落座,喝酒談天,兩名藝妓,一左一右,坐在樸大統領身邊。二女黑髮披肩,面容較好,濃妝淡抹,穿著半透明的長裙,格外妖嬈。
晚上7點35分,金載圭借尿遁離開坐席,快步來到二樓辦公室,從書架後面取出手槍,將其插入腰間,以外衣遮掩,然後返身下樓,重回酒局。金載圭坐穩後,佯裝醉酒,突然向樸正熙說,閣下搞政治要顧全大局呀!您帶著這種廢物搞政治,能搞得好嗎?
話未落地,金載圭就抽出手槍,給了車智澈一槍,然後又站起來,將槍口指向樸正熙,只聽一聲巨響,子彈呼嘯,貫胸而出。樸正熙撲倒在藝妓的大腿上,鮮血如泉湧,兩個藝妓花容失色,慌忙扶起樸正熙,哭喪著臉問,閣下,怎麼樣?樸正熙閉著眼,忍痛說了句,我沒事。
金載圭將樸正熙擊倒後,再次扣動扳機,朝著逃向廁所的車智澈開槍,誰料,手槍突然卡殼。就在這時,餐廳裡的燈全部熄滅,金載圭見狀,慌忙跑出餐廳,找手下拿槍。黑暗裡,慘叫聲不絕,沒過多久,電燈又一下子亮了起來。原來,鍋爐房的工人聽到槍響,以為電線串線,將電閘拉開後又合上了。
躲進廁所的車智澈,見餐廳內沒動靜,以為金載圭已經離去,便從廁所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呼叫警衛員。誰料,他剛跑到餐桌前,就碰到了拿到新槍的金載圭,金載圭舉槍射擊,正中車智澈腹部。金載圭繞過餐桌,發現樸正熙還沒咽氣,遂用槍抵住後者的頭部。
以「刺樸」為題材的韓國電影:《南山的部長們》
一聲槍響過後,潘多拉魔盒開啟,韓國的歷史走向被徹底改寫。
樸正熙被刺殺不久,青瓦臺高層召開緊急會議,由總理崔圭夏主持,地點設在國防部長盧載鉉的辦公室,內閣各部長都有參加。
金載圭聲稱事態緊急,要求頒布戒嚴令,崔圭夏和各部長則強調宣布戒嚴必須有足夠理由,以此逼金載圭說出樸正熙被刺經過及主謀。金載圭一拍大腿,豁了出去,大聲喊道,總統是我殺的,我背後有美國!
散會之後,國防部長盧載鉉私下找來陸軍參謀總長鄭升和商議,兩個槍桿子觀點雷同,金載圭槍殺大統領,茲事體大,無論有何理由,必須先將其逮捕,再作打算。
執行逮捕命令的是陸軍保安司令全鬥煥。
全鬥煥
全鬥煥出身貧苦農家,有兄弟姐妹9人,其父全相禹在全鬥煥9歲時,為改善生活,舉家遷往中國吉林省,墾荒耕作3年,生活未見起色,又返回韓國,定居大邱。全相禹對漢學素有研究,為維持家計,在大邱充當「漢醫」,並將全鬥煥送進大邱市的喜道國小讀4年級。全鬥煥每天上學,十分辛苦,需徒步往返20公裡。
1952年,全鬥煥進入大邱市的4年制陸軍軍校,正趕上韓戰,物資缺乏,每日三餐只是雜糧飯、豆芽湯以及泡菜。從軍校畢業後,全鬥煥被派為少尉排長,開始了「炒排骨」的生涯。1959年,全鬥煥結婚,婚後生活依舊拮据,以至於他的妻子不得不替人紡織賺取家用。
國家沒前途,個人無出路。全鬥煥的青年時代,韓國哀鴻一片,自從1945年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後,其內政一直受外力操控,不得自決。當時,韓國家喻戶曉的一句流行語就是:美國不可信,勿為俄所騙,日本會再來。
樸正熙上臺後,韓國的國運和全鬥煥的個人命運,都得到了轉變。韓國從一窮二白走向繁榮富裕,全鬥煥則受樸青睞,從「炒排骨」開始,一步步走進青瓦臺,官至陸軍保安司令。可以這麼說,在全鬥煥眼中,樸正熙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代表了「絕對真理」。每當美國以民主人權為大棒,向樸正熙施壓時,全鬥煥都看在眼裡,感同身受。
樸正熙被刺當晚,全鬥煥未經批准,私自召來車智澈的嫡系部隊頭目全成鈺、陸軍九師師長盧泰愚、二十六師師長裴貞道等,在陸軍本部另立臨時指揮所,監視著鄭升和、盧載鉉等人,一有風吹草動,就準備調兵遣將,入王城戡亂。
全鬥煥目的有二。第一是為樸正熙大統領報仇雪恨,以防金載圭外通美國,內勾軍部,先聲奪人。第二,全鬥煥將自己視作繼承樸大統領衣缽的不二人選,大統領若在,自然忠肝義膽,指哪打哪兒,若大統領遭遇不測,青瓦臺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上世紀90年代,全鬥煥被逮捕
1979年12月12日,全鬥煥調動武裝部隊,突襲了鄭升和官邸,與此同時,調遣首都軍和盧泰愚的第九師進入漢城。漢城的城防部隊雖然拼死抵抗,無奈寡不敵眾,全部繳械投降。隨後,全鬥煥的部隊封鎖了漢江橋梁,切斷了軍隊進入漢城的通道。13日凌晨,這股虎狼之師又包圍了總統府、國務大廈等政府官邸,控制了廣播電臺和報社。他們在市中心配備了五六十輛坦克、裝甲車和十幾門野炮,以防備鄭升和部隊的反撲。
仿佛1961年的「五·一六政變」重演,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不是樸正熙,而是他的「徒弟」全鬥煥。全鬥煥「照抄」樸正熙的作業,得了個滿分。
消息傳到華盛頓,美國政府大為不滿,卡特立即宣布駐韓美軍進入戒備狀態。美國國務院發言人聲稱,韓國軍方採取任何破壞民主程序的行動,都將會嚴重影響韓美關係。12月13日,美國大使格萊斯會見韓國軍政要員,向他們轉達了卡特政府的警告,並前往總統官邸會見崔圭夏,提出撤換全鬥煥的要求。
全鬥煥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掌握了鄭升和等實力人物與金載圭案有牽連的全部材料,以此向美國據理力爭,我們不經美國同意,私自調動軍隊是不對的,但是你們也要想一想,如果在美國發生槍擊總統事件,要不要抓兇手?要不要逮捕與兇手有直接牽連的人?
這一問,把美國問得無言以對,只好默認既成事實。
1979年12月4日,戒嚴司令部軍事法庭開始公審金載圭等人。在全鬥煥眼中,這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這個金賊,殺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帶領韓國飛速發展、一日千裡的樸正熙大統領。
現實證明,全鬥煥只是一廂情願。
法庭宣布公審後,韓國各地的律師精英紛紛湧進漢城,自願報名免費辯護。最後,確定了三十一名律師,其中專門替金載圭辯護的律師就多達二十一名。這在南朝鮮歷史上從未有過。
下午兩點,審訊開始,金載圭按照律師要求,談及韓國同美國的關係時,軍方發出一連串警告,律師們不甘示弱,提出抗議。就在這時,軍方在旁聽席安插的特務馬仔,趁亂大聲起鬨,要將律師們趕出門外,審訊現場陷入一片混亂。
全鬥煥眼看公審難以進行下去,遂不顧法律程序,在十二月二十日指使漢城軍事法庭,僅用19分鐘時間,就宣讀完了對金載圭、金桂元、樸善浩、劉錫述等8人的判決書,除劉錫述判三年有期徒刑外,其餘7人均被判處死刑。
多年後,全鬥煥和盧泰愚站在了審判席上
1980年3月中旬,日本一家雜誌,刊登了軍事法庭對金載圭秘密審訊時,律師同金載圭一問一答的錄音全文,該錄音是金載圭方面的人,在審訊室安裝竊聽器秘密錄製而成的。在錄音中,金載圭淡化了他跟車智澈為爭寵而進行的「宮鬥」,把自己的刺殺行為說成是為了開啟自由和民主。
律師問金載圭,樸總統對美國的態度怎樣?金載圭說,無論從國防和外交,我們同美國都是不可分割的關係,但只要一提美國要求我們恢復民主一事,總統就氣憤地說,「他們算得了什麼?這就是幹涉內政!」難道美國希望我們搞民主,就是幹涉內政嗎?
1980年3月6日上午,全鬥煥下令槍決從犯樸興柱,故意讓金載圭的老部下、中央情報部的人去執行,但遭到了拒絕。全鬥煥惱羞成怒,命令他的陸軍保安部的人蜂擁而上,將樸興柱亂槍打死。
眼看「民主鬥士」金載圭岌岌可危,韓國各大城市的學生紛紛在大學裡徵集籤名,要求刀下留人,金大中、金泳三等在野黨領袖,也齊齊亮相,站在風口浪尖,開始了他們真誠的表演。這些人向政府請願,強調「金載圭刺樸」是人民反抗獨裁政權的繼續,反對當局把這次事件只當作刺殺總統案來處理。在群情激憤之下,韓國的三千五百多名修女也按捺不住,發出正義的呼聲,為反對給金載圭等人處以極刑進行虔誠的祈禱。
金大中
群眾的呼聲讓全鬥煥感到極度錯愕,一個普通人被謀殺了,法律尚且能為他伸張正義,一國總統被刺殺,懲治個兇手卻如此之難,不但如此,那個兇手喊幾句「民主自由」的口號,就能顛倒黑白,成為眾人眼中的英雄好漢。他暗暗打定了主意,緊握槍桿子,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為樸大統領報仇雪恨。
5月17日,全鬥煥頒布「非常戒嚴令」,宣布停止一切政治活動,關閉所有大學院校,逮捕學生領袖金大中。
全鬥煥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就在頒布非常戒嚴令的當晚,金大中的家鄉光州市三萬多名學生舉行火炬遊行,示威群眾用石塊、鋼管、棍棒、燃燒瓶、刀子等武器,同全副武裝的軍警作戰。
5月20日,光州市傾城出動,光州附近的農民以及大批漢城學生趕來支援,示威群眾打開軍械庫,奪取大量武器,向前來鎮壓的傘兵部隊還擊,21日,憤怒的人群抬著死去的人的屍體上街遊行,從高樓上架起機槍向軍警掃射。當晚,全鬥煥的「防暴警察」被迫撤到市郊。
軍頭全鬥煥瀕臨瘋狂,於5月24日,下令絞死金載圭等人,轉頭就去鎮壓光州的民眾,27日清晨,全鬥煥的特戰隊和二十師等一萬七千多名士兵以及一百二十輛坦克,數百輛裝甲車,幾百門重炮,甚至飛彈,向光州開始了總攻。據說,為了儘快「解決問題」,部隊的長官們給餓了兩天的特戰隊員喝放有興奮劑的酒,刺激起他們的獸性,然後驅使他們進城「平叛」。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問題」得以解決。
據1996年漢城地方法院調查公布,光州事件實際死亡人數為200餘人,傷者2000餘人。
踏著白森森的屍骨,全鬥煥踏上了通往青瓦臺最頂端的青雲路。
光州事件
2000多年前,中國史學家劉向編訂的《戰國策》中,用「天子之怒」和「布衣之怒」,記載了政治鬥爭的殘酷。唐睢面見秦王,為國家利益,據理力爭,惹怒後者。秦王問,你聽說過天子之怒嗎?唐睢答,沒聽過。秦王殺氣騰騰地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唐睢聽罷,反問秦王,大王聽說過布衣之怒嗎?秦王輕蔑地說,布衣之怒,大概就是氣得跳跳腳,用腦袋撞撞地吧。唐睢眼露兇光,回答道,那是庸夫之怒,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說完,唐睢挺劍而起,就要跟秦王火併。
兩千年過去,人類文明看似一日千裡,實則進步有限,試看韓國當年事,金載圭刺樸正熙,全鬥煥喋血光州,豈不又是「天子之怒」和「布衣之怒」的重演?
自樸正熙開始,韓國歷屆總統下場大多悽慘,或橫死,或坐牢,或自殺,此現象被稱之為「青瓦臺魔咒」。古往今來,巫蠱邪術,魔咒幻法,大多需用人血來做引子。今天,人們將一個現代發達國家的政府輪替亂相稱之為「魔咒」,追本溯源,原因不過是:
歷史的死結,仇恨太深,血債太多。
尼採說,最近的路程,是從頂峰到頂峰,但有個前提——你必須有一雙長腿。
萬世乾坤青雲路,渺渺茫茫青瓦臺,從頂峰到頂峰,也就是從深淵到深淵,世事顛倒,人情險惡,哲學家的讖語,豈敢當真?又豈能作假?
在歷史的角落,幾個擁有「長腿」的人物,風塵僕僕地走在紅塵路上,未來的日子,他們將脫穎而出,在南韓政壇翻江倒海,同時也將宿命般地陷入「青瓦臺魔咒」。
1991年9月17日,朝鮮半島上兩個獨立的政治實體——大韓民國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同時加入聯合國。時任韓國總統的盧泰愚走上聯合國講壇,趾高氣昂地發表講話,向全世界秀了秀肌肉,展示了它苦心孤詣幾十年達成的奇蹟般的經濟成就。
就在同一天晚上,盧大統領出席旅美韓人招待會,風格為之一變,跟白天的他判若兩人。沒有文採華美的演講稿,沒有滔滔不絕的口才,盧泰愚對著麥克,長吸一口氣,沉默半晌,用沙啞悽涼的語調說道:
各位父老鄉親們,我,大韓民國總統,謹向各位同胞報告兩件事。一是現在你們所有的家鄉人都能吃飽飯了;二是你們所有家鄉的孩子們都能上得起學了。請各位有機會回家鄉去看一看!
盧泰愚說完,現場一片沉寂,沒有歡呼,沒有掌聲。
盧泰愚
忽然,臺下隱約傳出哽咽,一聲聲抽泣,由低轉高,沒過多久,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內響起了抑制不住的哭聲。軍人出身的大統領盧泰愚,也忍不住真情流露,溼了眼眶,仿佛將積蓄了一生的委屈和愁苦,瞬間迸發出來。
這個畫面似曾相識,二十多年前,樸正熙、陸英修夫婦在德國魯爾地區接見當地韓籍礦工,樸動情地說,即使我們自己無法看到,也要為子孫後代打下繁榮的根基。如今,韓國經濟騰飛,那個為之打下根基的人,卻成了許多追求民主自由的年輕人心中所鄙夷的「獨夫民賊」。
當然,也不儘是如此。
在韓國紀錄片《總統小姐》中,一對老夫妻,開了家飲食店,經營傳統吃食,有泡菜,有冷麵,有燒烤,還有朝鮮特色的「串串香」。
飯店不大,有七八張圓桌,牆上掛著前總統樸正熙和夫人陸英修的老照片,以及從雜誌報紙上剪裁下來的新聞報導。老闆娘透露,他們為這些照片,受了太多委屈,許多年輕食客,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罵,為什麼要貼獨裁者照片?
對於這些指責,他們左耳進右耳出,店老闆放話,絕不撤照片,不愛看就別來。老闆娘的表態,較為溫婉,但更加堅定:我們能有現在的生活,全賴這人,一想到此,無論誰讓我們撤照片,我們都不會答應。
最令他們珍視的照片,在牆壁右上角,已斑駁泛黃。這是一張全家福,樸正熙和陸英修端坐兩側,中間是他們的三個子女:槿惠、槿令、志晚。照片中的樸槿惠,還是個小女孩。
多年後,樸槿惠長大成人,靠著父親的餘蔭,拿到了競逐青瓦臺權力遊戲的入場券。
樸正熙一家
樸槿惠和老爸樸正熙
1940年代朝鮮光復時期,一個叫李明博的少年在慶尚南道浦項市月亮灣度過了他貧窮艱難的童年。該少年是個超級學霸,自高麗大學經營系畢業後,考入了當時的一家其貌不揚的小建築公司——現代建設。12年後,當年那個拖著鼻涕的小小少年,成為韓國最大規模建築企業的社長。
李明博創造了非企業主親族在大企業內的最快晉升記錄。28歲出任理事,35歲出任社長,40歲出任會長。李明博供職現代27年,被譽為企業家成功的「神話」級樣本。
未來日子,他的「神話」將會延續,乃至問鼎青瓦臺,因為在他身後矗立著一個堅不可摧且無法無天的韓國階層——財閥。
李明博
1982年8月,青年文在寅完成了司法研修員的學習,申請做一名法官,卻因大學時組織過示威活動,被剝奪了成為法官的資格。
無奈之下,文在寅修改了志向,決心回老家釜山當律師,在那裡,文在寅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大哥——盧武鉉。盧武鉉曾做過法官,1978年出來自己開律師所,他做律師期間義薄雲天的俠義之舉,曾被拍成電影《辯護人》,長期佔據豆瓣高分電影前列。
文、盧二人一見如故,甚為投緣,文在寅幾乎沒有考慮,就加入了盧武鉉的律師事務所。他們常常整夜整夜地聊天,盧武鉉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乾乾淨淨的律師。他對文在寅說,做了律師後,才知道做到「乾乾淨淨」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簡單,如果我們二人合作,就要以此為契機,一起做乾乾淨淨的律師。
年輕時的文在寅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
全鬥煥的親密戰友盧泰愚、潛龍在淵磨刀霍霍的金泳三金大中、繼承了父親威權餘蔭的樸槿惠、身後有財閥加持的李明博、滿懷熱切天真理想的盧武鉉文在寅,紛紛登上青瓦臺的權力角鬥場,展開一場場刀光劍影、明裡暗裡的廝殺。他們的命運會是怎樣?青瓦臺魔咒又該由誰來打破?
敬請期待《韓國總統生死鬥》中篇。
END
本文作者:哲空空,血鑽故事研究員,重點研究方向:東亞,北美。
部分參考書目:
1.張植榮 著,《從總統到囚徒:盧泰愚、全鬥煥案始末》,海南出版社
2.「韓」金正濂 著,《漢江奇蹟與樸正熙》,新華出版社
3.「韓」李明哲,《全鬥煥兵變青瓦臺》,時事出版社
4.董偉康 著,《樸正熙血濺宮井洞》,時事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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