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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東廠是大明王朝最廣為人知的標籤之一,他們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大概是受《新龍門客棧》等武俠電影影響,很多人都認為飛魚服就是廠公、錦衣衛們的公服,形制即為曳撒。久而久之,東廠、錦衣衛、飛魚服、曳撒這幾個關鍵詞便被綁定在一起,構造出一套「官服體系」,以訛傳訛多年。
嚴格地說,所謂的飛魚服並非一種服飾,而是指服飾上飛魚紋樣的刺繡或補子。明代官員常服(日常工作正裝)上的補子皆以飛禽走獸為圖案,通過不同禽獸圖案便能判斷出其品級,「衣冠禽獸」一詞最早便是指當官的。早在建國不久後的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便下令規範官員常服上的補子,除麒麟、白澤為公、侯、伯、駙馬所用之外,文官用飛禽,武官用走獸,一、二品文官用仙鶴、錦雞,武官為獅子;三、四品文官用孔雀、雲雁,武官用虎豹;五品文官用白鷳,武官用熊羆;六、七品文官用鷺鷥,武官用彪;八、九品文官用黃鸝、鵪鶉、練鵲,武官用犀牛、海馬。到了嘉靖年間,朝廷又對官員補子作了進一步規範。不過無論在哪個時期,找遍滿朝文武補子上的飛禽走獸,都無法尋得「飛魚」之蹤跡,因為它壓根就不在官服體系之內。
飛魚服屬賜服,是一種特典,近日常德發現的高級宦官周勝墓的墓志銘上也強調了飛魚服是獲賜。飛魚服並非明代唯一的賜服,在明朝賜服制度中,紋樣最高級別的為蟒,其次是飛魚,再次為鬥牛、麒麟,故而有了蟒服、飛魚服、鬥牛服、麒麟服之稱,但這些服飾並無特定形制,它們可能是出現在端莊的圓領袍或直身袍上的補子,也可以是刺繡在英武瀟灑的曳撒、貼裡袍上的紋樣,形制不拘,樣式各異。山東曲阜衍聖公府內收藏有不少明代賜服,其中就有圓領袍款的蟒服、鬥牛服,當然,最廣為流傳的還是那套香色飛魚服。
明代飛魚服,香色,形制為貼裡,右衽開襟,服飾上有蟒形飛魚的紋樣,僅尾部保留了分叉魚尾的特徵。現藏於山東曲阜衍聖公府(孔府)
孔府內的香色飛魚服形制為「貼裡」,這是極容易與「曳撒」混淆的一種款式,這裡簡單介紹一下兩者之區別。首先,曳撒是一種襲承元代服飾而來,有濃厚蒙古風格的服飾,又稱「一色」「一撒」,發音也源自蒙語。其次,曳撒作為明代比較常見的男裝款式之一,關於它究竟屬於漢服還是蒙古服,一直存有爭議。洪武元年(1368)二月,儘管朱元璋曾頒布「詔復衣冠如唐制」之令,但在《宣宗行樂圖》《出警圖》等古畫中,我們都能見到曳撒在皇家大行其道,說明即使在明代皇家,曳撒也未因其胡服元素而被打入另冊。
明代服飾之曳撒,董進繪,選自《Q版大明衣冠圖志》
貼裡的來源和曳撒的基本一樣,都有濃濃的蒙古風格,兩者在形制上很容易混淆,皆為上下分作兩截,但「曳撒只是前襟分裁而後身不斷,貼裡則前後襟均分裁,腰部以下做褶,大褶之上有細密小褶,無馬面,衣身兩側不開衩,亦無擺。貼裡上也綴補子或飾雲肩、通袖襴、膝襴紋樣」。最直接的判別方法是看下擺,曳撒的下擺正中有馬面(下擺中間無褶部分),而貼裡則全為褶子,無馬面,孔府收藏的香色飛魚服下擺並無馬面,形制為貼裡。從《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出警圖》等古畫中不難看出,曳撒、貼裡不僅常被明代士人穿著,也是宮廷太監、侍衛群體中被廣泛使用的便服。
《明實錄》中有不少皇帝將飛魚服賞賜給鎮邊將帥的記載,由於曳撒、貼裡這種形制頗有戎裝風採,繡上蟒、飛魚、麒麟等紋樣顯得既美觀又英氣十足,這就是電影中給武藝高強的廠公、錦衣衛穿上曳撒、貼裡的原因。隨著近年來孔府舊藏的飛魚服在網絡上廣為流傳,曳撒、貼裡與飛魚已經成了最佳拍檔,許多人也因而形成了固有思維,只要看見衣服上有刺繡的曳撒或貼裡,一律統稱「飛魚服」,也不管那衣服上繡的紋樣究竟是些什麼。
一件衣服能不能稱之為「飛魚服」,不必看它是什麼形制,關鍵取決於衣服上的圖案。所謂飛魚,是古印度神話中摩羯演變而來,《山海經·海外西經》也有記載:「龍魚陵居在其北,狀如狸(或曰龍魚似狸一角,作鯉)。」因能飛,故得名飛魚。不過在明代飛魚服上卻幾乎看不到摩羯的模樣。如果不將蟒服、飛魚服、鬥牛服放在一起仔細比較,還真的很難辨別出誰是誰,因為這些瑞獸一旦「明化」之後,全都奔著龍的形象去了。
先說蟒服,作為明代最高級別的賜服,除了賞賜給有功的文武大臣之外,屬國的國王、部落首領也在獲賜之列。獲賜的官員通常會穿著它繪製畫像,例如八歲襲封六十一代衍聖公的孔弘緒,他在畫像中就身著蟒袍,從直觀上看,那袍子上哪是什麼蟒,分明就是一條龍。沒錯,蟒服上的蟒與皇帝龍袍上的龍極其相似,區別在於天子龍袍上的龍有五趾,而蟒為四趾。但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差別,居然還有人要搞事。據《天水冰山錄》記載,嘉靖年間的權臣嚴嵩倒臺後,從他家裡竟抄出五趾龍紋的衣料,看來這廝不僅是巨奸,還是個反賊。到了明後期,蟒服濫賜,像張居正、徐階這些大臣更是獲得了稀有的坐蟒服,這種蟒的紋樣與皇帝的龍袍更相似,都是正面全身,以前坐蟒只賜予最貴蒙恩者,明中後期皇帝濫用特典,坐蟒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既然蟒可以長出兩角,飛升成龍,那麼頭部本身就長得像龍的飛魚自然也要跟著學,也在頭上生了兩隻角,原本飛魚特徵的雙翼也「退化」不見了,若不是尾部保留著魚尾特徵,還真難以分辨出它是魚是蟒還是龍。蟒服一般賜予一品官員,飛魚則賜予二品,但由於兩者太過相像,就連皇帝也會看錯。嘉靖十六年(1537)二月,世宗皇帝春祭山陵時,將前來朝見的兵部尚書張瓚身上所穿的飛魚服認成蟒服,十分不悅,問大學士夏言:「一個二品尚書,怎麼可以擅自穿蟒(尚書二品,何以服蟒)。」夏言解釋道:「張瓚所穿的是御賜的飛魚服,只是和蟒相似罷了(瓚所服,乃欽賜飛魚服,鮮明類蟒耳)。」聽了解釋的世宗仍不滿意,說:「飛魚何組兩角?其嚴禁之。」既然已被皇帝怒斥,禮部遂奏定,文武官不許擅用蟒衣、飛魚、鬥牛,違禁華異服色。同時規定錦衣衛指揮,侍衛者可以穿麒麟服。不過也特別指出了兩種人不許僭用賜服,一種是還領著指揮使級別的俸祿,但已不是侍衛的。另一種是雖為侍衛,但級別不夠的,如錦衣衛千戶、百戶。
鬥牛服和麒麟服是僅次於飛魚的賜服,鬥牛服通常賜予三品官員,而四、五品則賜麒麟服。鬥牛的紋樣也是蟒形、魚尾,唯頭上的下彎的雙角有些牛角樣子。幾種賜服中,即使是較好辨認的麒麟服,也多少有些龍的影子。
當然,如飛魚服、麒麟服等除了作為給文武百官的賜服,卻也的確算是錦衣衛的標誌之一。錦衣衛除有軍政搜集情報、巡查緝捕等職能外,也要「掌直駕侍衛」,同時還得充當儀仗隊,由於這些特殊性質,他們穿衣的權限也相對較大。例如錦衣衛中有身著鎧甲,手持金瓜的「大漢將軍」,這些「大漢將軍」並非真正的將軍,而是身著鎧甲的儀仗隊。明代皇帝舉行視牲、朝日、夕月、祭歷代帝王等活動時,錦衣衛堂上官(指揮使)可穿大紅蟒衣、飛魚服,頭戴烏紗帽,腰挎繡春刀,「千百戶穿青綠錦繡服隨侍」。要知道即使是錦衣衛指揮使也不過正三品,卻能穿蟒服、飛魚服,嘉靖皇帝下令規範制服,也唯獨對錦衣衛網開一面,允許侍衛者穿麒麟服。從這個角度看,後世將飛魚服誤認為是錦衣衛的官服倒也非空穴來風,儘管它只是儀仗隊著裝。
以曳撒為形制的飛魚服,董進繪,選自《Q版大明衣冠圖志》。因服飾上有飛魚紋樣,故得名飛魚服
飛魚服、麒麟服在今天依然是傳統服飾愛好者較為熱衷復刻的種類之一,不過當他們將穿上飛魚、麒麟的照片發布在網絡上時,難免引來一些調侃,說這些都是皇帝的賜服,沒有品級的人亂穿就不怕砍頭?這樣說實在是犯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教條主義錯誤。莫說明朝已亡了三百多年,哪怕是穿越回大明(中晚期),僭越穿穿蟒服、飛魚服也不會有問題的,這種事古人早幹過了,是有傳統的。
明代官服、賜服雖有制度明文規定,但在實際操作中非常混亂。史籍不止一次出現官服亂用補子、革帶制度混亂的記載,武官無論品級高低,往往都要在衣服上搞個獅子補(一品),低品級的補子他們基本不用,難怪王世貞在《觚不觚錄》中感嘆「而今則通用獅子,略不之禁,此不可曉也」。官服尚且如此,賜服就更不必說了。
賜服被濫用,蟒服首當其衝,而且這種情況至少在明朝前期就已出現。不過應該承認的是,明代早期的皇帝對於衣制的管控比後期要嚴格得多。明英宗朱祁鎮在位期間,曾對工部官員下令,「凡有織繡蟒龍、飛魚、鬥牛等違禁花樣者,工匠處斬,家口發邊衛充軍」。朱祁鎮的孫子朱佑樘也在此問題上做過努力。弘治元年,都御史邊鏞上奏請禁蟒服,奏摺中,邊鏞對服飾上的蟒紋提出質疑:「蟒蛇本該沒有角也沒有爪子,現在的內官獲賜的蟒服全是龍的形狀,實在不成體統。」他建議將受賜官員的蟒服盡數收繳,也不許再織造,違者嚴懲。孝宗皇帝也認為有理,遂頒布命令禁止私造賜服。然而孝宗皇帝的這些努力,在他駕崩之後很快就會被他的寶貝兒子朱厚照消費掉。
明代彩繡香色羅蟒袍,形制為豎領,右衽開襟,寬袖。前胸後背各繡有一大金蟒,左右袖前後各繡有一金側蟒
既然皇帝都如此,也怪不得下面的文武百官跟著亂套。明代由於賜服濫用過度,還出現過庫存告竭的窘境。像英宗、孝宗、世宗這些皇帝,雖然都試圖規範賜服制度,但同時又不斷濫發濫賜,結果只能是真假難辨,僭用成風。
到了明代中晚期,像蟒服、飛魚服這些看起來高大上的賜服不僅在官員之間被濫用,就連老百姓也都紛紛開始仿製。此外,千萬別以為飛魚服是男人裝,它在明代女性畫像中同樣經常出現。明代女裝也有和官員相似的蟒服、飛魚服、鬥牛服、麒麟服等,大多款式為圓領袍,同時也有交領袍、交領襖裙、豎領袍等各種形制。起初這些服飾主要是命婦穿著,隨著僭越的風氣愈演愈烈,到了明代中後期,像蟒、飛魚等紋樣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一般的女裝上,即使是百姓家的女孩出嫁,也會頭戴鳳冠,身著「賜服」,肩置霞帔。
至萬曆年間,無論官場還是民間,僭用賜服之風已不可收拾。時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甚至將服飾僭越者進行分類,列舉了三種人。第一種為勳戚,即王侯將相的侍從,八、九品的芝麻官,甚至有被廢罷或閒散在家的無業游民,竟然也一個個身著麒麟服,腰纏金帶。如駙馬的庶子,按例當為平民,納個外衛指揮空銜,蟒服也照穿不誤。第二種是在京的官員,他們穿著似蟒又似鬥牛的衣服招搖過市,無人過問,王府內的人即使從未受賜,也照樣敢穿蟒服出行。第三種是婦女,命婦自不必說,即使是僕婦和教坊女子,出門也都頭戴珠翠,身穿文繡,「其花樣則白澤、麒麟、飛魚、坐蟒,無所不有」。
2013年5月,山東博物館「大羽華裳——明清服飾特展」展出的明代紅色鬥牛服。形制為圓領,服飾正面有一條過肩蟒形鬥牛的金色刺繡
綜合前文,從皇帝的態度也大體能梳理出蟒服、飛魚服從賜服演變為國民服的過程。太祖朱元璋到成祖朱棣時期,很難見到僭用現象,這兩位也的確不好惹。英宗朱祁鎮時,僭用現象已開始出現,但英宗對此態度還是很嚴厲的,又是要殺,又是要充軍。孝宗朱佑樘之時,奏摺上再次反映出這一屢禁不止的現象,孝宗雖同意整治,但態度比起英宗已緩和許多。武宗朱厚照就是個搗亂的,帶頭違制搞百官曳撒大會。他的弟弟世宗朱厚熜眼神不好,把飛魚服看成蟒服,對這種「向龍看齊」的擦邊球紋樣表示不滿,下令整治,但收效甚微。到神宗時期,僭用現象已見怪不怪,像沈德符這樣的有心人都已能把這些亂穿亂戴的人歸類整理了,想必已到藥石無靈之地步。
蟒服、飛魚服、鬥牛服、麒麟服等皆是以賜服始,以國民服終。這發展史雖略帶喜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賜服的紋樣在今天看來依然很精美,也難怪在幾百年後仍備受青睞。其實傳統服飾愛好者穿上華麗的飛魚服時,大可不必有心理負擔,糾結於什麼官階品級。
(參考資料:《明實錄》;擷芳主人《Q版大明衣冠圖志》;沈德符《萬曆野獲編》;《明史·輿服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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