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我丈夫很肯定地說。「為什麼呢?」薩瓦很驚訝,「你聽說過不同的故事?」「沒有,」我丈夫說,「但是我沒見過哪個國家會像這樣,把所有的要點都完全遺漏掉。達尼洛王子不可能把這個女人帶到科拉辛周圍的樹林,因為在他當政時,那裡一直是軍事活動地。他當然也不可能在採蒂涅和她秘密約會,因為我估計,採蒂涅有四五千居民,關注點都在王子身上。山谷裡的每層巖架和瓷器櫃架一樣暴露無遺。
黑山唯一適合男女秘密幽會而不會被發現的地方,估計也就在山頂上,但是那裡冬季冰天雪地,夏季蛇蟲肆虐。農民也許會克服這樣的困難,但王子不會。」「不管怎麼說,」薩瓦冷淡地說,「大家都知道是這麼回事。男人的妻子被她的部族驅逐,現在我們知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丈夫問:「在黑山,不忠的妻子都是這樣受罰嗎?」「是的,」薩瓦油然而生一股莊嚴感,「我們現在也把她們趕出家門。」經過我們的觀察,薩瓦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一,人際關係很好,他的親戚、秘書、僕人都喜歡他。「更早的時候,她會被處以石刑。」「那我覺得很好奇,」我丈夫說,「在這個國家每一寸土地都有主,每一個人都供神,可是對女人放縱的懲罰真是非常嚴厲,像把《聖經》中的夏甲驅逐到沙漠裡一樣。我覺得這樣的嚴厲並無必要,因為你們的女人是最沒有放縱衝動的類型。
她們會覺得淫蕩比守節帶來的壓力和困難要多得多。」我丈夫說這話並無心機,可他卻把我們的主人置於一個矛盾的兩難境地。因為薩瓦既想同意他的說法,黑山婦女天生就純潔得忠貞不貳,又想堅持說黑山人履行著神聖的職責,保護他們的家庭免受任何可能的玷汙。薩瓦的英俊面孔上蒙上一層陰雲。他把話題轉移開來:「了解這個男人準備他的復仇有多仔細,是很有意思的。他離開黑山後,去了希臘的島嶼上,以捕魚為生,然後回到科託爾。所有的希臘水手說起他來,好像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分子。那裡沒有人意識到他曾經是個黑山人。所以時機來臨時,他很容易就接近達尼洛王子了。」「這很奇怪,」我丈夫說,他有時候很像一隻小狗,非常偏執地確定玫瑰花壇下埋著什麼東西,「如果一個黑山人相信他的統治者勾引了他的妻子,會在任何地方開槍打死他,而不是一定要在採蒂涅,因為他可以不受任何處罰。」對此,薩瓦沒做任何回答。後來我們發現自己觸到了他的國家歷史上的一處疑點。那段時間,因為達尼洛向部族推行新法典,非常嚴厲地處罰匪盜行為和氏族仇殺,一群反對新法的黑山人被流放,在扎拉——奧地利達爾馬提亞的首府——避難。
行刺者無疑就來自這群人。他們靠著奧地利政府發給他們的救濟金過活。達尼洛拒絕向奧地利屈服。人們也應該記得,七年之後,塞爾維亞的邁克王子同樣得罪了奧地利,也因為所謂的——其實是最不可能的——卡拉喬治維奇陰謀而倒地。為了避免黑山人令人困擾的推測,他們喜歡把故事講得像歌劇情節一樣讓人難以置信,比如受了屈辱的丈夫在希臘島上遊蕩數年,以準備一場他本可以在家門口執行的復仇行動。從這樁悲劇中可以看到,從19世紀中葉開始,將各大勢力對巴爾幹半島的影響定義為墮落也不為過。
把刀插入好人的背後已經很壞,更壞的是,曾經被賦予中世紀美德多於中世紀罪惡的農民鬥士,在其影響下變成了導致自己民族效力於西方金主的慫恿者。這個墮落的過程留下的紀念,有仍立於採蒂涅的空空如也的大別墅,它低劣浮誇的設計與莊嚴、樸素、脆弱的松木瓦房——典型的黑山建築——形成了對比,警示作用很明顯,因為最令人擔憂的,莫過於一個原始社會企圖改變自己,以符合一個高級得近乎頹廢的社會的標準。
這是尼科萊斯的宮殿。尼科萊斯是黑山被併入前最後一任統治者,先是這裡的王子,然後自升為國王。他是達尼洛的侄子,其兄弟米爾科的兒子。作為將軍他赫赫有名,卻也有吝嗇鬼的壞名聲。他能繼承王位,是因為達尼洛膝下只有一女。在他身上留存了許多家族稟賦,卻沒有絲毫道德激情。他是最難以相處、令人尷尬的那類怪人,是個有意識的丑角。他喜歡做些荒誕的事,讓人們嘲笑他,然後把臉掩在手後嘲笑他們,覺得欺騙他們如此容易;他身上沒什麼好情感,只剩下揶揄和竊笑。
尼科萊斯是個頗有文化的人。他在巴黎接受教育,會說法語、德語、義大利語、俄語和一些英語;他的文學天賦也很高。作為軍人他表現不凡。達尼洛的去世造成國內驚慌失措,土耳其乘虛而入,攫取了大片肥沃良田。他把土耳其人驅趕出境,在位二十年間還打下了不少土耳其的領土,到巴爾幹戰爭結束時,他的王國面積翻了一番。他還是個機敏過人的政治家,不僅能在最困難的過渡時期引導他的民眾,而且和迪斯雷利、格拉德斯通這些歐洲政治家在一起時,也能堅守自己的立場。
但他損傷歐洲的那些低劣笑話,讓他的形象成了個自吹自擂、狡詐奸猾、肆無忌憚的農民。他假裝出一副笨拙簡單的樣子,大及他手下臣民的一般舉止,與他風度翩翩的伯祖彼得二世比起來,更是有天壤之別。在外交事務上,他也假裝以農民的思維來處理,就像在市場上挑起牲口販子之間互鬥一樣。好像是他的良心,讓他想要通過自己不合禮儀的外在行為,來犧牲自己應得的公共尊重,以放棄他和大國勢力間的秘密關係。這些關係令人反感。尼科萊斯活著,活得很好,靠著土耳其、奧地利、義大利和俄國的撥款。
他斜著眼宣布:「Ich bin ein alter Fechter(我是一個老戰士)。」Fetcher意為「戰士」,也是德語裡的一個舊俚語,表示「借用人」。但他的臣民,被貧窮折磨得痛不欲生,卻從來沒有獲益。他對他們敲骨吸髓。饑荒時期,俄國人給他挨餓的民眾送來糧食穀物,他卻不分給民眾,反而賣給那些買得起的人。1913年他奪下了阿爾巴尼亞的斯庫塔裡鎮,之前他的兩千士兵在七個月的圍城戰中喪生。他借著這場戰爭,在維也納交易所的投機買賣中掙夠了錢之後,又把城鎮交了出來。
他把自己擺上拍賣臺,讓各大勢力出價,得出結論,奧地利的物質刺激最令人滿意,於是委身於它,同時讓自己的民眾一貧如洗,苦不堪言。他曾在國外受教,他的家人總是很看重出國旅行的價值,他卻只讓幾個特權家族擁有護照。他竭盡全力讓他的臣民像愚蠢的鬥雞,讓他的軍隊盡忠於一國,以便有機會向另一國索要更多的撥款。他讓他們的道德退化得極其徹底,以至於他們在巴爾幹戰爭中徵服佩奇、普裡茲倫和達亞科維察之後,完全無力統治它們。
黑山連能夠識字的人都不多。其實有足夠的外國撥款流入這個國家,讓每個男人女人都能接受良好的入學教育。尤其諷刺的是,尼科萊斯外表高尚而浪漫,看上去像子民的慈父一般。在許多亞得裡亞南部城鎮的文具店裡,還能買到明信片,上面的國王尼科萊斯挽著莊嚴的王后,像主神朱庇特和朱諾一樣,走過鮮花裝點的大街,旁邊身著白色長禮服的黑山男人們,和身著黑色短上衣和白色禮袍的女人們,鞠躬行禮,像聽話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