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紀錄片《文學的日常》播出,它以拜訪的方式,讓知名作家在盡地主之誼的同時展現其生活和精神世界。《文學的日常》註定不能像《舌尖上的中國》那樣風靡,但喜歡它的人還是能從中感受到共鳴,包括作家精神的磅礴,以及文學退出文化中心時的那一點落寞。這些年來,文學一直在努力突圍,試水各種傳播渠道,無論它們的文化屬性是否相同。文學碰到紀錄片,算是一種惺惺相惜。
《文學的日常》第一集出場的作家是馬原。他在雲南南糯山姑娘寨的家裡,招待遠道而來的畫家朋友吳嘯海。
幾乎每個熟悉馬原的讀者,都知道他的「九路馬堡」。他離開上海,遷居於北回歸線以南的這座大山裡,耗費多年,於其中為自己建了一座莊園城堡,用世界文學大師的名字為每個房間命名,比如格林屋、加繆屋、福克納屋、紀德屋等。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完成了《灣格花原》三卷本童話,書名取自一家四口的名字。他還出版了《姑娘寨》,向讀者講述他「在別處」的生活。
2017年,馬原在接受新時報記者採訪時說,他正在建造自己設計的書院,斷斷續續,有稿費了就建一點兒。《文學的日常》中,馬原的書院應該是蓋好了。房間裡書架環繞,光線交織,他上身穿著帶有中國傳統元素的白衣,端坐於桌前,揮毫落筆,說:「我們這個職業特別像是模仿神的職業。」
《文學的日常》第二集的主人公是馬家輝,他帶著從中國臺灣去的古典音樂寫作者焦元溥遊走在香港街頭,從建築、街名、餐飯中介紹那裡如江湖般風起雲湧的歷史,介紹現實與小說之間的冷酷勾連,朗讀自己創作的亂世故事《龍頭鳳尾》。
馬原和馬家輝,兩位風格迥異的作家,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經歷,對現實和精神也各有關懷。這或許就是文學的一大迷人之處,有著不同經驗的作家,帶著他們不同的思考,用不同的作品表達,而讀者只需要藉助他們的文本,便可獲得他們思想的種種,如此一來,閱讀猶如花園採花,一朵花從生芽到盛放歷盡千辛萬苦,而讀者只需輕輕採擷便可取其精華。正如另一位作家唐諾在《十三邀》中所說:「我不懂人家為什麼不買書,就因為這是全世界最划得來的東西。因為一個了不起的書寫者、思維者,一生的時光,他可能只留下八到十本書。」而只通過這些書,讀者便可以獲得他們的一生,擴展自己的生命維度。
《文學的日常》不是第一部以文學為主題的紀錄片,也不是文學與紀錄片的第一次相遇。前幾年,講述中國臺灣作家文學故事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也曾深受讀者關注。如今回看,這部紀錄片裡的種種已經成為過往,比如於2017年逝世的詩人余光中。鏡頭裡,夕陽的餘韻鋪滿海峽,清瘦的老人彎腰撿拾飄零的落葉。這部紀錄片中,有很多餘光中遙望或凝視的特寫,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它們想要表達什麼,就像他的那首《鄉愁》,這頭思念著那頭。
《他們在島嶼寫作》的主人公除了余光中,還有鄭愁予、楊牧、林海音等。我們習慣了從文字裡閱讀他們,但是紀錄片卻幫助他們離開文本,用畫面、音樂和自己的聲音來展現生活裡的困惑和喜悅,展現他們的所思所想。
紀錄片《文學的故鄉》聚焦作家與故土之間的根脈相連,藉助鏡頭,讀者跟著莫言來到了他的高密東北鄉,跟遲子建去了她的林海雪原,跟著賈平凹登上秦嶺……作家講述自己從哪裡來,講述故鄉的長河、大地和親人如何支撐著他們的寫作。紀錄片裡,那些作家筆下的文字一下子有了具象的畫面,深雪覆蓋的森林,黃河衝刷的溝壑,乾涸死去的河流,一一被鏡頭呈現。原來,作家在描寫他們時,眼睛看到的、心裡想到的景象是這個樣子。紀錄片的畫面,帶著讀者一起來到了作家的寫作現場。
另一部播出於2018年的文學紀錄片《書迷》也值得文學愛好者一看。它只有4集,講愛書之人的故事,包括做書的人、開書店的人、淘書的人、販書的人等。其中《平如美棠》的作者饒平如也出現在紀錄片裡,彼時老人尚且健康,還能在鏡頭前回憶自己與美棠的故事,他珍惜地翻開發畫冊,講述其中最後一幅畫裡的生死別離。前不久,饒平如老人也已逝去,紀錄片跟他的書作一樣,成為珍貴的見證和遺產。
《書迷》劇照
當紀錄片的鏡頭對準文學,當文學成為紀錄片的主題,這或許是嚴肅與嚴肅之間的惺惺相惜。也正因為這種嚴肅,它們不可能在大眾之間流行。近年來,藉助美食、故宮等題材,似乎人人都在觀看紀錄片,可是比起看紀錄片本身,觀眾看得是其中讓人垂涎三尺的美食,以及他們深感好奇的紅牆故事。文學紀錄片裡沒有驚濤駭浪,沒有一波三折的傳說秘密,它只是平靜地陳述文學在我們日常生活裡的位置。
《文學的日常》裡的主人公都是知名作家,拜訪者也是各個文化領域裡的知名人士。作為普通的讀者,我們不具有那樣的知名度,但這並不意味著文學對我們而言不重要,更不意味著我們沒有資格談論文學。我們的生活同樣需要文學,也同樣在創造文學,儘管我們常常意識不到,唯一遺憾的是,我們在文學的門檻邊徜徉已久,不肯也不願繼續往前邁一步。我們將邁出這一步的時間和精力,留給了更加輕鬆的大眾娛樂,看過一笑,笑過便忘。
我們總是說生活沉重,不需要那麼多記憶,但我們理應知道,如果沒有記憶,今天永遠是昨天的重複。那些作家便是幫助我們記住的人,他們不是先知,也不是預言家,只是他們用作品為人類留下了記憶。
《文學的日常》裡有一個提問:這個時代還需要嚴肅的精神產物嗎?馬原舉了10歲的兒子馬格的例子。他說:「我其實特別悲哀,你看馬格,是個那麼可愛的孩子,但是對我來說,馬格又是個多可怕的一代孩子,因為馬格評價世界的唯一的尺度居然是搞笑,他要誇什麼,他會特別強調搞笑不搞笑,他要貶低什麼,他要不屑什麼,他要告訴你,一點兒都不搞笑,也就是說一點兒價值都沒有,搞笑變成他一代人的唯一的價值標尺。」
不只是馬格這一代人,自1990年代文學從巔峰滑落,於文化中心退場以後,我們的價值維度便日漸單一,我們的價值標尺便慢慢失準。「真是搞笑!」這難道不是我們也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