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拉丁區聖米歇爾噴泉近旁的聖安德烈藝文街,整日遊人如織。街內有一家查理·莫羅出版社,亦名映像書局,熱衷於光揚中國古典文學,今年與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簡稱「外研社」)合作,共同推出《聊齋志異》線裝法文繪圖本,進入法蘭西全國的銷售渠道。出版者表示:「《聊齋志異》繪圖本是首次在異邦面世,期望讓西方讀者更形象地賞析中國十八世紀傑出作家蒲松齡心目中的奇幻世界。」1894年,清代富商徐潤在慈禧太后六十壽辰之際,向清廷奉獻他當時特僱一批才藝高超的畫師繪製的《聊齋圖說畫冊》,總計七百餘幅。此次法文繪圖本從中選擇了165幅錦繡帛畫,映襯蒲松齡作品描繪的生動人物形象,增添玄幻的浪漫色彩,觀之清晰爽目。
本書在法國的發行商弗納克出版集團(FNAC)宣告:中國文學經典《聊齋志異》法文繪圖本將於11月9日面世。法國主流媒體《外交世界》(LeMondediplômatique)、法國《歐洲時報》和香港《鏡報》等應時闢專欄介紹《聊齋志異》線裝法文繪圖本在巴黎問世。法國華人衛視(MandarinTV)的一檔文化節目,用中、法兩種語言播映關於蒲松齡這一名著在巴黎出版法文繪圖本的情況,節目以書中《序言》為主線索,配以大量精美圖像,推動中華文學經典西漸。
誠如法國弗納克出版集團所示,《聊齋》的核心人物是「狐仙」,出版方所選《紅玉》《西湖主》《葛巾》《綠衣女》《晚霞》《聶小倩》《畫壁》《羅剎海市》《花姑子》《嬰寧》《荷花三娘子》和《阿寶》等五十餘名篇,充分體現了作者寫作的主導動機。法國已故漢學家安德烈·雷維在評價《聊齋》時強調:「翻閱《聊齋志異》,任何一個讀者,不論其意願好壞,都不免會感到這是一部不同凡響的作品。世界文學裡罕有其匹。僅從其標題而論,這種不同凡響就應該在『世界文壇』(Weltiteratur)上佔據應有的地位。儘管它在十八世紀後半葉才廣泛流傳,但仍不失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巨著。」另一位法國文論家雅克·塞爾分析《聊齋志異》與西方傳統童話的本質不同,指出:「我們這裡的奇妙故事發生在獸類說話的紀元,活動於純粹由想像確定、符合世俗的天地裡。而在中國,人們所說的仙女、魔鬼和幽靈都參與活人生活,以最平常的姿態持有同樣的價值觀。」
蒲松齡筆下的人狐姻緣全然沒有歐洲經典童話,例如「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兒」裡的「王子崇拜」,在思想境界上遠比歐洲奇幻文學更勝一籌。
近代西方文論出現的「奇幻文學」(lalittératurefantastique)概念系由法國文學理論家茨維坦·託多洛夫首先提出。託氏將所謂的「奇幻文學」分類為「怪異」(étrange)與「神奇」(fantastique)兩大類。《聊齋志異》兼有這兩種特性。且看《畫壁》篇中,書生朱孝廉凝眸牆面畫卷「散花天女」,自己竟不覺身隨神往,進入奇境:「內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思。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羅剎海市》中,但見,「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仙人島》中,結果是:「舍宇全渺,不知所在」。蒲松齡在1679年所寫《聊齋自志》裡明言:「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託曠懷,痴且不諱。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盧耶?……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其他多篇作品中,作者亦同樣浪漫幻想,神馳天外,旨在擺脫迷失於物質「進步」的紅塵,於中尋覓另一番洞天福地。
讀《聊齋自志》這些玄幻篇章,筆者自然聯想起法國作家維利耶·德·裡拉唐的奇幻遺作《薇拉》(Véra)。故事敘述羅傑·阿爾託伯爵與其愛妻薇拉的生死戀情。薇拉不幸亡故,阿爾託絕望至極。愛妻入土之日,他拔下墓園門銀鑰匙,將它拋入墳塋。伯爵難解思念深情,一天夜裡,睡夢中忽感薇拉來到床邊,柔情呼喚「羅傑!」。他猛地驚醒,被褥間滑下一物,落地有聲。阿爾託伯爵拾起一看,竟是他別妻之日扔進墓穴裡的那把銀鑰匙!猶如《聊齋》篇中《綠衣女》《伍秋月》和《荷花三娘子》裡,人間地府上徹下通,異曲同工,一般玄幻。
蒲松齡筆端「水清石見」,映射的是逼真的人類境遇,近似薄伽丘的《十日談》。按這一層意思,筆者還願將中國的蒲松齡與美國的愛倫·坡(1809—1849)相較,或許能從比較文學的角度探索出文藝社會學的深奧。愛倫·坡不失為西方奇幻文學的巨匠,由波德萊爾十九世紀末葉親自翻譯推廣其玄異志怪小說在歐美文壇張成宏富氣象,為法國的象徵主義思潮推波助瀾。愛倫·坡為歐美最典型的憂憤作家。他的作品雖屬於西方奇幻文學的範疇,但其停屍房的陰暗恐怖色調,與法國家喻戶曉的「鵝媽媽」故事一類的純神奇童話大相逕庭。
且讀坡的短篇《橢圓肖像》。畫家凝眸妻子的肖像,忽然大喊:「它確實有生命啊!」當他轉眼再瞧妻子,又哀嘆:「可是她死了!」法國象徵主義詩人馬拉美在《愛倫·坡》一文裡論及坡的《怪誕故事集》時指出,死亡的意念是愛倫·坡一生的寫照,是其全部作品的特別選題。他寫出了《貝蕾尼斯》《威廉·威爾遜》《停屍房的雙重謀殺》《金龜子》和《阿舍邸宅的坍塌》等一系列恐怖小說。他心似懸琴,一碰就發出哀音。他用極陰暗的筆觸描繪的北美的病態社會生活,正像一堵堵殘垣斷壁在一潭死水中的悽慘映像。
愛倫·坡始終精神抑鬱,聲稱:「恐怖來自我靈魂深處的黑暗。」在刊載於巴爾的摩《周六旅遊者報》上的《瓶裝手稿》裡,坡以奇幻的手法講述一艘船從爪哇島起航,途中碰上死難船長的鬼魂,敘事者找到紙筆寫完「海上日誌」,將之裝進一個瓶子裡扔進大海,希冀有朝一日會有人看見。在「一場海洋與風暴的博鬥中」,敘事者的靈魂徹底被毀滅。同阿舍邸宅坍塌一樣,拼命掙扎的那隻破船被卷進旋渦,「最終沉沒了」。他描畫的阿舍邸宅的衰落,是社會整體沉陷的縮影。阿舍府第系神秘貴族家宅,前臨一泓怪石嶙峋的深潭,死水倒映出燈芯草和枯木陰森的影像。宅主羅德裡克患了一種祖傳的精神惡疾,無藥可醫,遂約一位童年好友前來救疾。好友遠道趕至,似乎跌進了一座兇宅,周遭籠罩在一片無比悽涼的氛圍裡。羅德裡克的姐姐瑪德琳女士得了強直性昏厥症,不久悄然歸西。東道主請友人幫助將瑪德琳的屍體暫時擱置在家宅地下深層一個暗穴裡。可是,他心神不寧,說自己時時聽到瑪德琳入殮的木棺裡有動靜,懷疑死者是被活埋了,但一直不敢吱聲。一個暴雨之夜,瑪德琳的幽靈忽然出現在被大風吹開的宅前,裹在血淋淋的屍衣裡,猛地撲進羅德裡克懷裡,將他拖倒在地,羅德裡克立時斃命。在此恐怖場景前,來訪的友人急忙逃遁,但見兇宅轟然坍塌,被眼下的黑水深潭淹沒,仿佛整個地球在崩潰。愛倫·坡在故事尾聲裡用了「整個地球」一詞,表明他在以親身經歷影射宣布解放黑奴,但又把他們變成了工業奴隸的十九世紀的北美社會。
愛倫·坡聲稱:「我的命運完全籠罩在神秘的氛圍裡……我一打開窗戶,立刻就有隻雄壯的烏鴉鼓翅作響飛進來;他原出自昔日絕妙的歲月。」1845年,愛倫·坡在紐約窮困潦倒之時,《夕鏡報》發表了他的詩作《烏鴉》,實際上成了他整個志怪小說的悽迷意象。他坦言道:「我深切意識到人人津津樂道的虛幻。現世生活是虛幻的。我不相信人性可臻完善,人的勞作不可能給人類帶來可觀的效果。現今,人們活動較比往日積極,但並不比六千年前更幸福,更聰慧。」談到他自身的寫作,他言道:「我整日在紙上塗鴉……夢想未來活著。」他還說:「有些時期,對我來說,任何腦力活動都是一種折磨,唯有孤獨地寄情於山林,那是拜倫崇仰的偶像。於是,我只得在整整幾個月裡枉然遊蕩、夢想,最終沉陷進一種工作狂熱。」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愛倫·坡的精神狀態與蒲松齡頗為類似。蒲氏就曾在他的《聊齋自志》裡嘆息:「門庭之悽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
與好萊塢銀幕上以姿色勾引人的時髦女吸血鬼克拉麗蒙德迥然不同,蒲松齡《聊齋》裡的「狐仙」美麗又善良。《嬌娜》一篇中,孔生雪笠在一破敗院落邂逅青年皇甫氏,二人投緣,不久又結交其小妹嬌娜和表妹松娘。孔生娶松娘為妻,伊賢惠聲聞四鄰。皇甫一族實為蠻荒野狐,天降兇殃,嬌娜遭劫。雪笠奮身相救,人狐得以團聚。孔生得子,非凡韶秀。蒲松齡在篇末「異史氏」註裡說:「餘於孔生,不羨其得豔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療飢;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
值此蒲松齡巨著西漸之際,筆者作為《聊齋志異》法文新版繪圖本《序言》的撰寫人,不禁望洋興嘆:唯願蒲松齡的繆斯,中國『狐仙』,能通過跨文化對話來克服不同民族間存在的風俗與文化差異,消除偏見,在西方讀者心中引起共鳴。企望蒲松齡在《鳳仙》篇裡表達的「東方烏託邦」有朝一日能在眼下「亂離間」的地球城邦這一人類命運共同體內得以實現,「一旦雲開復見天」。恰如已有法譯本的中國另一部古典名著《水滸》開篇所云:「尋常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弦。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