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得知這一消息,一名日本婦人——佐藤富子激動不已。一時間如同沙漠中脫水的人,一下子拋進清洌的泉水中。
佐藤富子急忙拿出鏡子,鏡子中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婦女樣貌。她又急忙去理髮店,欣喜地對理髮師說:「我還不太老吧,請好好給我梳理一下。」回到家裡,她打開衣櫥,從陳舊破爛的衣服裡翻出一件20多歲時穿的和服,特意穿上,又同五個孩子照了一張合影,作為勝利的紀念。
女兒淑子誇讚說:「媽媽穿上和服就更像聖母瑪麗亞了!」
佐藤富子一時發愣:「是嗎?你爹爹也這麼說過。」
作為一個日本人,日本戰敗投降後退出中國的消息卻讓佐藤富子如此高興。原因無它,便是孩子口中的那個爹爹——郭沫若。
1916年6月在聖路加醫院當護士的佐藤富子遇見了這個特別的男子,他有著詩人的浪漫、文人的儒雅,卻也有著似火的熱情和鋒芒畢露的個性。
郭沫若最初來醫院是探望友人陳龍驥,但陳龍驥不幸離世,這對郭沫若而言可謂雪上加霜。佐藤富子將這個中國男子的悲傷看在眼中,將陳龍驥生前拍的X光照片寄給郭沫若時,附了一封用英文書寫的信。她稱讚郭沫若心地善良,陳龍驥在天國裡會因此感到安慰,同時勸郭沫若不要過於悲傷。
本就處於苦悶中的郭沫若受此安慰,備受鼓舞。正如他自己所說:「把我從這瘋狂的一步救轉了的,或者怕要算是我和佐藤富子的戀愛吧……」
他的回信中毫不掩飾地表達愛意:「我在醫院大門口看見您的時候,我立刻產生了就好像是看到聖母瑪利亞那樣的心情,您的臉放出聖光,您的眼睛會說話,您的口好像櫻桃一樣,我愛上了您!」
對信奉基督教的佐藤富子而言,這樣的讚美無疑是最好的告白。兩人感情在一來一往的書信中持續升溫。
郭沫若坦誠地向佐藤富子訴說了那樁令他痛苦不堪的包辦婚姻,說他到日本讀書,便是為了反抗婚姻。而佐藤富子也談到,她其實也是離家出逃。中學畢業後,為了逃避母親操辦婚事,才到東京聖路加醫院當護士,並且立志將一生獻給慈善事業。
兩顆渴望自由而又充斥著愛情甜蜜的人,很快走到了一起。1916年12月上旬的一天清晨,郭沫若把佐藤富子接到了岡山的「家」。
對兩人的結合,雙方家人都是極為反對。
佐藤富子出生於一個武士家庭。她的祖父是北海道大學的創始人,首屆校長。父親原是北海道大學土木系畢業的工程師,後轉而當了牧師。
對於日本的名門望族而言,與一普通窮學生在一起已是不恥,何況還是在日本備受歧視的「支那人」。而郭沫若在中國的父母也堅決不承認這個日本兒媳。
但家庭的阻攔又怎能阻止為追求自由戀愛已經叛逃過一次的人。為了遮人耳目,佐藤富子去岡山之前,郭沫若為她取名「郭安娜」。並且佐藤富子也一直沿用,終生未改。
第二年,他們第一個兒子出世,佐藤富子與父母正式斷絕了關係。而郭沫若的父母雖然因為長子的出生態度稍加改變,但仍稱佐藤富子為妾,稱她生的兒子為「庶子」。
婚後的生活沒有父母的親情關照,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無疑是清貧的。為了生計,佐藤富子洗衣做飯,忙裡忙外,而郭沫若則拼命寫作譯書。
欣慰的是,在佐藤富子溫柔的照顧中,郭沫若創作新詩的欲望如火山爆發。《鳳凰涅槃》、《女神之再生》、《地球,我的母親》、《天狗》、《爐中煤》等佳作現世。
1928年,郭沫若譯完《浮士德》,他把這本書送給了佐藤富子,並用鋼筆在上面寫了兩則獻詞:「Anna:此書費了十年的光陰才譯成了。這是我們十年來生活的紀念。」第二頁用德語寫的:「獻給我永遠的戀人安娜」
佐藤富子與郭沫若兩人都背棄了自己的父母之命,拋開了媒妁之言。即使物質生活清貧,即使生活舉步維艱,但在愛情的滋養與自由充實中,生活卻如廢墟之上一朵花。花朵是昏暗中的一抹亮色,耀眼而美麗。
但鮮花在廢墟中獨自開放,不僅僅只是依仗自身花莖夠硬,花根夠深,還得要抗得住廢墟中呼嘯而過的寒風與捲起的沙塵。
1937年盧溝橋事變,一場預謀已久的中日戰爭正式席捲中國。而在大洋彼岸生活的小兩口,因為這一場戰爭在國別上站在了對立面。
家族之命已經反抗,但國家危難卻不可漠視。加上郭沫若此後受到日本憲警更加嚴密的監視,回國這一念頭在郭沫若的腦海中一冒出,就壓不下去了。
7月25日凌晨4時半,郭沫若穿著和服,在書房為妻子及四兒一女各寫了一張留白,隨後進入寢室,掀開床上的蚊帳在佐藤富子的額上深深一吻,便出了門。
佐藤富子這一夜,徹夜未眠。
頭一天晚上,從郭沫若的言行中,佐藤富子便已經覺察到丈夫即將離開。在沉重的國家矛盾面前,佐藤富子沒有挽留,只是提醒他說:「走是可以的,只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擔心。只要你是認真地在做人,我這裡即使有點麻煩,也只好忍受了。」
7月27日下午,別婦拋雛的郭沫若順利到達上海。但在日本,郭沫若歸國請纓的消息很快傳開,警方隨即將佐藤富子逮捕。她被冠以「間諜」的罪名,先後被監禁三次。
頂著政治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佐藤富子在日本獨自挑起了生活重擔。1947年,《改造日報》記者陸立之在東京見到佐藤富子,眼前的慘狀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當時佐藤富子家徒四壁,沒有任何家具,一家六口僅靠一點山芋充飢。
佐藤富子租了幾畝地,種稻種菜,農忙時還給人打短工、替人洗衣裳。還到附近一家襁糊工場做工,在悶熱的作坊裡熬製襁糊……
一個女人要獨自拉扯五個孩子長大,本是不易。但即使萬般艱苦下,她還讓五個孩子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抗戰勝利前夕,長子和夫從京都大學化學系畢業後,又進大學院深造;次子博生畢業於京都大學工業系;佛生考進了東京水產講習所;淑子進了東京女子大學;最小的志鴻已在上中學。
作為一個母親佐藤富子無疑是偉大的,但作為一個妻子,她卻擺脫不了被拋棄的宿命。
因此中日戰爭結束的這天,佐藤富子等得太久了。八年過去了,她終於不是在日本舉步維艱的「間諜」,她終於可以去找離開的丈夫,她終於可以看見未來生活的希望了。
為了順利地到達中國,回到郭沫若身邊,佐藤富子向有關方面提出申請並獲得了批准。1947年3月,佐藤富子失去了日本國籍。
1948年初春,她得悉郭沫若旅居香港,便連忙帶上女兒淑子和幼子志鴻飛往香港。
而此時的郭沫若正住在香港九龍山林道的一幢小樓上。而小樓中,不僅有已經兩鬢斑白的郭沫若,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子——於立群,以及他們的幾個孩子。
一家人原本其樂融融的氛圍被佐藤富子的到來打斷,或者說是打擾。
在日本的佐藤富子飽受生活折磨之時,遠在中國的郭沫若早已另立家室。不是之前有著媒妁之言的中國舊妻張瓊華,而是流言四起的于氏姐妹之一。
在小自己二十餘歲的於立群面前,佐藤富子身上歲月的痕跡對比得更加明顯。她心膽俱裂,痛不欲生。無數的相思都在這一刻徹底破碎,之前充耳不聞的流言也都全跑到佐藤富子的腦中。
這次期待已久的會面,最終尷尬收場。一場鬧劇竟被全歸結於戰爭。郭沫若說:「都是日本軍閥的罪過!」老朋友馮乃超也說這種不幸是日本侵華戰爭造成的。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那次見面之後,郭沫若對佐藤富子避而不見,讓馮乃超出面請求佐藤富子:本著對郭沫若一貫的愛戀,儘快結束當前令人尷尬的局面。
「鼎堂(郭沫若)不應該是這樣。……他音信全無,把這個家全忘了。如果說是戰爭阻隔、信息不能,這也是藉口胡說,這裡還是不斷的有中國人的消息。」佐藤富子哭著、控訴著。
終於在之後的之後,她還是咽下了肚子裡大段大段的話,然後說個「嗯」。之後,佐藤富子和郭沫若的夫妻關係在周恩來總理的調和下,正式徹底解除。
未恨你負心,我恨我痴情。
佐藤富子在談論自己時曾說:「我這一輩子生活得像是一隻野狗!」
她有著對自由的執著追求,敢於反抗傳統家庭的包辦婚姻;她有著對愛情的純真熱烈,不惜放棄一切嫁給一個異國窮學生;她有著堅韌與不屈,獨自一人供養五個子女。她有著傲骨與自尊,在確認丈夫的背叛之後毅然離開。
但她此前的這大半輩子,都因一個男人而曲折動蕩。
離婚之後的日子,佐藤富子還是和子女一起,但這次沒有了牽掛的人。
1949年2月,郭沫若離開香港去北京。不久,在黨組織安排下,佐藤富子也離開臺灣定居大連,享受副部長級待遇。同年,佐藤富子加入中國國籍。
面對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長子和夫跟隨佐藤富子一起到了大連,在化學物理研究所工作。後來,其他子女也都陸續回中國。
佐藤富子說:「中國的建設缺人,我叫他們回來,就都回來了。」她說:「我一直把中國看成是自己的故鄉。」
1978年春,郭沫若病危。85歲高齡的佐藤富子得知後,從大連來到北京探望郭沫若。歲月沉澱過後的老人相對無言,片刻之後佐藤富子也便離開了。
1983年佐藤富子被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在她90歲的壽宴上,統戰部和全國政協為她慶祝。因她對中日友好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1989年榮獲第一屆亞非和平獎。
或是時光憐惜這個苦命的女人,所以給了佐藤富子足夠長的後半生去彌補之前的遺憾,她的晚年生活平穩而充實。
直到1995年,佐藤富子才離世,享年101歲。而在此之前她已將所有積蓄全部捐給了她心中永遠的故鄉——中國。
文 | 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