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來肝腸寸斷
幻世當空恩怨休懷
舍悟離迷六塵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
是人是鬼是妖怪
不過是心有魔債
叫一聲佛祖回頭無岸
——戴荃《悟空》
王夫人,賈府榮國府二老爺賈政的太太,賈寶玉之母,王熙鳳的姑母、薛寶釵的姨母、林黛玉的舅母。她出身名門,來自「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四大家族中的王家,富二代、官二代是妥妥的。哥哥王子騰是京營節度使,後官至九省統制。妹妹(即薛姨媽)嫁入四大家族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長女元春入宮為妃(一說貴妃)。
王夫人嫁入賈府,是賈府合縱連橫、家道中興的關鍵一環。賈府的興衰史,也是王夫人的興衰史。同時,她不僅是融合四大家族的關鍵人物,也是貫穿寶釵黛愛情及眾多丫鬟故事的橋梁式人物,對主角寶、釵、黛三者的性格展示、命運發展起到推動作用。
王夫人就像一劑威猛的菩薩散。菩薩散,是《紅樓夢》中被賈寶玉杜撰出來的一味藥材。黛玉葬花詞後,寶玉一番衷腸解開彼此誤會,二人共同來到王夫人處吃飯。飯局前,眾姑娘並寶玉簇擁王夫人,王夫人因問起黛玉最近所吃何藥想起大夫開了一種丸藥,但是半天想不起名字,寶玉趁便以「菩薩散」相揶揄。
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她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得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胡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胡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胡塗了。」
王夫人與賈寶玉之間的親子關係非常好,在寶玉面前,王夫人幾乎永遠是飽含舐犢之情,寶玉對王夫人的親暱和順從也隨處可見。獨這一次他有些放飛自我,說話明顯有揶揄王夫人成日吃齋念佛、沒有得到大智慧之意,竟激得王夫人這位大家閨秀失態,當著寶釵、黛玉等晚輩面冒出了「扯你娘的臊」「放屁」等粗話。
即便偶有驚人之語,王夫人的人設,基本上始終如一,沒有出現崩塌,一以貫之地吃齋念佛,努力修菩薩果,又一以貫之地向觸摸自己逆鱗的對象發動進攻,捍衛俗世利益。菩薩再低眉慈善,也經不住世俗心魔頻頻侵擾,本可追求修行自治,卻凡塵難卻,用力過猛,導致療效適得其反,心境入魔,終身孜孜以求的菩薩果沒得到,反而弄了個老境悽慘,終與極樂無緣。
從《紅樓夢》畫卷徐徐展開始,她就已經不再是劉姥姥口中「著實響快」「會待人」「不拿大」的王家二小姐了。她舊婦早嫁,作為女主人卻在榮國府以「影子董事」身份出現,上有董事長賈母舉旗定向,下有總經理助理王熙鳳行權經營。王夫人樂得放權,吃齋念佛,齋僧敬道,「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探春語)。許多人曾對王夫人的管理能力提出質疑,以其衝動、不辨是非。殊不知,掀起驚濤駭浪的幾次大衝突均是觸及了王夫人之逆鱗——寶玉而起。正如漢高祖劉邦之善用人成大事,用人能力為其最大能力,僅從王夫人兩次用人之察,就足以看出其能力之強。一是退居幕後時知人善任啟用鳳姐管家,二是鳳姐病中大膽啟用李紈、探春、寶釵三駕馬車共治事務,特殊救時形勢下將府裡治理得井井有條。
王夫人之能力以後有機會另文探討,此處聚焦其善。王夫人之善也是值得大書特書。於家庭而言,上慈下孝,兄妹悌達。對賈母,王夫人處處透露著對老人的孝順。苔蘚太多了,擔心賈母摔著。起風了,擔心賈母凍著。賈母生病了,時時嘗藥服侍。賈母生氣了,常常逆來順受,真誠地、無任何怨言、全身心地去盡好孝道,更難能可貴的是以賈母心為常心,履行好一個媳婦的使命。百善孝為先,此善乃最大菩提也。
對平輩,她對兄弟王子騰的外調、妹妹薛姨媽的來訪均謹悌有加、親密無間。對晚輩撫恤教養更是盡心盡力。對寶玉自不必說,寵溺居多,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只要寶玉嘴巴甜一點,就天天能過母親節。只要賈寶玉敢偶爾送上一束花,王夫人便要炫耀得賈府內眷人盡皆知。儘管她早已從Miss熬成了Mrs,媳婦熬成了婆,但她對大兒媳婦李紈卻從無過多苛刻,還處處體現了對兒媳寡居的體恤。對庶出的探春等均作為親生女兒般教養,對侄女迎春的照顧也是那麼無私,以致備受中山狼孫紹祖施虐後,迎春最懷念的時光是陪在王夫人身側。「幸好,在嬸娘這邊,過了幾年省心的日子。」
於丫鬟奴婢及弱者,王夫人也是以較高的超我要求去積德行善。劉姥姥等弱勢群體打秋風,王夫人頗為憐貧恤老,第一次囑咐鳳姐不可「簡慢」對待,第二次更是贈銀百兩,讓劉姥姥做點生意或購置田地,「再別求親靠友」,直接將貧困戶摘帽,跑步進入小康,「偶因濟劉氏」有其一份主要功德。
對身邊丫頭日常管理應較為寬大,否則金釧兒也不至於作死到當著太太面口無遮攔行挑唆之實,彩雲也不至於膽大包天拿了玫瑰露送人。說王夫人待下人苛刻的,那是因為故意忽略了金釧兒的過錯。金釧兒的死,王夫人獨自垂淚,亦多懊悔,後來為其娘家及玉釧兒作了很多彌補。這種作法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還是難得一見的,我們儘量避免脫離時代背景去苛責求全。
書中還有很多細節能體現出王夫人發自內心的善良,絕不是許多人所說的偽善。如賈敬過壽,王夫人等女眷赴寧國府賀壽,在吃飯地點選擇、看戲時間控制等方面,常站在尤氏角度替她考慮,儘可能減少對本已因兒媳病重而憂慮的尤氏一家的叨擾。賈代儒因孫子賈瑞病入膏肓需服「獨參湯」四處求人參。王夫人見鳳姐推辭說恰好沒有人參了有些不太滿意,立即指出:「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裡再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
剛開始遣散優伶男女時,她能夠從梨香院「十二官」的角度去考慮他們的痛楚,給與較好的善後安排。「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她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對妙玉入主櫳翠庵前的傲氣,王夫人能站在對方出身角度考慮,降尊紆貴命人去請。襲人母親過世,王夫人能體諒人之常情遣其奔喪。反而賈母卻發出「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她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賈母此言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完全沒毛病,但這也正反襯了王夫人的超脫與善良。
通過諸多表現,足以見證王夫人常能以一種同理心去看待人和事,並不端著太多架子,而且深刻理解民間疾苦,絕不會有「何不食肉糜」式的笑話。這種善良並不空洞,曹雪芹所況人物形象之魅力、人格之飽滿也在一處處不經意的細節描寫中得到揭示。
這個誦經修行的官家太太向著眾生平等、普度眾生的路子走了很遠,驀然回頭,卻發現最難超度的是自己,阻擋自己邁向極樂的,是縈繞在自己心頭的魔。這魔,就是長子賈珠英年早逝後帶來的巨大悲痛和傾注於寶玉身上無盡的愛,還有這悲痛與愛之間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宦海絕望、情感重挫、家庭巨變、財富清零、疾病折磨,都是讓人遁入空門的機緣。甄士隱之家破、柳湘蓮之情悟,均是應激後的頓悟,果斷而決絕。在優秀得如同別人家孩子的賈珠突然去世後,王夫人因其特殊的尊貴出身和家庭支持系統特點,雖不至於出家禮佛,卻也強化了居士焚香抄經之路。
王夫人遭人詬病之所在,多集中於其對趙姨娘及賈環的不待見、逼死金釧兒、繡春囊事件無腦訓鳳姐、發起抄檢大觀園、驅逐病中晴雯、發配芳官、四兒等「七宗罪」。只需靜心斷案,就會發現所有「罪狀」均與寶玉有關,這是王夫人的「逆鱗」之所在。對待任何事情均可以佛性待之,獨對那些觸犯寶玉成長、不利於寶玉身心的人和事情上,魔性大發,毫無理智,處處開展降維打擊,菩薩散秒變毒性威猛的砒霜。寶玉已經成為這個可憐女性生命中有所寄託的且能抓住最後的稻草。
寶玉在賈環小動唇舌後大承笞撻,差點被賈政打死,王夫人聽聞消息後不顧一切顏面和身份地撲了過去,保護的是自己的至愛,也是自己生命的寄託,精神和物質的寄託,老有所依的指望。
那些不帶一點私心、發有宏大誓願的高僧大德們畢竟寥寥可數。王夫人的修行,同我們芸芸眾生的絕大多數向佛之人一樣,既是心向極樂的靜心,也是身處俗世的祈求,帶有世俗的利益渴望。王夫人終日祈求的,一定是寶玉五毒不侵、健康長大、光大門楣、老有所依。這些渴望與佛陀度化世人的目的毫無區別。只是,渴望愈強烈,貪嗔痴愈盛,修行人難把握,就離大智慧愈遠,魔性也就愈多,罪狀就會更加冗長。
身修菩薩果,心卻充滿了執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放下執念,立地成佛。
單純從母愛層面講,王夫人絕對值得寶玉高歌一曲《世上只有媽媽好》。更深層次從一個女人的不安全感上講,王夫人已經走火入魔,寶玉需要提醒的不是菩薩散,而是唱一首《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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