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五角場地區偏僻、冷落,店鋪破舊、雜亂無章。飲食店倒是有不少,蜂攢蟻集,但名不見經傳者居多。婦孺皆知的只有少數幾家,其中有一家叫「來喜飯店」。
來喜開在國權路上,位於邯鄲路南、政肅路北,坐西朝東,離復旦老校門一箭之遙。它算不上什麼老字號名店,卻是20世紀60年代寶山縣五角場鎮的明星店鋪,登過報、當過先進。
1962年6月22日,《解放日報》以「來喜飯店重視消毒工作」為題,介紹了來喜做好夏令飲食衛生的經驗
1964年2月22日的《新民晚報》報導稱,嘉定縣飲食行業「學習了寶山縣來喜飯店的經驗」,使南翔鎮集美樓等飲食店「躍進到先進水平」……
在五角場一帶,當年來喜的名聲絕不亞於老正興或綠楊村。
被華中一校長稱為一片「桑田」的地方。來喜飯店原來坐落於此,現為工地。讀史老張攝
來喜歷史悠久。1946年,復旦由渝返滬後,原重慶北碚夏壩附近部分商販也隨遷江灣,在復旦周邊安營紮寨。來喜的老闆夫婦是福建人,老闆姓陳,有人說他們也是從北碚遷來的。雖是夫妻老婆店,店名卻傍了「大戶」——原來,「來喜飯店」是正宗老字號,原址在南京西路1267號。
張愛玲在小說《色·戒》結尾這樣描寫:易先生脫險後,易太太的牌友們對他喊道:「請客請客!請吃來喜飯店!」20世紀20年代,德國人塞茨在哈同花園旁創辦來喜飯店,因德式口味純正,風靡上海灘。曹聚仁先生在《上海春秋》中有過點評:「德國飯店。啤酒很好,凍豬腳也不錯。」這家名店曾經名流雲集、群星薈萃。1937年夏,流亡日本的郭沫若歸國抗戰,鬱達夫曾在此為他設宴洗塵;1946年7月,愛國僑領司徒美堂抵滬,中共代表陸定一和馬敘倫、黃炎培、郭沫若、沙千裡、梁漱溟等民主人士也在此舉辦過歡迎茶會……當年沒有商標保護吧,陰差陽錯,「來喜飯店」這塊金字招牌竟在國權路上招搖了幾十年。
正宗的來喜飯店位於今錦滄文華酒店北側。地圖選自《上海百業指南》
在國權路上,來喜門面小,並不顯山露水。店內設有火車席,桌椅為原木色、不上油漆,在「一張方桌、四條凳子」的小飯鋪格局中顯得卓爾不群。復旦子弟李北宏先生在《復旦校園孩子的回憶》一文中寫道,來喜比較乾淨衛生,「我上學時曾看見店員將餐桌搬到飯店外面,用板刷輔以鹼水刷餐桌臺面」。因環境整潔,加上飯菜可口、店員熱情,復旦師生常來光顧,來喜便有了復旦「校外食堂」的雅稱。
據我了解,20世紀50年代起進校的師生,有很多到來喜打過牙祭。不少名教授,如周谷城、周予同、趙景深和全增嘏等先生都是這裡的常客。「那些名教授,你在復旦食堂未必找得到他們,但在『來喜』,卻能經常遇見。」當年還是中文系學生的於成鯤先生說,「附近的小皮匠都願意到『來喜』門口做生意,因為教授們修鞋從不討價還價,他們收入高呀!」
那些年,青年教師們也喜歡到來喜用餐。老校長華中一先生曾深情回憶,1952年,他從上海交大調到復旦物理系任助教,進校第一天,就受到系主任王福山教授的熱情接待,「到了吃飯的時候,王先生還特地陪我出校門(就是現在的0號門),穿過一片葉子早已落盡的桑田,指給我看國權路上的一個小飯店(來喜飯店),說:『這裡的飯菜都還乾淨,價格也還公道,你可以試一下,合適的話可在這裡包飯。』」(華中一《我到復旦的第一天》)後來,華中一和同事徐積功等先生一起在來喜包飯。1952年,從海外歸國的青年講師謝希德先生也常到來喜吃飯,幾十年後,還有復旦子弟記得她穿著西服裙到來喜的樣子。
青年時期的華中一先生與家人合影。復旦檔案館藏
與老師們相比,當年的學生普遍窮,到來喜的次數不算多;但在來喜,師生關係融洽、諧謔。據1964年入讀中文系的許道明教授回憶,來喜是「教師的天下」,「教師遇上我們,裝不得糊塗,通常是躲,實在躲不了,就是由他掏錢買單,我觀察得很仔細,在班上說過,誰嘴裡淡出鳥來,可以去『來喜』碰碰運氣,或許口福正在朝你招手呢。」(許道明《輓歌的節拍》)
來喜有哪些拿手好菜?似乎沒留下資料。但從復旦人的回憶中,我找到了幾條線索。
歷史系劉其奎教授在《追憶我的老師蔡尚思先生》一文中提到,他1965年畢業留校後,生活清苦,平時來客相聚,只能到來喜等小飯館,「吃八分錢一碗的陽春麵、七角二分錢一斤的豬頭肉、五分錢一個紅燒雞頭、一角一分錢一兩的土燒酒」。
全增嘏教授的兒子胡慶沈先生回憶,那時來喜就有外賣,炒菜裝在上下三格的竹製提籃中,「我奶奶愛吃『四喜丸子』(獅子頭),所以父親每次叫菜都會點。丸子每盆四個,配有青菜,吃起來酥而不膩,非常入味。」
中文系吳歡章教授記得,他1952年入學後,一度生病,一位家境好的同學三天兩頭請他到來喜吃豬肝湯補充營養,「如此久了,以致同室的學友一聽到他在窗外喊我,就開玩笑說:豬肝湯來了。」(吳歡章《「三吳」軼事》)
去年在「大隱·五角場人文講壇」上,我還聽數學系李大潛院士親口講過:「有時夜自修結束後,我們幾個同學會去來喜,吃上一碗銀耳蓮子羹或紅棗赤豆湯。」
李北宏在電話裡告訴我:「當年媽媽帶我去登輝堂看電影,曾多次在來喜吃夜宵,有一次吃的是黃芽菜肉絲炒年糕,味道鮮美極了!」
上述記憶裡,陽春麵、豬頭肉、紅燒雞頭、土燒酒、四喜丸子、豬肝湯、銀耳蓮子羹、紅棗赤豆湯和黃芽菜肉絲炒年糕……拼在一起,大致可湊成一份來喜菜譜。
「文革」開始後,來喜店堂的氣氛凝重起來。除了周谷城先生心理強大、被批鬥後照樣端坐店內大快朵頤外,大部分教授用餐時都神情憂鬱、心事重重。有一次,一位學生在國權路小飯鋪發現,周予同先生一夜間顯得蒼老很多,他獨自坐在角落裡,正低頭喝著碗裡的殘汁,「我低聲問他:『您身體還好嗎?』他悽然地搖了搖頭。我又問了一句:『您吃得這樣差,現在每月給您的生活費是……』我的話還未說完,他便嘆了口氣說:『很少。』接著,又搖了搖頭,走了。」(王春瑜《向歷史鞠躬·憶周予同教授》)
那家小飯鋪會不會是來喜?作者沒有點明。但相似的一幕,確曾在來喜多次上演過。外文系副教授楊必先生是楊絳先生的妹妹,單身,矜持聰慧,翻譯過薩克雷小說《名利場》,錢鍾書先生稱她「西碧兒」(Sibyl,古代女預言家);賈植芳先生說她新潮、漂亮,「眼界很高」。
1968年,「清隊」時,楊必受到衝擊。有一天,她與外文系教授徐燕謀先生相遇,地點就在來喜。徐燕謀是陸谷孫先生的導師,與錢鍾書交契深厚。有人回憶,那天楊必對徐燕謀說:「你現在不要跟我多講話,昨天他們來過了。」原來,前一日楊必被抄家,衣物家當盡數被劫,她身上穿的還是從當鋪裡弄來的衣服。因為自己也受到衝擊,徐燕謀並沒把楊必的話太當真,隨口安慰了她幾句……誰想到,第二天,楊必竟撒手人寰!楊必去世後,徐燕謀非常痛心,寫悼詩四首,其中一首寫道:「估鋪狐裘穩稱身,心頭冷徹總難溫。何堪重遇邯鄲路,不待霜風已斷魂。」
復旦外文系副教授楊必
多少年來,來喜幾經變遷。1964年,南京西路上正宗的來喜飯店改名為「西海飯店」;而國權路上的來喜,有人說一直開到20世紀70年代,也有人說80年代初還在營業——不管怎樣,這傍名的「來喜」品牌和名號,竟比原版老字號多存續了若干年。不久前,我再到國權路來喜原址踏訪,但見那片被華中一稱為「桑田」的地方,已然成為工地,一幢現代化大樓即將拔地而起……
來喜的痕跡在國權路上消逝了,但它的故事卻不會風流雲散。這些故事,沉澱、發酵、提煉後,就是復旦校史的延伸。我想,這樣的「校史」,一定會像遍地開花的「校外食堂」一樣,口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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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讀史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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