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寶木笑
不知道有沒有朋友和在下一樣,小時候被80年代的電影留下過心理陰影,其中印象極深的一個橋段就是有位原本千嬌百媚能歌善舞的寵妃被打入冷宮,剁去四肢,塞入酒缸壇罐,然後被人抬到一個很厲害的女人面前……後來知道很悲劇的那個寵妃叫麗妃,很厲害的那個女人叫慈禧,那部片子叫《垂簾聽政》……再後來知道那部片子捧紅了梁家輝,讓劉曉慶享譽港臺……就像很多朋友一樣,直到足夠久之後,才知道執導這部片子的就是香港大導演李翰祥。
年齡逐漸增長,漸漸跟不上時尚,研究老電影成了一項業餘愛好,繼而對電影理論、電影史、電影技法、曾經傳奇的影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方才知道自己不愧井底之蛙,原來當年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垂簾聽政》背後的李翰祥導演竟是如此了得的一位人物。此回得緣捧起李導的這套《三十年細說從頭》,索性將能夠搜集到的李導作品、當年的奇聞軼事等來了一次兩相印證,於是不由感慨李翰祥導演這樣的電影人生真正當得起「絕代風華」四個字。
△《金玉良緣紅樓夢》,1977
風月 • 宮廷 • 黃梅調
《三十年細說從頭》是李翰祥導演20世紀70年代末在香港《東方日報》連載的同名專欄的結集,李導把他從影30年的辛酸苦辣,心得雜感,兩岸三地影壇的掌故見聞等一水兒地寫了個痛快,讀起來很過癮,也讓世人得以對李導本人和他的電影作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如今大陸的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大多「功成名就」,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等都可以尊稱一聲「大導演」了,而李導的作品就是第五代導演們當年最重要的教材之一。李導是香港電影史乃至整個華語電影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50年代,他的黃梅調電影風靡東南亞,成為香港電影業崛起的中流砥柱,60年代,赴臺灣創立國聯公司,拓荒臺灣影業,被臺灣著名影人焦雄屏評價為「港臺影壇風雲第一人」,而焦雄屏就是捧紅了高圓圓、李心潔、陳妍希、陳意涵、彭于晏等一大批影星的臺灣電影教母,她翻譯的《認識電影》被姜文感慨:「搞電影的,誰家沒一套老焦的書呢」,更不用說李導70年代的風月片,80年代的清宮戲,可以說李導引領了那時華語電影每一個十年的風潮。李導一生參與創作作品180餘部,也算創造了電影史上的一段奇蹟,而且數量和質量俱佳,把多種類型電影拍到了極致,在不同題材的電影中,創作出許多經典,堪稱大師級人物,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三種類型:風月片、宮廷片和黃梅調。
李導是香港風月片公認的開山鼻祖,當年李導重返邵氏,在 1972年以一部《大軍閥》作為風月片開山之作,整部影片講述民國軍閥軼聞,詼諧只是淺表,其初上銀幕即盡顯風騷狐媚的大膽一下子引起了轟動,成為當年三大賣座華語電影之一,《三十年細說從頭》裡還寫到當年改拍《大軍閥》的幕後緣由,讓人不由感慨唏噓。後來,李導還拍攝了《風月奇譚》、《一樂也》、《風流韻事》、《北地胭脂》、《金瓶雙豔》等,由此獲得風月片鼻祖的稱號。即使是現在,人們對風月片還有一些固有的觀念,覺得不登大雅之堂,其實大可不必驚慌失措,就仿佛兵刃無所謂正邪,關鍵是使用之人的心術和道行。人們都將李導1974年的《金瓶雙豔》稱為香港風月片的經典,影片集中描寫西門慶如何勾搭上潘金蓮,到西門慶因縱慾過度而英年早逝,在嬉笑之餘,給人以警世之意,影片也最大程度體現了李翰祥的電影美學:電影可以表現色情的場景,但這些只是工具性的外在,風月片要更突出對人物內心的刻畫和倫理精髓的把握。總之,李導的風月片多以風月豔事鋪陳,極盡詼諧能事,在嬉笑怒罵之餘,承載鮮明的傳統道德規勸內核。
李導的宮廷戲特別是清宮戲冠絕影壇,1960年拍攝的《武則天》是李導第一部名副其實的宮廷正戲,而後李導就開啟了清宮戲的時代,而且都基本上是宮廷片巨製。《傾國傾城》堪稱經典之作,講述慈禧60大壽和八國聯軍進攻北京的一段歷史,李導將看似不相干的兩件事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內裡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融合得令人叫絕。這之後就是以清末戊戌變法為題材的《瀛臺泣血》,這部片子整體上不如《傾國傾城》,但李導對歷史細節的敘述和把握的功力已經日臻化境。在經歷宮廷戲說系列即《乾隆下江南》、《乾隆皇君臣鬥智》、《乾隆皇與三姑娘》、《乾隆下揚州》和《皇帝保重》之後,李導終於推出了《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這兩部影片是李導宮廷戲的巔峰之作,不僅在國內外頻頻獲獎,而且在電影學界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認同,形成了李式史詩式視覺風格,即影像感在電影中地位的極大提升,他的影片構圖嚴謹,道具和布景精雕細琢,視覺要素和演員動作都充滿張力,這一點,想來如今的張藝謀導演應該在其中獲益很多。
真正讓李導成為華語電影界旗幟的還是黃梅調電影,在李導手中,黃梅調電影從傳統舞臺戲曲劇目發展到表現各種歷史故事及民間傳說的魅力平臺,從最初的注重戲曲名伶的表演發展到電影化的場面調度及剪輯風格,李導將黃梅調電影推向了頂峰。《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李翰祥自編自導,這部電影已經成為黃梅調電影的代名詞,就仿佛《肖申克的救贖》之于越獄片,星戰和星際系列之於科幻片,《梁祝》中的電影歌曲皆用黃梅調演唱,難得的是曲曲都成為膾炙人口的經典,此片在臺灣上映時轟動全島,連續上映三月,李安導演說李翰祥的這部電影對他影響最大,稱其為「中國電影美術造詣最佳的電影」。《三十年細說從頭》更大的篇幅其實留給了另一部黃梅調電影《江山美人》,準確地說是女主角林黛,當年日銷60萬份的《紐約時報》專門刊登關於林黛的特寫:「並不是好萊塢的故事都發生在好萊塢,世界上每一個角落裡都有美麗的女孩子」,李導精工細作的《江山美人》一炮打響,林黛再次獲得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獎,邵氏將這部影片作為開拓國際電影市場的首部作品,成為了「邵氏出品、必屬佳片」的開端,李導和黃梅調電影成就了彼此。
△李翰祥在歐洲旅行
艱辛 • 放曠 • 江湖行
《三十年細說從頭》的推薦語中有「三教九流,無所不談,無所不包」和「口語鮮活,敘事生動,亂燉方言黑話洋文於一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以及「電影學者看見口述史,流亡者看見徵途,影迷看見幕後,影評人看見秘史,八卦群眾看段子」,這是比較客觀公允的評價。這套書源於李導的電影事業,卻走得更遠,外表是其從影三十年的心得雜感和兩岸三地影壇的掌故見聞,而裡子則是李導頗多波折的一生和放曠詼諧的自畫像,有些江湖氣,更有些笑中含淚,樂中有悲的別樣味道。
《三十年細說從頭》從李導1948年7月考取上海市立劇校寫起,一直寫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李導將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三十年光陰用一個個短篇的形式呈現給讀者。從李導自身起步開始,真是溝溝坎坎不斷,本來是在「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繪畫系師從大師徐悲鴻學畫,李導不但繪畫成績突出,更擔任了該校的劇團團長,但好景不長,因為參與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正得意自己是馬彥祥先生特別推薦的三個學生之一,南下上海進入市立劇校學習,然後親眼見了當年的吳茵、舒繡文、藍馬、上官雲珠、白楊等大腕兒,相當於今天一下子近距離和鞏俐、布拉德皮特、小李子等人點頭打過招呼,於是青年時期的李導來到香港要大展拳腳,雖然考入永華影業公司的演員訓練班,卻仍是扮群眾跑龍套,片酬微薄得連生計都難以維持。李導經過一番打拼在香港立足穩當,加盟邵氏,電影才華得到綻放,《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影片獲得空前成功,於是萌生了新的志向,在國泰等公司支持下,成立了國聯電影公司,憑藉個人魅力,吸引了一批香港技術及表演人才渡海營建嶄新的電影樂土。但又是在這樣「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節奏下,1967年震驚亞洲影壇的國聯空難發生,國泰、聯邦、國聯三方面的矛盾關係至此全面爆發,國聯陷入財務危機,名存實亡,同時謠言四起、黑函滿天。這時,邵逸夫先生親自出馬誠邀,李導上世紀70年代初重回香港邵氏繼續電影事業,很快就東山再起,佳作不斷,但1978年李導因病只得接受醫生建議赴美動手術。從此,在邵氏後期和大陸合拍的十餘年間,身體成為李導的「阿喀琉斯之踵」,這對一直有著強烈電影抱負的李導,無疑是增添了一抹難以消去的陰霾。李導在《三十年細說從頭》裡曾感慨:「看起來壞事全是我,好事就不應該有我的份,人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我可真成了唐僧取經了,九九八十一難,難難不同」,讀罷全書,不禁能夠體會到李導這一生的艱辛與不易。
電影圈是離名利最近的行業之一,有著官場的殘酷,又有著商場的詭譎,還伴著江湖的風波。李導在《三十年細說從頭》的第一篇文裡自嘲自己開專欄是「羊上樹」和「騎虎難下」,敬告讀者「所見所聞,免不了風花雪月、聲色犬馬。為了讀者的興趣,行文或許略帶戲言,但絕無誑語,文中必然有涉及同業諸公諸婆小姐先生,在下敬業樂群,絕無不敬之意,就算幽了一默,何妨一笑置之。好,閒話就此打住,聽我細說從頭吧」,可能在不明就裡的讀者眼裡,覺得沒有必要如此繁文縟節和拖沓開文,縱觀全書方知這是李導深厚閱歷的積澱,更是當年電影圈那個江湖水深的世界的映射。但是,李導還是膽氣夠大,從寫田漢和安娥女士同居惹得「正室」胖太太一直懷恨在心開始,李導儼然電影圈的「令狐衝」,文章寫高興了,真的有點兒「肆無忌憚」的味道。從《朱牧偷看林黛洗澡?》到《鼓姬先認乾爹後上床》,從《羅晶桃色新聞層出不窮》到《六個男人追求林黛》,從《李婷穿紅衣上吊》到《李大哥終尋短見》,從《秦劍死前認對不起林翠》到《艾黎裸照起風波》……一樁樁,一件件,說不盡的圈內江湖,李導甚至連自己也不放過,毫不忌諱抖露自己的糗事,和銀星舞廳的舞小姐開房卻被周璇撞個正著,和小姐欲成好事之前因為恐懼人家大腳嚇得立馬腳底抹油……李導放曠率真的性格展露無遺,幽默風趣,文辭生動,細節豐富,金句百出,讓讀者大呼過癮,當年《三十年細說從頭》剛一推出,海外華文報紙便競相轉載,深得廣大讀者喜愛。
△《三十年細說從頭》書籍實拍圖
印記 • 求索 • 音繞梁
《三十年細說從頭》整套書全景展現了李導各個階段的經歷和隨感,比對其電影作品,不難發現「傳統文化」和「全能雜家」是李導身上十分鮮明的印記。李導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中國大陸,接受的是的正規傳統文化教育,博文廣志,後來又有師從徐悲鴻的經歷,他的電影充滿中國傳統價值觀的意蘊,處處散發著古樸典雅之美。李導隻身赴港從影后,初時只能在各片廠兼差打遊擊,練就了一身十項全能的本事,特別是其兩位啟蒙恩師——任彭年、但杜宇都是中國影史上響噹噹的人物,任彭年先生長於劇本和故事架構,但杜宇先生則在視覺藝術方面功力深厚,這些經歷讓李導的電影呈現出精專的厚重感和善於雜糅各方元素的時代感,而李導也在自己的電影人生中一直苦苦求索著一種中國傳統道德和古典美學的和諧統一。
很多人都知道李導在做人方面一直推崇儒家的修齊治平,而儒家的道德倫理觀念也始終滲透在他的電影作品裡,構成了貫穿其整個電影藝術生涯的重要特色。在李導的電影中,無論外部環境如何衝突,無論何種背景,都能體現出他極具中國儒家價值觀的審美趣味,但在具體實現過程中,就像《三十年細說從頭》的文風,李導最喜歡用反諷的手法建構自己的倫理規範。《大軍閥》以嬉笑怒罵的方式,諷刺當時北洋政府的軍閥頭目們,他們手握百姓生殺大權,光鮮的背後卻都是好色貪財、賣國求榮、自作聰明、大字不識的土匪。《徐老虎與白寡婦》揭露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黑暗社會模式——黑道、官場和法庭一個鼻孔出氣。《佛跳牆》借濟公的善行,嘲諷權貴惡霸的種種惡行,為平民大眾吐一口惡氣的同時,也讓觀眾自覺地加入到道德評判自省過程中。
李導在生活中是個很喜歡古典文化及收藏的人,本人顯示出一種古典味很濃的文人氣息,而他的電影也大多通過舊時風物再現、傳統文化考據和朦朧意境渲染等演絕了唯美的「中國風」。改編自《金瓶梅》的《金瓶雙豔》被很多電影人稱道,這部風月片硬生生讓李導升級成了文化片,李導對電影中人物的服飾、布景以及道具製作等方面全部要求到了極致,甚至影片中床的款式、床的擺放、床的裝飾,都是配合不同環境下的人物各自需要而特意設置的,很多老觀眾對影片中西門慶桌子底下摸潘金蓮三寸金蓮的一場戲印象極深,紛紛感慨那樣的布景設置中真的感覺就像站在旁邊一般。李導曾坦言:「我覺得要使中國的古裝片看來不離譜,很要緊的一點便是先為影片布下那股氣韻,那股國畫裡的氣韻。」《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李導電影美學追求的集大成者,人們忘不了梁山伯手扶祝英臺過獨木橋的那一幕,一棵橫在山澗的虯曲老樹,前方一側綠葉襯底紅花爭妍,橋後疏葉遠天,橋下雲煙靄靄,橋上的梁祝宛若仙境仙侶,最後一幕,梁山伯墳墓驟然裂開,祝英臺投入墓中,而後雙雙化蝶飛上雲霄,再搭配唯美悽婉的詠唱,何為銷魂,餘音繞梁。
1982年,香港《東方日報》公開李翰祥正趕赴內地拍片的消息,立時引起轟動,作為第一位敢於返回內地拍片的非左派公司的香港名導演,李導承受了沉重的政治壓力,但在李導心中,這遠比不上在紫禁城追求自己的電影夢來得重要,這才有了後來的《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
1996年,李導已入古稀之年,卻再次回大陸全力投入到《火燒阿房宮》的拍攝中,這部四十集的大型古裝歷史連續劇顯然又是李導電影生涯的一次挑戰,誰料12月17日下午4時20分李導因勞累過度,在片場心臟病復發,送醫後宣告不治,享年70歲,算如今,正是李導誕辰九十周年,逝世二十周年。
李導,想來天國還有你一直求索的瀟灑身影,世間也仍記得你笑傲影壇的絕代風華,咱們三十年細說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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