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瓣評分最高的十部電影中,只有一部電影屬於中國,它就是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這部電影也是中國唯一一部獲得金棕櫚獎的電影。
可以說,從中國電影史的角度來說,《霸王別姬》是裡程碑式的作品,很難被超越。對於一個電影愛好者與觀眾,《霸王別姬》是一部必須要看,甚至可以看很多次的電影。
《霸王別姬》到底好在哪?
可以稱讚的地方太多了,張國榮、張豐毅、葛優、鞏俐等影帝影后級的表演,尤其是張國榮演繹的程蝶衣,完全可以稱上風華絕代,真正的「絕唱」。
故事的時代與傳奇,橫跨三個時代,從兩位京劇名伶的視角出發,展現了梨園行、觀眾、富紳等等的眾生相。
絕唱悲劇的內核,唯美浪漫的骨架,理想與現實的血液,三者完美融合,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在我看來,《霸王別姬》是一部可歌可嘆的文藝片,又是一部百轉千回的劇情片,也是一部立足三個歷史時期交集的時代劇。
《霸王別姬》的名字,既是片名,也是戲中戲,霸王與虞姬的故事是整部影片最核心的部分,劇中的霸王是段小樓(張豐毅飾),虞姬是程蝶衣(張國榮)。
但是電影並沒有簡單局限於兩個核心人物的塑造,為了讓電影中的人物更加有血有肉,故事更加豐滿,又為兩人分別塑造了兩個支撐性的人物——菊仙(鞏俐)與袁四爺(葛優)。
這兩個人在劇情上分別為段小樓與程蝶衣服務,卻又不為他們孤立存在,有著自己的獨特人物形象。
菊仙是為了段小樓而存在的,她是花滿樓的頭牌,卻是有著一股「賣藝不賣身」的勁兒,在她第一次出現在電影中,正是段小樓前往花滿樓喝花酒,卻遇上她與幾個無賴客人產生爭執。
菊仙厭惡對方「噁心」的舉動,這是一種對自己身份的排斥,她想要打破自己的命運,遇上了願意接下自己從樓上跳下來的段小樓,甚至為了給她解圍願意當場喝定親酒。
菊仙作為青樓頭牌,不愛錢財,為了跟段小樓在一起可以付出自己全部積蓄,光著腳走出青樓。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她想要過正常的日子,離開這個內心厭惡的煙花地。但是離開青樓的一刻,老鴇說的話卻也成為了她的宿命:
「窯姐,永遠是窯姐。」
程蝶衣對於段小樓,是理想的一面,是戲劇的一面。程蝶衣多次跟段小樓訴說他對於人生的執著:「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是一輩子。」;
對於京劇的執著:「為什麼虞姬要自刎?」
段小樓似乎被影響,但卻又止步不前,「不瘋魔,不成活」,他如此評價程蝶衣。
而菊仙,是段小樓現實的一面,生活的一面,他多次阻止段小樓以身犯險,在日本兵要穿他的戲服的時候,在國民黨官兵起鬨的時候,甚至在程蝶衣的角色被小四頂替,她依然勸段小樓不要走,把戲演下去。
可以說,她深深的愛著段小樓,也只有段小樓。
但是,她與程蝶衣之間有著一種看似對立,卻又相互理解的情感。
在圍繞段小樓這一點上,她們兩基於感情的獨佔,是對立的,程蝶衣的對立情緒更甚於她,多次主動攻擊,在電影的最後,親手送她走上宿命的道路。
而菊仙隨著劇情的發展,與程蝶衣加深了解後,兩個人的敵對不再是絕對的。在程蝶衣戒菸癮的時候,她幾乎充當了一個母親的角色,幫程蝶衣蓋被子,緊緊將他擁入懷中。
菊仙最後的自殺,並不是因為程蝶衣當眾揭露她青樓女子的身份,而是因為段小樓說從來沒愛過她。
在她上吊之時,依然光著腳,就如她踏出花滿樓的那一刻一樣。
她憐惜程蝶衣,在段小樓將寶劍扔入火中時,衝進去拼命也要拿出寶劍。在段小樓口不擇言,指責程蝶衣與袁四爺的關係時,立刻出聲喝止,因為她知道那是真正能傷害到程蝶衣的。
菊仙是現實面的程蝶衣,她所做的一切立足於自己的愛情與生活,也與程蝶衣有著同樣的執著。
袁四爺在電影中的戲份、刻畫要遠遠少於其他三名角色,但是這個人物的刻畫卻相當精彩。無論是電影形象還是扮演的角色,袁四爺照理說應該是個討人厭的角色,但事實上卻不是。
與其他三個「下九流」不同,袁四爺是個不折不扣的權貴階級,他初次出場,便絲毫不掩飾自己對程蝶衣的喜歡,一出手便是極為名貴的首飾。
但是他為什麼不惹人討厭呢,因為袁四爺很純粹。他喜歡程蝶衣並不扭扭捏捏,大大方方的捧場、送禮物,邀請赴宴。
也並不只是貪戀程蝶衣的外貌,與滿清遺老「張公公」有本質的不同,他懂戲,更懂得欣賞程蝶衣,正如他所送的牌匾「風華絕代」。
袁四爺從來沒有用權勢威脅程蝶衣,更沒有在程蝶衣與段小樓之間造成裂隙。可以說,袁四爺對程蝶衣來說,是個君子。
袁四爺不但懂戲,同樣在京劇上有追求,他並不排斥段小樓,初見段小樓的時候,還想與對方探討一下:「霸王應該走五步還是八步。」
可惜段小樓自視甚高,並看不上他,隨口應付了他。
正是袁四爺在京劇上的高追求,才讓他真正懂得程蝶衣的風華絕代,這種追求程蝶衣有,袁四爺有,段小樓曾經有,後來卻沒有了。
如果說菊仙將段小樓往生活與現實的一面拉,那麼袁四爺便是助推程蝶衣的理想與戲劇,而正是袁四爺成就了程蝶衣的「戲瘋子。」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袁四爺是真正愛程蝶衣的人,也是程蝶衣在京劇上的同路人。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袁四爺
影片中袁四爺曾與程蝶衣說:「你們的戲演到了這份上,霸王別姬變成了姬別霸王,霸王沒什麼看頭。」無意之間,說出了程蝶衣與段小樓終究不會走到一起。
這段話的意思,本意是說,段小樓唱得沒有程蝶衣好,本質的原因,就是段小樓在京劇上已經沒有程蝶衣那種「瘋魔」的追求。
這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在二人學藝期間,段小樓對於「成角」是無比執著的,遠勝於程蝶衣。
在頭頂水盆受罰的時候,他發誓自己要成角,在程蝶衣想要逃跑的時候,他一跺腳放棄追回程蝶衣「反正你已經廢了,走吧。」在第一次見戲園子的那老闆時候,程蝶衣依然唱錯臺詞,恨鐵不成鋼的他憤怒的用煙杆捅了他的嘴。
在那個時候,段小樓心中有著那份對於京劇的執念,但是這種執念隨著他們成角,成名,慢慢消失了。
但是程蝶衣經過幾次劇變,真正的走上了這條路。
在程蝶衣的母親帶他拜師進戲班子的時候,因為六指,關師傅直接告訴她,「祖師爺不賞飯。」
情急之下,母親直接出門將程蝶衣的六指砍去,從這個時候開始,母親以及在她心中消失,在批著母親的外套進入小學徒們的宿舍時,被譏笑:「窯子裡來的。」
他毅然將母親的外套燒掉,此時的他孤立無援,無所適從,但對於母親卻沒有眷戀。
後來段小樓成為他的精神支柱,在練功的時候悄悄的幫他偷工減料,卻因此在冰天雪地中下跪受罰,讓段小樓走入了他的內心,雖然這個時候,還是比較單純的年幼小夥伴的感情。
程蝶衣對段小樓感情發生的變化,是伴隨著他身份的變化。
電影中最主要的標誌便是,「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句臺詞的改變,在電影的前期,由於對自己身份認知,程蝶衣始終堅持這句臺詞,對於他這不僅僅是一句臺詞的改變,而是身份的改變。
一直到段小樓含淚用煙杆捅了他的嘴,也許是被段小樓對京劇的執著感染,也許是屈服於命運,他最終接受了這個改變。
值得一提的是,學徒期間的「小賴子」對於程蝶衣的身份轉換也起了重大作用,小賴子看起來是個嘴上沒邊,沒有規矩的小混子。
但是在他心目中,對於「成角」,依然有著一種執著,在他與程蝶衣跑出戲班的時候,看到真正「角兒」的表演時,他潸然淚下,「到底挨了多少打,才成了角啊。」
雖然小賴子因為天賦也好,能力也好,可能真的無法成功,但是師傅灌輸的京劇上的追求,對他的價值觀有徹底的影響。
而小賴子的死,也極大的推動了程蝶衣的改變,讓「成角」也成為了程蝶衣心中的追求,以致於在後來對於京劇的追求。
在後來程蝶衣與段小樓真正成角了以後,每次聽到賣冰糖葫蘆的喝聲,程蝶衣總會黯然神傷。
最終到了張公公府上,這是程蝶衣即將成角與身份轉換的雙重時刻。
張公公對於他的猥褻,讓他被迫認同了自己「女嬌娥」的身份,同時對於追求「成角」、追求「京劇」有了一種堅定,因為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程蝶衣一定要成功。
在程蝶衣走上法庭的時候,他說:「我也很討厭日本人,但是青木如果還活著,京劇就傳到日本了。」
這句話在法庭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程蝶衣並非沒有民族情感,但是對於京劇、對於藝術的追求高於了一切,正如段小樓說他:「他是個戲瘋子,演戲不要命。」
他的這種執著,起源於面對命運的無奈,從一出生到成角,其實都不是程蝶衣自己選擇的,他一直被命運,被母親、師傅、師兄往前推,他也並非懦弱,挨了那麼多打依然堅持「我本是男兒郎」。
但是程蝶衣卻不得不向命運低頭,他愛上了京劇,在京劇中真正的找到了自我,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堅持這種執著。
反觀段小樓,一開始的時候還有著這樣的執著,甚至在日本兵穿他的戲服時,將茶壺憤然砸在偽軍隊長的頭上,還有著幾分霸王的豪情和氣概。
但是終究對他來說,唱戲本就是一個謀生的手段,並不是畢生的追求。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一語道出他與程蝶衣真正的區別。
最後一幕時隔多年,二人再次在劇院中相聚,又唱起了那段貫徹始終的《思凡》,程蝶衣卻又再次意識到自己的男兒身,他選擇拔劍自刎。
他選擇與虞姬這個身份一共死在了自己的戲劇中,程蝶衣便是虞姬,虞姬便是程蝶衣。
可以說,自刎這個結局,是整部戲的點睛之筆,這場戲完成了程蝶衣這個形象的最後一塊拼圖,程蝶衣把人生活成了京劇,與京劇劇一起終結。
他的故事,讓人心生嚮往,卻又扼腕嘆息。
無論是張國榮,還是程蝶衣或是虞姬,無愧於絕代風華。
《霸王別姬》這樣一部作品,無愧於中國電影巔峰的美譽,圍繞著這部電影,陳凱歌的江郎才盡、張國榮的空前絕唱,戲裡戲外的故事,一直都被口口相傳至今。
在我看到電影結局,程蝶衣自刎後,竟然感到了一絲解脫。
可能是為程蝶衣的命運多舛,一生悲慘感到壓抑,覺得對於他這樣一個不瘋魔不成活的戲瘋子,這就是最好的解脫吧。
與自己所扮演的人物一同死去,悲慘中透著悽美,我想這就是物哀之美。
在影片中,每一個主要的角色都很有魅力,甚至是戲園子的那老闆,關師傅這樣非主要角色都有血有肉。
而每一個人物無論是角兒也好,舊貴族也好,青樓頭牌也好,他們都有自己要追求的東西,有的是現實的,有的是虛幻的。
但是在時代大輪盤轉動的時候,每個人的追求似乎都微不足道,很多人都不得不妥協、放棄,這不必受到苛責,卻也不值稱道。
我最喜歡的還是程蝶衣和菊仙這兩個角色,他們都真正的堅持了心中所想。
這部電影,也只有中國人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文化與情懷所在,事實也證明了,我們的電影走自己的傳統文化道路同樣可以拍出傳世的經典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