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慵懶的小山田圭吾（a.k.a Cornelius）在最近一年可謂幹勁十足。出了新專，做了巡演，連『デザインあ』OST的錄製都加快了步伐。7月18日，NHK設計類幼教節目『デザインあ』（Design-ah）的第三張OST『デザインあ3』正式上線，要知道上一張OST『デザインあ2』半年前才推出，這份旺盛的鬥志可真是讓歌迷們爽得不行。
日本NHK電視臺的『デザインあ』（中譯：啊！設計）是一檔面向幼兒的設計教育節目，由設計大師佐藤卓一手策劃並監製。該節目通過解構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事物，讓小朋友感受設計的美感和趣味，思索日常中被當作理所當然的細節，並邀請了深澤直人、原研哉等著名設計師，站在專業角度對「設計新人」給出建議。精妙的理念，有趣的定格攝影以及魔性的配樂，讓該節目2011年播出起就廣受歡迎，不止小朋友，大朋友們也看得津津有味，日本國內獲獎無數，臺灣電視臺引進，甚至在大陸都在設計師及愛好者間廣泛傳播。
小山田圭吾作為『デザインあ』的音樂總監，為該節目量身打造了百餘首音樂，它們時長大多不超兩分鐘，精妙簡潔，但足夠撐起節目內容表達，與節目的視覺語言高度統一。在『デザインあ』中，小山田展現了自己對聲音美學的思考成果，結合節目的定位，精心製作了一組不像兒童音樂但充滿童趣的「音樂設計作品」。本文中筆者將簡單探討『デザインあ』OST的特點及製作思想，希望能對看節目聽音樂的朋友有所幫助~
『デザインあ』的片頭音樂常被形容為「魔性」：女歌手Chocolat和小山田圭吾本人唱出高低長短各不同的「あ（Ah）」，再重新拼貼或作為採樣音色演奏出來，聽起來與一般演唱非常不一樣。演奏壓扁的、素材化的人聲，是小山田圭吾獨特美學的一大標籤。在他手裡，人聲徹底從「歌唱」的意義中被抽離出來，或作為環境音製造氛圍，或作為脈衝音點綴頭頂，即便是歌唱旋律，也會編輯得線條分明，全然不像在唱歌，而像是演奏自己的聲音。
不僅人聲，小山田喜歡把所有聲音——無論樂器發出的還是生活中存在的——抽出壓扁做成素材，再以顆粒分明方式的重新建構。走出澀谷系之後，他就在不斷試驗這樣的精巧布置，從2001年的專輯『Point』形成概念，到2017年的『Mellow Waves』爐火純青。『デザインあ』的音樂也是如此，樂曲簡潔清晰，但思路清奇，你能清晰地從音樂中剔出各個元素，但是它們起到的作用可能與你思維中的大相逕庭。
「デザインの観察（設計的觀察）」中，一條採樣過的女聲直線旋律浮在上面，鋼琴柱式和弦構成了底層的另一條旋律線，同時像鐘擺一般構成了一部分節拍，縹緲的童聲あ在每一個節點處提升情緒，樂曲外部清脆簡潔，但內部又如鐘錶般精密，每一種音效似乎都是流行音樂中常見的，但又與印象中它們提供的色彩截然不同，在禁不住內心狂喊：「啊！音樂還能這樣玩！」時，你與觀看節目嘖嘖稱奇的大小朋友一道，收穫了發現的快樂。
但小山田從未將概念放在比聽感更重要的位置，因此他的音樂從未佶屈聱牙，一切都以好聽為基準，只不過他對「好聽」有著更有趣的追求。他的音樂中也會出現一些常見套路，比如小清新民謠與流行舞曲重拍，但他會細微修飾，拉網小調在他手中也能煥然一新。「ともるひかる（光）」這首溫馨的搖籃曲，只是加了一個細微的三角鐵聲，就將豎琴鋼琴襯託得更加靜謐，歌手坂本真綾也最大程度舒展了嗓音，讓旋律聽上去格外溫柔。「めでたい - だるま（吉祥達摩）」中日本太鼓與TR808經典鼓聲交替出現，這種奇妙的躍動感與慵懶的Rap形成有趣的反差。而「TIME」這首較為平淡的Acid House（迷幻浩室舞曲）也因為加入了一些滴答電子音變得層次豐滿。
總而言之，『デザインあ』的音樂散發著新奇和趣味，外部簡潔圓潤，內部精密微妙，就像一個用Muji外殼裝上了索尼元件的小玩具。小山田圭吾用顆粒分明的音樂元素，仔細建構，大膽創新，打造了趣味童真又光芒四射的聲音工程。在擺弄小玩意兒方面，全世界範圍內，沒有幾個人比小山田圭吾技高一籌。
讓我們再次回到片頭的群「あ（Ah）」亂舞曲。
讓一般聽眾感到奇怪的不止是頗為「鬼畜」的展現方式，還有「あ」的出現頻次：在幾乎所有曲目中，歌手以各種音高長短和音色反覆吟唱「あ（Ah）」音節。之所以反覆出現「あ」，是因為節目內容的展開就以「あ」為核心。「當大家突然有一個想法的時候，我們會說「啊」！而「あ」也是五十音圖平假名中的第一個字母。」（佐藤卓語）因此，在音樂中使用「あ」作為核心元素，就直接建立了音樂與節目內容的聯繫——比「尤裡卡」更原始純粹的，發現的快樂。
節目片頭曲中，隨著不同的「あ（Ah）」出現，「デザインあ」幾個字也在不斷扭動，音樂中的拍手聲完美切合了視頻中拍桌子的鏡頭。這段群あ亂舞揭示了小山田圭吾對音畫結合的精妙控制。看『デザインあ』時，你無法將節目中的音樂當做「背景音樂」看待，音樂與畫面的平起平坐，共同分擔展現內容的任務。
小山田圭吾一直喜歡研究視覺與聽覺的相互影響。早在2006年的「Fit Song」中，他讓方糖和勺子隨著吉他摁住弦之後的掃弦聲跳舞，生活中容易被忽視的事物與音樂中未被重視的聲音聯袂主演了一出玩具總動員。在「Fit Song」中，視覺解釋了音效選擇，聲音又解釋了視頻的含義，音畫一體，共同傳達了小山田的心意。
◆ 「Fit Song」的MV由視覺藝術家辻川幸一郎製作，他後來也作為嘉賓參與了『デザインあ』的「設計師」環節。
除了片頭，這種音畫一體的思維在『デザインあ』中也處處可見。「解散（拆解）」環節中，開頭幾小節不動聲色，一聲哨響，音樂躍動起來，節目中的物件們也得令一般開始扭動著分解自己，開頭的單聲部的 「あ」似乎也像物件一樣被分解為了多聲部。此類聲音設計或許並不顯眼，但卻讓整體無比和諧，細細拆解，內在的奧秘才慢慢展現。
節目還專門留出一個音畫環節供小山田圭吾發揮。該環節中，小山田邀請了一眾業界大佬朋友演唱歌曲，用音畫為小朋友們講述某個設計中需要關注的元素。「まるとしかく（圓形與四邊形）」中，在歌手嶺川貴子比較圓形和四邊形給人的感受差異時，音樂也有相應的變化：講到圓形，音符連貫圓潤，講到四邊形，音符斷開，稜角分明。
◆ 歌手嶺川貴子是日本獨立流行與電子音樂界的一員大將，也是小山田圭吾的前妻（2012年離婚）。她的音樂風格對小山田圭吾影響很大。
小山田圭吾的音樂視頻不同於其他MV，他不講故事，也不出鏡，但每一秒都充滿著鮮明的個人色彩。在『デザインあ』中，有了視覺大師中村勇吾的加持，這種視覺與聽覺的統一發揮地更加精彩。不過除了極端完美主義的『デザインあ』工作組，恐怕也沒有其他地方容許小山田圭吾做這種音畫統一了，反例就是同期小山田參與的另一個項目『攻殼機動隊 ARISE』配樂，配樂與畫面的割裂很大程度上損傷了小山田的音樂表達——畢竟動漫界只有一個渡邊信一郎啊。
「什麼音樂才是適合小孩子聽的呢？」小山田接手『デザインあ』項目起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孩子年齡小，發育不全，他們就該聽那些胡亂寫的、隨便唱唱跳跳的低質量兒童歌曲嗎？小山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針對學齡前兒童的特點，他製作了多首高質量的歌謠，並在前文所述的音畫環節中有所展示。
首先，小山田圭吾請到了一些聲音柔美的女歌手，他認為她們的聲音能讓孩子想起母親，從而產生天然的親近感。「やじるしソング（箭頭歌）」中，藥師丸悅子輕巧可愛地唱著「魯迅養雞（劃掉）」，一詞一頓，多次重複，使得歌詞簡單易懂，但優美的旋律以及藥師丸悅子萌萌的聲音讓你不會厭煩；「てざわりのうた（觸摸歌）」中，青葉市子的聲音時而清脆欲滴，時而溫柔甜蜜，用音色變化就將不同物體的觸感展現給了孩子們；「カラーマジク（顏色的魔法）」中，Salyu展示了她妙到毫釐的氣息控制，將每個音符舒展開來，直接撫摸你的耳膜，又在多重和聲中為音量強弱注入微小的變化，引發漣漪般均勻和諧的聽感。這些曲目中，小山田圭吾為她們量體裁衣，讓她們發揮各自的特點，但統一到美妙和諧且簡單易懂的聽感上。
◆ 歌手Salyu為巖井俊二電影『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中莉莉周獻聲而廣為人知。
當然也有男歌手前來助陣，小山田圭吾也讓他們發揮出男聲獨特的魅力。「まつ」中，高橋幸宏爺爺的用滄桑而慈祥的聲音娓娓道來，不悲不喜，平淡如一，但一開口便是多種滋味，演繹著孩子們尚未體驗的歲月氣息。
歌謠中不止有柔美，還有酷炫。「デザインがそえうた（設計數數歌）」和「TIME」中的機器人聲和未來感十足的techno音效，「森羅萬象」中的電氣浩室重拍，好像都來自於科幻世界。用小山田本人的話說，「哪個孩子會不喜歡機器人呢？」
以上就是小山田圭吾對兒童音樂的思考成果——以對待大人的態度，全力以赴去寫兒童音樂，不僅不能偷工減料，還要在細節上打磨得更有趣，更好聽，更易懂。這些音樂似乎在任何成年人場景都能適用，但用在了兒童節目中，為的就是用最高禮儀對待我們的孩子，全力擴展孩子的聽覺體驗，啟發他們發現音樂的樂趣與美感。這樣的態度不僅是音樂上的，或許就是整個節目組對於幼兒教育的認識，讓人肅然起敬。
即便在兒童影音節目浩如煙海的日本，『デザインあ』也是畫風清奇獨樹一幟的。我們印象中，兒童節目就是紅果果綠泡泡喜洋洋灰太狼，和它們相比『デザインあ』就根本不像一個兒童節目，它專業，嚴肅，極度認真，它的樂趣出自設計本身帶來的快樂，而非廉價卡通和低智主持人的蹦蹦跳跳。也許有人會說這些精細製作是大材小用，高射炮打蚊子，但還有什麼比孩子更值得享用人類智慧的精華麼？
◆ 深澤直人這個級別的大佬們為孩子們給出專業誠懇的建議，大家都在為培養下一代人的審美做出努力
這種態度貫徹在節目的每一個環節中，包括小山田圭吾的音樂。小山田圭吾將他的思維成果一股腦地奉獻出來，這些音樂中包含著小山田圭吾最擅長的聲音設計，素材拼貼，多風格融合以及音畫一體，小山田圭吾完全沒有居高臨下，完全沒有因為聽眾全是學齡前兒童就將音樂降維，而是拿出了最高水準去回饋這些聽眾，就像他所有的聽眾一樣，這是我最為感慨的一點。
目前『デザインあ』已經播出了142集，新內容還在不斷製作中，小山田圭吾也遠遠沒有結束，按照デザインあ五個字一字一色的標準，應該還有兩張OST沒有出，但接下來的內容可能就不會那麼密集的發布了。
不知各位看官看到這兒有沒有聯想我國哀其不爭，不過我看倒沒必要太過悲觀，一張圖說明我國強悍的兒童教育：
◆ 推薦閱讀：（兩期有關於本文主人公小山田圭吾的個人介紹）
澀谷系音樂大賞（二）：今夜はブギーバック（Boogi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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