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樓夢》裡有個大觀園,大觀園裡有個櫳翠庵,櫳翠庵裡住著一位妙齡尼姑。
這尼姑年方十八,十分美麗,來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蘇州,「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頗有些出身。尋常尼姑的生活艱辛清苦,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才不枉「苦修」二字,但是這位尼姑身邊卻有兩個嬤嬤一個丫頭,統共三個人服侍她一個,過得小姐一般養尊處優。起了個極旖旎的法號:妙玉。
還有很關鍵的一條:她沒剃度,是帶髮修行。剃度,即是要除去三千煩惱絲剃成光頭,代表自己塵緣已了六根清淨,妙玉卻還留了一頭漆黑長髮。「雲空未必空」,曹雪芹的這一安排很微妙,暗示妙玉雖然身在佛門,卻心系凡塵。
果然,在第七十六回,妙玉在中秋夜給湘雲和黛玉續詩時就說了一句:「-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注意,她說的是「咱們」!真是不打自招了:她對自己的身份,心裡真正認同的是「閨閣」女兒,而非出家人。
在那一回,妙玉先是躲在暗處聽詩,然後走出來評詩,最後乾脆自己親自上陣續詩。過程非常有趣,不妨場景還原一下:
中秋夜是萬家團圓的時分,大觀園裡自然免不了要歡慶賞月吃喝玩樂,櫳翠庵畢竟還是在園子裡,絲竹之音歡笑之聲聲聲可聞,那是屬於俗世凡塵的溫暖。而這些,身為尼姑的妙玉肯定是不能參與的,但這不代表她不嚮往。心癢之下趁著夜黑風高,她一個人偷偷地從櫳翠庵裡溜了出來,一個人在園子裡溜達,有著孩童般冒險破禁的小小刺激,也許,在她內心,還盼望著遇見什麼人吧?比如說,寶玉?
也是湊巧,在凹晶館處,正好是湘雲和黛玉,兩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在聯詩,便在山石後面駐足聆聽,待聽到兩人聯到高潮處,有妙句迸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時,她終於按捺不住現身了。她這一出現不要緊,倒嚇了那兩人一跳,詫異地問她怎麼到這兒來了?按規矩她是不應該在這裡的。她也不似平日那麼矜持,實話實說道:「我聽見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隨後,又意猶未盡邀請她們去她住處吃茶。此時,已是半夜了。
到了櫳翠庵,伺候她的老嬤嬤們都睡了,小丫鬟在打盹,她可不管這些,把小丫鬟揪起來,「現去烹茶」,這時候有人叩門,是黛玉湘雲的下人們找來了,引她們主子回去睡覺。妙玉仍不放人,「忙命小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先把她們打發到一邊,別攪了自己的雅興,真是任性。然後「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一個命令的「命」字道出了妙玉的不管不顧、迫不及待。林黛玉看出了她的異樣,忍不住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然後便力邀她續詩,略作推辭以後,終於技癢難耐,拿起筆「一揮而就」,創作激情高漲。
她的詩續的真是好,風格也與黛湘兩人迥異,刻意扭轉了前半首的悽楚頹敗,情緒趨向上揚,視野也更廣闊:「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聲勢英氣,沒有脂粉味,是真正的高手。湘黛二人皆佩服不已:「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對這溢美之詞十分受用,她笑說:「明日再潤色」,現在都回去睡覺。這才算完。
「凸碧堂品笛感悽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此時的賈府運勢,已由鮮花著錦轉入漸次低回,人人都明白,卻無力拯救,若眼睜睜面對挽不住的流水。雖是中秋佳節,卻處處透著悲音,沒有幾個人高興得起來。而在那夜,真正快樂的人恐怕要數妙玉了,因為她的才華終於有機會展現,個性更是在剎那間得以釋放。
今夜,她不再是一個清心寡欲的尼姑,而是一個天真熱情才華橫溢的少女。
她在詩的末尾四句,先說「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那是訴說平日心裡積攢的孤寂;然後是「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這是不想再壓抑本真的熱切,同「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歸如出一轍。
原來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裡之外不過是她的面具,櫳翠庵裡的她:其實很寂寞。
(二)
妙玉還有兩個特點:一是有些來歷,很神秘;二是她很有點個性。
書裡對妙玉的來歷交待的並不十分清楚,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現,是園子完工櫳翠庵新建成時需要一名住持,通過林之孝家的之口,向王夫人粗線條勾勒了一下她。
櫳翠庵名為尼姑庵,看似獨立,實則是一個名門望族身份地位的象徵,是賈府的文化擺設。尼姑入住,名為修行,其實是依附。妙玉是個通透人,又是吃過虧的,她知道自己進人家園子裡當尼姑的尷尬,便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絕意不去。可是反過來說,想進大觀園裡的櫳翠庵,也不是隨便是個尼姑都行的。 和如今考察幹部一樣,要設立一個新部門,對部門幹部的基本情況和履歷,領導要做一個摸底考察,然後再決定用不用。王夫人相中了妙玉的出身和長相,跟挑一個質量上乘造型優美做工精巧的擺件差不多。她當場拍板決定錄用,並讓下個帖子去請,給足了妙玉面子。有了一紙代表誠意和尊重的聘書,妙玉這才點頭進了櫳翠庵。
關於妙玉的底細,還有一次是通過邢岫煙之口。說她來到此地是個性原因,「不合時宜,為權勢所不容」,具體真相始末,岫煙十分隱晦。這倒和林之孝家的所言既有吻合又有出入,據林之孝家的說:妙玉師父臨終時告誡她「不宜回鄉,將來自有你的造化」。可見後者是託詞,前者才是真相。從這一層來看,妙玉漂泊離鄉、在外出家,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櫳翠庵,原是她的避難之所。
猜想妙玉對櫳翠庵,一定是又愛又恨的,因為它一面庇佑著她的安全,一面也困住了她的身心。
園子裡有那麼多同齡的女孩子,還有一個最懂女兒心的翩翩佳公子寶玉,他們可以任意說笑打鬧,高興了既可以風雅地吟詩作畫,也可以豪放的喝酒行令,這些統統是她擅長的,卻獨獨沒有她的份,大好的青春虛擲在白日猶青的龕焰、夜半未燼的爐香裡。不能加入,卻忍不住關注。她時時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也留神哪些人可以做自己的朋友乃至知己。因此便好解釋為什麼寶玉過生日,她如何能得知,還特地送來生日祝福帖;喝體己茶不叫別人,單單挑中了最不俗的黛玉和寶釵。 人在明處她在暗,她是一個寂寞的偷窺者。
她須得時時提醒自己的身份,在自律與本我之間搖擺,感性與理性常常互博,心門時而打開時而緊鎖,待人才會時而親熱異常時而清高冷漠。
不了解她的人,很是看不慣她,第五十回,一向低調的李紈遣寶玉去管妙玉討雪後紅梅時竟當眾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而懂她的人,彼此不需多言。寶玉去要紅梅花,她出手大方,挑了一枝上好的與他,「……這株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蚯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寶玉做的應景詩《訪妙玉乞紅梅》中,有一句正是「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把她比作嫦娥,當然是誇她的清冷美麗;另有微妙一層,嫦娥是獨居廣寒宮的。
嫦娥是寂寞的代言人。
(三)
賈母帶劉姥姥去櫳翠庵逛,見院裡花木繁盛 ,便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賈母是明白人,明白人無意間說了大實話 :凡是能把花木打理得好的,差不多都是閒人,忙人有那心思還沒那工夫呢。
妙玉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了吧:除了誦誦經燒燒香,只好修理修理花木,研究研究茶道,來打發漫長無聊的時間,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也就是只有她,舌尖上才能品出用雪水和雨水泡的茶有什麼不同,不怪林黛玉沒見識(不厚道的說,說不定真就沒啥不同)。這種功夫,同小龍女被困絕情谷底十六年、練就在蜜蜂翅膀上刻字的絕技同屬一類:不是太過寂寞,是絕對修不成的。
寂寞的狠了,逢到機會宣洩,便會失了分寸。
「寶玉品茶」, 其實是妙玉顯擺。
先是炫富:她請寶黛釵三人品茶,全用的是古玩奇珍的茶具,哪一樣都是國寶級文物。寶玉才開玩笑說給他喝茶的綠玉鬥是俗器,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連忙改了口氣奉承: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經不住寶玉這一捧,便找了一個「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這和小孩子常常一個人在家沒人和他玩,見好不容易來了人,便恨不得把自己的高級玩具都拿出來顯擺一遍,是一樣的情形。
再是炫技。「-這是我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妙玉如此不厭其煩的細細描述,「五年前、蟠香寺、梅花上的雪、鬼臉青的花甕、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跟王熙鳳對劉姥姥講「燒茄子的做法」有一拼。用十幾隻雞配的茄子到底好不好吃、埋在地下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泡的茶水是不是真好喝,這些並不重要了,要緊的倒是那繁瑣複雜的過程,賣弄的就是那點唬人的優越感,用姿態昭示自己的不俗品味。(另外心裡還有氣,下面再說)。
三是耍酷。劉姥姥用了的成窯杯子,她嫌髒不要了。寶玉陪笑叫她做了順水人情給了劉姥姥算了,她還「想了一想」才說:幸而這杯子不是她自己用過的,否則就是砸碎了也不給劉姥姥。至於把話說得那麼極端嗎?無非是為了彰顯自己喜潔的個性罷了。寶玉也是個沒成算的,臨走還討好地說等他們走了,他派幾個人抬幾桶水來給妙玉洗洗地,這麼一來,妙玉就更來勁了,更上一層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牆根下,別進門來。」一副「世人皆濁我獨清」,把潔癖表演到極致的樣子。
她被寂寞壓抑得實在太久了,有機會作秀,便難免太過。過猶不及。
(四)
妙玉對寶玉,有著一種特殊微妙的感情。
寶玉過生日 ,身在佛門的她還送了一張賀帖,用的竟是粉紅色的信箋,夠大膽,卻在箋上自稱「檻外人」。這很矛盾。
那一紙粉箋是在含蓄地表達欲說還休的心事。而「檻外人遙叩」,是對自己身份清醒的認知,和對與寶玉之間距離的劃定。掩不住的淡淡的惆悵,無奈的故作的清高。
面對這張帖子,寶玉很為難,不知該用何種措辭回復。太疏,既怕傷了她的心;太近,又怕唐突惹惱了她。
後來還是聽了邢岫煙的話,回帖上自稱「檻內人」。
只能是這樣了吧?檻裡檻外,兩種人生,遙遙相望,卻無交集。
發乎情,止乎禮;起於好感,止于欣賞。他們之間的感情,比朋友多,比戀人少,是最難界定的第三類感情,退一步不舍,進一步不能,只有小心翼翼地保持。
邢岫煙對寶玉的態度很能說明問題,她先是「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以岫煙對妙玉的了解,她看出寶玉是妙玉的「那盤菜」,完全符合妙玉對夢中情人的想像。因此,岫煙才肯幫寶玉。
她的日子因為極度冷清,很難不視他為感情生活的唯一寄託 ;而他的人生卻很熱鬧,所以只視她當佛門裡的紅顏知己。算來,還是妙玉付出的多。多到她處處要「此次無銀三百兩」地去掩飾。
自稱「 檻外人」無疑是一種掩飾;還有一處欲蓋彌彰:上一秒鐘還興奮地請寶玉喝茶的她,下一秒鐘就忽然變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託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也是個乖覺人,馬上油嘴滑舌地回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還煞有介事的說:「這話明白。」其實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道妙玉是要避嫌,卻不知女兒家曲折的心事。
吃茶的時候,她有自己的私心,故意把自己平日吃茶的綠玉鬥給寶玉用,可見視他親近(或者藉此間接親近)。可恨寶玉不解風情,大煞風景地說她不公平,給寶釵和黛玉用的是奇珍,給他用的卻是俗器。
此一回回目是「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那日在櫳翠庵品茶的人那麼多,況第一個品茶的人又是賈母,若要論擬回目,莫若擬成「賈太君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正好用上兩個老太太的名字,才顯對仗齊整。可是回目裡偏只提寶玉,可見大有深意,他才是品茶的主角。
可是真正的主角品了茶,卻還嬉皮笑臉地說「我也不領你的情」,這叫奉茶的人情何以堪?
黛玉不早不晚,恰在此時隨口問了一句這茶水是不是雨水,妙玉瞬間發飆,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是啊,她心裡正不自在呢,正好惱羞成怒,藉機把火撒了出來,還用「俗人」二字打擊了黛玉的自尊。本來是興興頭頭被邀來喝體己茶的,卻莫名其妙地被劈頭蓋臉給了難看,黛玉只好很鬱悶地走了,心裡一定想:妙姑娘發的這是哪門子火啊?
這一節在場的共有四個人,有意思的是,卻只有三個人說話,一個人自始至終沉默,未發一語,不是別個,就是薛寶釵。寶釵人情練達心性深沉,把妙玉的那點小心思盡收眼底,因此她只冷眼旁觀,或者抿嘴微笑。寶玉是真糊塗,黛玉是很無辜,寶釵不說話,是心如明鏡卻只做看客,絕不摻和。最受傷的是妙玉,而且還是內傷。
後來賈母他們要走,「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這「回身便將門閉了」的舉動實在失禮,是人在氣頭上的表現,可見她有多傷不起。
對了,寶玉當時是在大竹海內吃的茶,是「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到底也沒有接過她的茶杯吃茶。
他對她並無那麼深的用情。
這也是關於命運的暗示。她終歸還是寂寞。
本文選自《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噹噹、京東、淘寶熱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