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紅樓夢》,總覺得有個女子讓人意外,似乎其他人的命運都有了想像中的歸宿,可妙玉從出場到結束都似乎是一個與這大觀園格格不入卻又接洽得恰到好處的人物。
她是大概就是櫳翠庵裡一株梅花,唐代詩人崔道融寫梅花的詩「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畫師想畫梅花卻不知從何畫起而犯難,而我覺得妙玉也是這樣讓人想去描摹卻無從下手的女子,「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的這個女子真的讓人我只能聯想起幾個人物與她相較。
提起《紅樓夢》不得不提的是黛玉了,她與妙玉也算的上是志趣相投的。黛玉本是一個高潔孤僻之人,可妙玉的高潔與孤僻又勝黛玉三分,黛玉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了,這也就讓黛玉也有了幾分遠妙玉之意。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這回裡,且不說妙玉嫌棄劉姥姥用過的茶具,就笑弄黛玉為俗人的話也句句是刻薄極了的,而這個黛玉竟也「不好多話」便和寶釵離去了。可能與寶玉同是檻內人的黛玉的刻薄是不免帶點塵世的沉著的,而妙玉的冷卻是真真的清高了的,她似乎是看盡了看透了的。她的看盡看透可能就從聽黛玉彈琴的一弦弦一聲聲裡聽出了黛玉的結局那回裡就已經流露出的,所以她的尖銳與黛玉的尖銳不同之處不在於尖銳的程度誰更甚,而在於黛玉的尖銳是人世裡不遂心意的發作,妙玉的尖銳則多了幾分素淨作為底色的潔淨。
再者又有寶玉、邢岫煙和高鶚續寫的惜春可以算是和妙玉說得上話的。就寶玉而言,寶玉生日,妙玉不僅知道,還特地送來了一張粉紅色的箋子,可見這個身處紅塵之外的女子畢竟是不甘索味的,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雖然標榜自己為「檻外人」以明寂滅之心,可這一舉動本身不免讓人聯想起判詞上的「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之語。至於邢岫煙與妙玉的交往或許也是因為曾教幼年的妙玉寫字的情義。惜春雖經常與妙玉一起品茗對弈,但惜春身上總會讓人感覺到多了點人世間的煙火味,卻少了幾分妙玉的靈氣。
而妙玉之於大觀園,或許正如三毛之於臺灣。就算這兩人隔了真真虛虛、地域時空,也不免讓人聯想起來。也不必去議論高鶚的續寫是不是和曹雪芹的意,我只覺得妙玉終歸是大觀園留不住的。她和三毛有太多的相似了,一樣都是就算有留戀卻是也不耽擱的利落放得下,若是耽溺了則就沒了本屬於她們的自在不羈。當然,她和三毛也自是不同的。三毛的灑脫是出自對人世的熱忱,她離開了臺灣卻去撒哈拉灑下沙子般充盈的愛意,而妙玉的灑脫則是或許對塵世還有牽扯卻是冬寒一樣襲人感官的冷清,她離開大觀園則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還去。
「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只覺妙玉竟也帶著司馬相如《子虛賦》蘇軾《赤壁賦》裡的描摹的女子的影子,都是這樣的虛無縹緲,遺世獨立。《老子》裡有說「大象無形」,朦朧感或許就是這樣一種感覺,給人一種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般可見卻不可觸摸的距離美。妙玉的出場總共六次,而這樣的女子總是離不開月色襯託的。而月色總是朦朧了,正如李白《長相思》裡「美人如花隔雲端」那樣的朦朧,仿佛是「相去復幾許」的咫尺之近,可是卻又是「求之不得」的無奈的遙遠。
佼人的貌美,月光的流轉不息,這種感覺不免也讓我聯想到美好事物的易逝,總有種「掌上珊瑚憐不得」的咫尺天涯之感。而妙玉卻是這樣的讓人連俗情都不會產生的女子。要說世外桃源裡阡陌縱橫雞犬相聞裡落英繽紛的安謐,妙玉真的還要過,這種過都快成了仙境裡的天女散花花不沾衣的境界。可仙境終究是仙境,妙玉再清高也落在了人世裡,紅樓一夢總是讓人泣淚的結局,亦真亦假也好,亦虛亦實也罷,妙玉零落的結局終究讓人無限同情與憐惜的。可能讓人難忘的是依舊香如故的梅花的孤傲氣質在。
小說也終歸是小說,曹雪芹也好,高鶚也罷,誰都在試圖描繪自己心目中的故事裡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物。而現實中,可能有人覺得妙玉清高得矯情了,畢竟不是我們現代社會仿佛存在的人物,但妙玉的很多特點又何嘗不是人人都會有的呢?我們現在又試圖在證實什麼呢?在個性與叛逆的背後,誰不是孤獨的?或多或少都有著別人似乎難以理解的小清高在,於是,我們就在嘗試面對自己的空虛,試圖去和它帶來的種種衝突、欣喜又或是悲傷的情緒去尋求一種自我個性的認同。
故事仿佛已經不再是妙玉的故事了,在漸行漸遠又無盡的自我尋求中,總有一種迷茫的感覺會讓人覺得生命陷在了無止盡的矛盾和衝突裡,仿佛特立獨行的的確確需要面對四處一樣的眼光,有自己的稜角不甘心被磨盤卻又情願成為一個圓潤的圖形。我想,很多時候,妙玉之所以讓人喜歡她這樣個性,是因為她把自己的個性發揮得自然到出乎了你的意料。這樣的女子,終究是冬寒裡的一枝梅花才能比擬的吧。
逆風如解意呵,容易莫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