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突然有種衝動,想為父親寫點什麼。
於是,搜腸刮肚,回憶此前有關父親的點滴,種種趣事,囧事,為父親感到自豪的事情,為父親感到尷尬的事情,一下子都湧上心頭……
自從老婆懷孕,我就知道自己又增加了一個人生角色——父親,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親,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很多時候,是我們「高估」了父親,因為父親有很多客觀能力上的「做不到」。
很多時候,也是我們「小看」了父親,因為父親主觀上願意為兒女做任何事情,只要他認為他可以辦得到。
如今女兒已經出生兩個多月了,看著襁褓中的她,我又回想起我和父親的關係來。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幾乎很少人提起親子關係這個詞語。
而在老婆懷孕前,我們就已經在學習和了解各種有關親子關係的知識了。
在下面,我將記錄下我對父親的觀察和理解,為的是紀念父親的過去,因為父親也曾經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人,也曾經是孜孜不倦的教書匠,還曾是醫者仁心的赤腳醫生,還曾是會捕魚能摘野果子的山裡能人……
父親曾經是我的山,曾經用奇妙的水符咒解決了很多人的魚刺卡喉問題,也曾經非常依賴酒精……
平凡如我父親,只是千萬個普通父親中的一個,但他是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來的人,我出於斯養於斯,我與他有著最親的血緣關係,將來我必為他立傳,將他的故事傳給下一代。
我如此行,為的也是讓我們更加警醒和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位老人雖然只是我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卻時刻準備著為兒女付出,而且還巴不得拼盡全力,來溫暖我們的歲月。
望子成龍
我是四龍,因為排行第四,因此親人都親切地稱呼我老四或者四龍婆、四婆子、四婆。哥哥名叫獲龍,親戚裡就有人喊他三龍或者三龍婆。
兄弟倆取名都用了龍字,表明我們的父輩、祖輩們多麼的希望,我們長大後都能出人頭地啊,所謂的望子成龍嘛。
▲與父母、哥哥在老屋前,攝於2017年8月16日
望子成龍是很多中國人的樸素心願,不過在著名學者易中天教授看來,卻是決不能提倡的,在他看來,望子成龍思維就是封建糟粕,必須旗幟鮮明地予以反對。
▲易中天教授,圖片來自網絡
易中天的解釋很獨特,他說龍其實並不存在,是中國人創造出來的虛構的物種,在古代專門代指皇帝。在中央叫皇帝,在地方就叫地頭蛇,小龍,小皇上。易教授認為中國人苦皇帝久矣,幾千年的帝制好不容易在辛亥元年被廢除,但對皇權的崇拜對特權的豔羨依然留在大眾心中。
易中天提倡的觀念是望子成人,提倡家長把小孩培養成為一個真實、善良、健康、快樂的人。
易教授的這個觀點比較有趣的一點是,中國人培養了一批小皇帝。現今很多家庭都是幾位家長和老人一起照顧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儼然就是小皇帝一般,寵溺驕縱,有點「無法無天」。這樣當然是不好的。
我的父親
不過具體到我家,父親以及祖上幾代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多麼希望我們這一代能夠走出那廣袤的田野,走向繁華的都市紮根下來。他們都曾自卑地認為,泥腿子們終究是不如白領們、學究們高貴。
父親幾年前就已過了古稀之年,眼看著頂上髮絲越來越稀疏了,很像那拋荒了的地裡,又長出了幾根倔強的小草一般。他的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我想這必是長年累月的吹湖風、長期的打稻米、燒稻草、吹柴火等勞作給害的,家裡人一起拍照合影時,最讓人心疼的就是父親的眼睛,幾乎都看不出來有多少神採了。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在盛夏時節,他那包裹著精瘦身材的古銅色皮膚,活脫脫就像是正宗的湖南臘肉,好似經過農人細心的燻制,在烈日下可以烤出幾滴油一般。
父親是燻臘肉高手,歲月似乎也跟他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把他也燻成了一塊供兒女們享用的臘肉。
殺年豬、燻臘肉是農家人每年年底的必修課,這點父親也不例外。經過父親細心燻制的臘肉,溫暖了來年兒女們的胃。
父親的雙手,因為常年的辛苦勞作,也都早已被老繭所包圍,一圈圈一層層地訴說著蹉跎歲月與似水流年。
常言道「每一位老人,都是一本書」,父親這本書,我讀了三十多年,如今慢慢地讀懂了一些,或許要真正完全地明了,我還需要歲月賜予我智慧。
父親是一個真實、善良的人,說話直接,是一個老想著幫助人的善良老人,自己過得不一定有多好,心裡卻總是惦記著家裡人和我們這些兒女。家裡人或者鄰居有什麼事情相託,他也總是掛在心上,即便自己能力不夠,也總是要想著法子來幫忙。
當然他的身體健康程度談不上優秀,他曾染上了湖區人常見的疾病——血吸蟲病,那是他和母親一道下湖打黎蒿落下的病根,雖然經過血防醫院的治療,控制了病情,但也是影響了肝臟的功能。農村人愛好的「吊二兩」曾經長期勾著他的胃,不過去年在做體檢時醫生給出了戒酒的建議,本著延續壽命與讓兒女放心的考慮,一段時間父親忍痛放下了酒杯,封存了老酒。
父為子綱
父親這個角色,在傳統文化裡,因著有了「父為子綱」的特色,父親們似乎都是嚴厲多過慈祥的。
比如父親的堂弟,我們稱呼興旺叔的,對待他那不成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哥成婆,經常就是棍棒相加。
記憶中有一次,秋老虎肆虐的午後,成婆闖禍了,興旺叔知道了之後,二話不說就將他捆起來,綁在柱子上,用鞭子抽打,一時間成婆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他一點也不願認錯,一直就扛著,我二奶奶在旁邊看到,就罵興旺叔下手太狠,又罵成婆太頑劣。而我那嬸嬸則一直在旁邊拉興旺叔,勸叔叔停手,可惜也是拉不住,看著兒子被打成那樣,嬸嬸只得呆立一旁,掩面抽泣。
興旺叔打成婆,記憶中可不止一次,父親管教十多歲的調皮兒子,在正統文化裡,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謂「棍棒之下出孝子」,千古奇書《紅樓夢》中,賈政不也發起狠來,把個沒正經的兒子寶玉打了個半死嗎?在那會子,下人們沒一個敢勸的,王夫人只有哭泣,賈母也氣得發抖。
從山上滾下來
記憶裡,我的父親倒沒有那麼簡單粗暴過,對待我和哥哥的調皮,父親的管束是有的。
曾有段時間,為了防止我和哥哥出去玩不學好,父親將我和哥哥鎖在家裡,讓我們練毛筆字和鋼筆字。可惜我對寫字沒什麼興趣,在一旁翻看《三國演義》之類的書籍,而哥哥則對著字帖,一筆一划認真地臨摹。於是乎,多年以來,哥哥的字一直寫得比我好。
早些年,每逢春節,父親還經常寫對聯,抽空也幫有需要的鄰居免費寫幾幅。近年來,父親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了,於是哥哥就頂上去,他小時練就的毛筆書法也派上了用場。
我生為老四,在農村又有「爺疼滿崽」的說法,父親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慈祥的。當然,對於兩位比我大許多的姐姐來說,可能父親留給她倆的印象更多的可能就是嚴厲吧。
大姐比我大10歲,二姐比我大7歲,哥哥比我大2歲。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大姐經常抱著我在爺爺家門口玩。
爺爺家旁邊有口小池塘,水很淺,不到一米深,清澈見底,女人們時常會在這裡洗衣服。記憶中,那口池塘一直與捶打衣服的棒槌同時出現在腦海裡。
大姐的運氣不怎麼好,抱著我玩的時候,就有好幾次跌到塘裡,父親知道了之後就動手打大姐。大姐就很委屈,每次眼睛都紅紅的,但是沒哭。
我幾歲的時候,大姐上後山砍柴,我吵著要去,父親原本不準我去,後來看我實在想去,就叮囑大姐一定要看好我,不要讓我摔到磕到了。
結果,這一次上山的結果很悲劇。
大姐在砍柴的時候,我在旁邊玩,一不留神,一腳踏空,我就從半山腰上滾下了山,一直滾到了旁邊的溝裡,身上衣服被掛破了不說,頭上、手上、腳上都磕傷了,還有好幾塊淤青。不過,我躺在溝裡哭了一會兒就沒覺得沒什麼事了。
大姐回頭一看我不見了,心想這可不得了,馬上就丟了柴刀,從後山火急火燎地跑了下來,在山溝裡把我扶起來,扶著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沒有任何懸念,父親再一次出手打了大姐,把她罵了個半死。
同樣,大姐也沒有叫屈,只是在挨打了之後跟我說,再也不帶我玩了。
我的皮肉傷很快就好了,過了幾天大姐消了氣,就又帶我玩了。
後來,大姐再上山砍柴時,我再提出要去,大姐說什麼也不帶我去了,再說父親也不準我上山砍柴了。
我砍柴的經歷少,不過站在山上的時候,看著那漫山遍野盛放的映山紅,真的是讓人心情愉悅。
長大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那麼大一片的映山紅了,當然也沒有那時候的童趣了。
赤腳醫生袁醫師
除了農民這個職業,父親還先後從事過赤腳醫生和教師兩個職業,因此我和哥哥姐姐在成長過程中基本沒去過醫院,因為小毛病父親都能解決。而且,我們從小認字也比同村的早一些。
在小山村裡,缺醫少藥是常態,懂點醫術的人更是屈指可數。父親在1976年受公社指派到衛生院進修,成為了一名赤腳醫生。
剛記事的時候,我經常都會看到父親用開水給針筒消毒,一個鋁皮飯盒裡裝著針筒和針頭、醫用剪刀等,旁邊還放著一些青黴素之類的藥品。
父親就在家裡接待村裡來尋醫問藥的老鄉,大家親切地稱呼他為袁醫師。
父親給病人把脈診斷、打針的時候,還是小不點的我就站在一邊觀察。大人們看到我,也會笑笑,說袁醫師的小孩乖之類的話,偶爾還會有人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幾顆糖給我吃。
家裡條件簡陋,父親給病人打屁股針的時候,就會把房門帘子拉起來。
山裡人過得沒有城裡人細緻,平時感覺不舒服了,一般也就是多休息下,胡亂吃些藥,實在有需要了才來找父親看看。
父親以赤腳醫生為職業是在1976年到1982年,1982年我出生後其實他已經不再以這為職業,但山裡人都知道袁醫師技術好,也就還來家裡找父親看病。
此外,當年還有一個客觀現實,那就是當年在方圓十裡地內,只有父親一個赤腳醫生,再遠了走到村上或鄉鎮去,翻山越嶺的,老鄉們也都感覺太不方便。想一想,80年代那會子山裡人都還是徒步而行,騎單車的都是鳳毛麟角。
由於衛生條件不好,80年代很多人,尤其是小孩子肚子裡都會長蛔蟲,父親曾給很多人治好了蛔蟲病。
當時父親給我吃了專治蛔蟲病的寶塔糖,甜甜的我吃了很多粒,後來果然就拉出了很多蛔蟲。這些長得像大號蚯蚓一樣的蛔蟲,在糞堆裡爬來爬去,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噁心,不過小孩子時代就覺得好玩,我興奮地跑去告訴父親這個成果。父親聽到了就笑笑,摸摸我的頭,說沒有蛔蟲就好了。
治蛔蟲病給我帶來了一個常年的心病,那就是寶塔糖吃多了,從此我見到甜食就會自然地有些抗拒。
靈魂出竅
多次的經歷表明,父親這赤腳醫生的水平還真的是槓槓滴。
小時候有一回,我突然發高燒,一直燒到了41度,幾乎昏死過去,感覺自己當時都靈魂出竅了。恍惚中,靈魂縈繞在空中,望著自己的軀殼軟軟地癱在地上,覺得還挺好玩。而在一旁,則是在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母親,催父親趕緊想辦法。
父親倒還好,不緊不慢地,把我的衣服都解開,把門窗也都打開,讓母親站遠一點不要擋住了風。然後,父親拿了條毛巾,讓母親倒了一盆冷水,然後把毛巾投入到冷水中,再擰乾了放在我額頭冷敷。敷一會兒後,又將毛巾投到水中再擰乾了繼續冷敷。
如此反覆幾次,我的體溫就慢慢地降下來了,我也睜開了眼睛。
朦朦朧朧中,我看到了站在一邊的父親和母親,慈愛的父親正在微笑,母親的眼角則還帶著淚花。
這次鬼門關的經歷,後來我經常回憶起來,把靈魂出竅一段講給朋友聽,大家都不信,只說是我當時高燒燒壞了腦子,胡思亂想吧。
治乾咳就用甘草片
父親多年的赤腳醫生行醫經歷,給他積累了不少的經驗,雖然沒有看過什麼大病,但是對日常的感冒、發燒、咳嗽之類的病症還是非常裡手的。
工作以後,我曾經有一年乾咳得厲害,在城裡買了很多治咳嗽的藥丸、衝劑吃了,都不見效。到年底回家了,晚上睡覺時我咳嗽到半夜,父親在隔壁房間聽到了就馬上爬起來,問我什麼情況。我把乾咳一直不好告訴了他,他說這個好解決。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到鎮上的藥店買了一小瓶甘草片,兩塊錢一小瓶的,拿給我說吃了這個就好了。
我當時還有點不信,不過看父親那麼有信心,就按照他說了吃了兩天,然後乾咳就沒有了。父親告訴我,甘草片是治乾咳的神藥,比那些成天狂轟亂炸打廣告的藥物都更有療效。
水符咒治魚刺卡喉
父親還有一個獨門絕技,是專門針對吃魚被魚刺卡喉嚨的。
父親說這個絕技傳自母親的大伯,我們也稱為外公的衛爹。
這個絕技是一個水符咒,步驟如下:
1、首先要準備一個乾淨的小飯碗,裝上一小碗乾淨的水;
2、然後左手端著水;
3、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將無名指與小手指收起來,用大拇指壓住這兩個手指。
4、接著就開始念咒語,咒語一共有8句,分別是「起眼觀青天,師父在身邊,傳我道法,護法天尊,不問銅和鐵,萬物化成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5、每念一句咒語,就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水裡寫1個「化」字,然後再逆時針畫1個圈。
6、咒語念完後,再用手指寫1個「化」字,然後再逆時針畫1個圈。
以上就有了9個「化」字,和9個逆時針的圈。
7、接下來再用逆時針畫9個圈。
於是一起就有18個逆時針的圈。
8、然後,用食指和中指排著在碗沿上敲一下。
9、末了,將這碗水端給卡刺的人喝了,如果沒喝完就已經症狀消失,那剩下的水不能倒在地上,可以倒在牆壁或者水池裡。
初聽起來,大家都不相信這套水符咒這麼有效,剛開始就連我和哥哥也不相信,都認為父親是在瞎掰。
直至有一回,鄰居家的小女孩溪溪吃飯時,被魚刺卡住了哇哇大哭,一家人急得團團轉。父親聽說了,馬上說他可以畫套水符咒,幫助溪溪去除卡刺的問題。
▲小孩魚刺卡喉漫畫,圖片來自網絡
鄰居家一臉懷疑,說:「老袁,你不是哄我吧,溪溪喉嚨都被魚卡刺了,難受得厲害,你還來開玩笑。」
父親說:「我這真不是開玩笑,姑且試一下,反正一套水符咒只需要一分多鐘,弄完了她喝碗水就可以解決問題。如果問題沒有解決,你再罵我不遲。」
於是,在鄰居家半信半疑的情況下,父親左手端著一小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手指畫符,當符咒畫完,鄰居趕緊讓溪溪喝了這碗水。
果然,非常神奇,溪溪的喉嚨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喜笑顏開了。
鄰居看到小孩子好了,馬上說多謝父親幫忙,笑著抱拳跟父親說:「老袁你真厲害,這是在哪裡修行了呢?這個符咒能不能告訴我們呢?」
父親說:「傳給你也可以,下次等你有時間了我告訴你吧。」
後來,溪溪又有一次吃魚被卡了喉嚨,她媽媽帶著她單獨來找父親幫忙,父親再一次伸出援手,用水符咒幫溪溪解決了難題。
父親又在其他好幾個場合,給好幾位被魚刺卡喉的老鄉施過水符咒,現場見證的人都暗暗稱奇。
再後來,哥哥也學會了這套水符咒,並且也在實際中進行了運用,稱奇的人也越來越多。
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太上老君呢,如果沒有那又是哪位老神仙,或者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發了功,動了憐憫之心幫助卡刺的人解決了難題呢?
由於我此前沒有掌握這道水符咒,遇到好幾次吃魚被魚刺卡喉嚨,我每次都尷尬、緊張得要死,吐來吐去,折騰好久才得以緩解。
興許,我是沒有這個緣分。今天,我特地打電話給父親,請他把水符咒的原委都告訴我,然後我記在了上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先試一下,測驗一下是否靈驗。
可能還是哥哥與父親更加有緣吧,哥哥練就了一手比父親更好的毛筆字,跟著父親祭祖,對祭祀的禮儀非常熟悉,後來又傳承了父親的這一套水符咒。
而我,除了喜歡寫寫文章,對練書法、祭祀、水符咒之類的,終歸也是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來。
代課老師袁老師
父親曾在七八十年代做過兩次老師,分別是1972至1976年做過帶編的老師,後來被公社抽調去做了赤腳醫生後,父親又在1984至1985年做過兩年的代課老師,也就是民辦老師。
父親做民辦老師的時候,我才兩三歲。
因為我們村民小組離村上較遠,山路崎嶇,小孩子晴天走路去村上讀書要兩個多小時,遇上雨雪天氣那就更不得了,山路溼滑,險象環生。況且還要跨過一條小溪,即便那上面搭了一座獨木橋,但好幾次的暴雨都導致了山洪,獨木橋被大水衝走了好多回。
山裡人靠山吃山,本來就認為送孩子上學沒什麼用,再經常遇上這個天氣,覺得上小學一、二、三年級的小孩子走路上學太危險了,乾脆就都不願意送這部分小孩讀書了。
沒辦法,村委就在組裡開闢了一個小的教學點,請父親來做代課老師,給組裡的19個小孩上課,教小學一、二、三年級的課。
父親是60年代的高中畢業生,在80年代的山村裡,有高中學歷的人還很少。
在一間農舍臨時改裝成的簡陋的勉強可以稱之為教室的屋子裡,父親拿起了教鞭和粉筆。當時教的課程也少,主要是教語文和數學,然後就是讓孩子們玩。
這間教室,實在是非常簡陋,地面坑坑窪窪的。大家在裡面讀書的時候,抬頭望可以透過瓦片縫隙看見天空,遇上下雨天,屋外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泥濘一片。
鄉親們自發打成的課桌椅派上了用場,大家還臨時將一面牆糊成了黑色,勉強可以稱之為黑板。書本好像也不夠,大家就幾個人共一本,不過也學得很帶勁。
教學條件雖然簡陋,但兒童們的書聲琅琅,鄉音濃濃,畢竟父親不太會說普通話,還是用本土方言教的。
因為當年也算「教師子弟」,我也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一邊,列席參加學習。多年以後,父親母親經常打趣我,說我當時和那些哥哥姐姐打成了一片,還認了好幾個女朋友。
冬天的教室裡,一群流著鼻涕的小孩們擠在一起,烤著家長們準備好的炭火爐子。偶爾遇到炭火熄了,下課了就要找炭火還燒著的同學借炭火,裝到自己的爐子裡,然後像甩手轉圈一樣,甩那個炭火爐子,有時候要甩好幾分鐘那炭火才慢慢地燃起來。
三十多年後,當我再次回憶起這樣的學習場景,感覺還是很親切。
這間教室時而因為下雨下雪而變得泥濘,時而因為晴天時小孩們的追逐打鬧而塵土飛揚。
環境雖然簡陋,參與學習的孩子們卻都是快樂的,鄉親們也感覺很欣慰,畢竟那麼小的孩子不用那麼辛苦,走那麼遠去上學。
等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因為某些原因,村裡將這個臨時教學點關閉了,將村裡到組裡的路修好了,石子路取代了泥土路,石板橋取代了木頭橋,我們也就都去村上上學了。
父親於是再次放下教鞭,從老師的崗位上光榮退下,我也失去了「教師子弟」的光環了。
父親是山
80年代的小山村,娛樂節目不多,到了晚上,幹完農活的莊稼人都早早地歇下,夜間基本上很少有娛樂活動,因為第二天又要早早地起來忙活。
那時候,電視普及率還很低,組裡有電視的人家不到一個手掌的數字,遇上有文化下鄉的放露天電影、或者唱花鼓戲、或者搞雜技表演時,山裡人就沸騰起來了,傍晚時候大家都早早地吃完飯,端著凳子、椅子一起來了,個子矮小的小孩子們,則往往都被扛在父親們的肩膀上,這樣才能保證能看到表演。
芙蓉王捲菸有一句經典的廣告語,說的是「兒時父親是山」。
▲父與子,圖片來自網絡
的確,父親那時候就是我的山。
那時,父親帶我出門時,很多時候都會把我扛在肩上,我仿佛就是坐在山脊梁上看世界。
在看演出的時候,雖然我們不一定能佔到好的位置坐下欣賞,但也不妨礙我在父親的肩上看到精彩內容。
光屁股玩水
那時候,我家旁邊有一條小河,是從柘港洞流過來的,當地人又稱為柘港,一直流入到嶽坊水庫。
▲家鄉小河柘港一段,攝於2016年2月9日
這條小小的河記錄了我們童年的很多趣事,我們從小也就在水裡玩耍,大部分人的水性都很好,就是因為成天都泡在水裡。
記得有一個夏日的午後,哥哥帶著我到小河裡玩耍,我們是在一處很淺的河水裡玩耍。
我們把短褲脫在了河灘邊的石頭上,然後就光著屁股,歡呼著跑向了河流,我們一會摸魚摸蝦,一會又潛到水裡,一會又兩個人打水仗,一會又走到那有低矮瀑布的地方,讓水流到頭上臉上,享受這飛流直下兩三米打在臉上的愉悅。
有句話叫「樂極生悲」,或許用在這裡不對,這個午後本來是極其歡樂的,哪知道接下來我們馬上就要哭得稀裡譁啦的了。
不知道在水裡玩了多久,玩得我們的手指肚都有些發泡、嘴唇有些發烏了,哥哥說我們回去吧,然後就上岸來,去拿短褲。
可是,那短褲居然不見了。
奇怪,在我們玩水的時候,明明沒有人過來啊。
沒了短褲,要回家估計會挨罵,哥哥就帶著我沿著小河上下尋找。聽到要挨罵,我當時就哭了,然後哭著哭著,哥哥也哭了。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我們兩人的心裡亂亂的,有點不敢回去,但是又不能不回去,總不至於老是光著屁股在外面亂晃呀。
於是,我們倆硬著頭皮,哭哭啼啼地就回了家,到家裡之後,就看到有個人坐在堂屋,一邊喝著涼水,一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這人是組裡的鄰居,放鴨子的大叔。
他看我們一直哭著,就問我們為什麼哭。
我和哥哥扭著身子,用手擋住前面,不說話。
父親看到我們倆,噗呲一下就笑了,說:「短褲呢?怎麼穿著短褲出去,回來就沒穿褲子了?」
父親不問還好,這一問,我和哥哥就哇哇大哭起來,一下子委屈到了極點。
大叔看我們哭得很兇,趕快從身後拿出兩條短褲來,問:「是不是你們的?」
還真的是我們的短褲,我們一下從大叔手裡搶過來,馬上穿上了,然後擦乾眼淚,吐吐舌頭。
父親說:「看你們下次玩的時候,還這麼不注意不,短褲不見了都不曉得。」
母親說:「打挑胯舒服吧,今天算是舒服到家了吧。」說得我們都紅著臉,不說話。
大叔說,他是跟我們開玩笑,經過河邊的時候就把短褲拿了,到我家來喝水了,沒想到我們倆哭得那麼認真。
捕魚高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住在河邊,小孩子從水裡收穫樂趣,大人則從水裡收穫很多魚。因此,我們從小就是吃魚長大的。
河裡的魚很多,河流快匯入水庫的地段,尤其多魚,村裡很多人就到那裡下網捕魚,父親也不例外。
那段水面相對比較寬,如果要把漁網布好,不讓水把漁網衝走,是需要一定功夫的。
父親的水性很好,一口氣一個單邊遊個兩三百米不成問題。父親基本上是傍晚下水去放網,第二天一早拿著筐子再去收網,好多次我都看到父親一早就背著滿滿一筐魚回家。
有一次,聽父親說網到了一條大魚,大概有一米多長,可惜當時就父親一個人,那魚力氣太大,父親收網的時候沒留意,讓那魚給掙脫跑掉了。
父親後來每次說起這次網魚的經歷,都有些惋惜,那次應該是他唯一一次網到一米多長的大魚。
網的魚多了,保存也就成了問題,那年代也沒有冰箱,父母親就把大部分魚都醃了曬乾了,做臘魚。
不過,臘魚吃多了,胃裡對臘魚漸漸地就有了排斥,以至於長大之後我對臘魚都不怎麼感冒。
摘楊梅
如今可以買到很多水果,80年代時我吃得更多的是野果子,雖然父親在屋旁種了幾棵桃樹、李樹和桔子樹,但是收成一直一般,結出的果子味道也不怎麼好。
有山的地方,自然就有很多野樹,也就有很多野果子。
父親常年在山裡轉,這座山上砍柴,那座山上找藥材,順帶就把山裡的各種果子樹都了解透了。
當年吃得比較多的野果子有毛慄、板慄、山梨、楊梅、獼猴桃、酸棗、棗子、柿子、金桔等。
楊梅大概是那個年代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種水果了,為何呢?
有兩件事情我記憶猶新。
某天上午,父親背著一個大筐就出門了,中午時分,滿頭大汗的他走進了家門。
我和哥哥馬上迎上前去,父親把筐子一放下,就有深紅色的楊梅滾到了地上,我和哥哥馬上跑過去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塞到嘴裡,哇,真甜。
父親說不要急,就拿了個碗,裝了些清水,倒了一點鹽進去,再把楊梅放到水裡浸一下,讓我們再嘗嘗。嗯,這個味道果然又要好一些。
還有一次,是一個正午,長坪小學裡鴉雀無聲,風兒吹拂著樹葉,伴隨著學前班與一到四年級學生的午休時間。
這時候,上小學三年級的哥哥到一年級教室叫醒了我,然後又喊了幾個同學一起,大家一起溜出了學校,溜到了學校旁邊的一座山裡,這時候正是楊梅熟透的季節。
一位同學領著我們到了一棵大楊梅樹前,然後大家就開始採摘起來,有的爬上了樹,有的高個子就站在樹下摘,那不會爬樹的又長得矮的就在樹下接果子。
由於午休的時間並不長,我們想著必須要加快速度,才能在下午上第一節課前回到教室,而且不會被老師看到,不然就要挨老師罵了。
大家有說有笑的,把上衣脫下來,裝好楊梅,因為提前也沒有人說要來摘楊梅,都沒有準備袋子。
等到大家裝好楊梅,在樹下也吃飽了之後,哥哥就帶著大家提了楊梅回學校。
天有不測風雲,突然一陣烏雲過來,將原本晴好的天氣給換掉了,一下子暴雨如注。
我們一下子就都成了落湯雞了,一個個頭上、身上、腳上都溼漉漉的,楊梅也都是溼漉漉的。
山路也被暴雨衝得滑溜滑溜的,要一步步走下去難免會摔跤,哥哥喊了一聲,我們就在他的帶領下,坐在山路上,然後腳蹬地,直接像坐滑滑梯一樣的,從山上滑到了山腳下。
這下可好,不僅一聲溼漉漉的,屁股上背上都是黃顏色的泥水,不用說,沒有午睡這個事實是瞞不過去了。
哥哥跟大家說好,他來承擔責任,說這是他組織的,大家都把責任推給他就好了。
回到教室,老師已經一臉嚴肅的在等待了,而這時下午第一節課已經上課了。
我們溼漉漉的一群人都被罰站在教室後面,大家一個個站在不同的教室裡,光著膀子,頭上身上都溼漉漉的,感覺很滑稽。不斷有同學回頭看我們,指指點點的,我們就向他們翻白眼、吐舌頭。
還好,大家辛辛苦苦摘的楊梅沒有被沒收。
下課了之後,大家趕緊把楊梅拿出來洗了吃,有的同學還笑嘻嘻地拿著新鮮的楊梅送給老師吃。有的老師一臉正氣,拒收賄賂的楊梅。而有的則被逗笑了,接過來就吃了。
下午的課很快上完了,放學前照例有個放學儀式,大家都背好書包,列隊站好,等待蘭校長點名講話。
蘭校長清了清嗓子,說今天的點名就不點了,關鍵是要通報批評幾位同學,中午不午休,跑到山上去摘野果子,還好都安全回來了,不過要罰為頭的做公開檢討。
然後,哥哥就從隊伍裡走出來,低著頭做檢討。
哥哥做的檢討比較簡短,大體內容我都忘記了,只記得最後一句是「說到做到,不防空炮」,他說完這句,大家就都笑了。
蘭校長咳嗽了一聲,大家就又都憋住不笑。等到宣布放學之後,大家就一個個都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記憶中,哥哥在小學做過多次檢討,每次都會在最後加上標準尾句「說到做到,不防空炮」,這也是我們童年的一大趣事。
桔園趣事
當年還有一件趣事,父親扛著我去了一趟寺灣的桔園。
當時父親想學習種桔子,看見爸爸要出門,我也嚷著要一起去,爸爸就笑著把我扛在了肩上。
從家裡走路到寺灣,路程有十多裡地,而且途中還要翻越一座童年時代覺得好高好高的一座山坡——桐木坳,父親可能覺得我光靠自己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乾脆就扛著我。
父親做慣了氣力活,曾經一個人挑著幾十斤的糧食,從君山許市走路回到袁家裡,好傢夥,那可是兩百多裡地的路程,因此他覺得扛著我走路,那還不跟玩似的。
寺灣村緊鄰著張谷英村,名氣雖然要小很多,但這裡王朝時代出了不少的文人進士,還保留著很多的老宅子,幾百年來不知蔭庇了多少人。翻開這一段布滿塵埃的歷史,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裡也是文脈興盛,才子輩出。
▲寺灣村的進士第,攝於2015年9月28日
寺灣村有幾塊巨石,都是麻古石頭,很大很大的杵在田間地頭。那時候我見了,是必定要爬到上面玩耍一陣子才下來的。
▲寺灣村的麻古石,攝於2015年9月28日
寺灣的桔園,在小孩子看來,是好大好大一片啊,感覺望也望不到邊。
正好是金秋時節,碩果纍纍的桔園裡一片燦爛的亮色,閃得我的哈喇子是滿地流啊。
桔園老闆看見了,就說這裡的桔子可以隨便吃,不要錢的。我就看看父親,父親點點頭,示意我自己過去摘桔子吃,他要和桔園老闆聊天。
於是乎,我就在這一片桔園裡,瘋跑,跑來跑去,數有多少棵桔子樹。
可是,這樹實在是太多了,數也數不過來。
不一會兒,我跑累了,就靠在一棵樹下,慢慢地摘桔子吃,吃著吃著肚子就瓜飽瓜飽的。然後再吃著吃著,我居然就慢慢地睡著了。
等到後來太陽都快下山了,我隱隱約約聽到了父親和桔園老闆的呼喊聲傳來,我揉揉眼睛,撣撣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朝著他們呼喊的方向跑過去。
看見我跑過來,父親的臉色也從焦慮換成了欣慰,他幫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牽著我的手向桔園老闆道謝了,然後把我提到肩膀上坐下,手裡又拿了一大袋桔子就回家了。
童年暈醋
當年還有一件囧事,父親帶我到鎮上買東西,買了醋啊醬友之類的調味品,那時我大概是第一次聞到醋味,也是第一次喝醋,居然覺得這醋好臭好臭,連帶著人也暈暈乎乎的了。
父親看到我暈醋,馬上倒杯清水讓我漱口,我吐了好幾回之後,才感覺稍稍好一些。
人世間總是有很多奇妙的事情,曾經讓你感覺厭棄到極點,或者讓你深惡痛絕的物事,後續往往會在人生某個時刻讓你愛不釋手,或者說求之不得呢。
譬如這醋,當年我聞了之後,感覺好臭好臭,厭惡得要命。
誰曾想後來讀大學時,同班同學中有一位山西清徐人,當地的一大特色就是醋多醋好,於是乎他每次回家了都帶回來一堆醋,感覺他們就是泡在醋罐子裡長大的。
受了他的感染,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喝醋。
劉正的爺爺
小學時期,和我關係最好的同學當屬劉正,劉正的爺爺特別會講故事,是個很厲害的鄉下說書人。
當時我聽劉正說,爺爺經常給他講隋唐演義,包括薛仁貴徵東、薛丁山徵西、薛剛反唐之類的故事。他晚上也只喜歡跟爺爺一起睡,為的是可以聽到更多不同的故事。
我由此也被劉正的爺爺給迷住了。
有一次,我瞞著父母和老師,偷偷地跟著劉正去了他家,在他家住了一個多星期,每天白天我和劉正一起上學,晚上一起到他家,跟著他一起擠在爺爺的床上,就聽了很多好玩的故事。
他爺爺就像一部故事點讀機,等著我們去點讀。
每次講完一個故事,爺爺都打哈欠了,說明天再講吧,我和劉正就說「嗲嗲,再講一個吧,再講一個了再困」。
然後爺爺就打著哈欠繼續給我們說,每次都是他講著講著,就發現我們兩個睡著了,發出輕輕的呼嚕聲。爺爺就搖搖頭,幫我們把被子蓋好,也埋頭睡下了。
他爺爺那會還專門講了明朝重臣解縉的故事,特別在講到解縉死在金鑾殿上,皇帝和臣子們都很震驚時,他爺爺更是說得眉飛色舞,說這解縉一心想死在金鑾殿上,享受皇帝賜予的風光大葬,真的是千古奇人。
多年之後,劉正的爺爺說的這一段仍然讓我記憶猶新。
這位爺爺實在是太會講故事了,講得我真不捨得回家,可是聽故事聽多了人也犯了痴症,我居然也沒有告訴父母和老師,就這樣在劉正家住了一個多星期。
直到後來,父親母親好幾天不見我回家,急得不得了,找了幾天才找到劉正家裡來。
我當時還納悶了,從我家到桐木洞的劉正家裡,好歹也有十多裡地,父親居然這麼快就尋了過來,我渾然不知我已經在劉正家呆了一個多星期了。
父親抱著我,讓我回家。我當時好一頓掙扎,說要跟著劉正一起住,要聽爺爺講故事,回家了沒有故事聽。
父親好說歹說勸,我都不聽。
劉正這時趕緊說,過兩天到我家和我一起住,把他之前聽到的故事講給我聽。
他爺爺也笑著說,這兩天再給劉正講幾個好聽的故事,讓劉正再傳給我。
聽他們這麼說,我才滿意地答應了父親回家的要求。
後來,劉正果然在我家裡住了兩天,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聽,再後來他爺爺就尋了來,把他接走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劉正的爺爺早已作古,但老人家的故事還在我腦子裡,當年與劉正的那段友情也成為一輩子的懷念。
湖區打藜蒿
90年代初,正當「西湖美景三月天哪,春雨如酒柳如煙哪」的歌詞紅遍大江南北時,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從山區搬到了湖區。
來到湖區生活,父親不幸染上了一種湖區的流行病——血吸蟲病。
初春時分,內湖的水位非常低,露出了很多空地來,而這時卻是黎蒿肆意生長的季節。
▲東洞庭湖一角,攝於2019年2月1日
藜蒿成片成片地生長著,綠油油的,拼命地綻放生命的精彩,而這一大片的綠色也成功吸引了湖區人民的注意。
於是乎,很多人成群結隊來到內湖打黎蒿,打上來的藜蒿經過分揀、清洗上了餐桌,與臘肉勾搭在一起之後,就貢獻了一道名菜——黎蒿炒臘肉。
這道菜的味道是極好的,多年來我是百吃不厭。
去湖裡打黎蒿的時間並不會持續太久,因為黎蒿本身的旺盛期很短,去晚了黎蒿老了,也賣不起價格了。
為了順利打黎蒿,父親會在前一晚會早早地睡下,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就出門了,伴著蒙蒙的霧氣、晶瑩的露珠、泥土與青草的芳香,父親穿上雨靴,帶好蛇皮袋,裝上中午吃的乾糧和水,就出門了。
從家裡走到內湖長著藜蒿的地段,差不多要兩小時。
那段時間,父親每天都要往返一次,披星戴月的,每次空著手去,傍晚挑著藜蒿回來,路上就會遇到收藜蒿的人,然後青翠的黎蒿就被換成了一張張人民幣,這樣的交換消解了打藜蒿人一天的疲乏,讓回家的心情都是愉悅的。
染上血吸蟲病
在內湖,就會碰到釘螺,而釘螺是傳播血吸蟲病的唯一中間宿主。
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父親打藜蒿次數多了,後來就被查出來患上了血吸蟲病。
那時候,父親常常感覺頭痛、疲倦,還伴有低燒,腿腳一點力氣也沒有。
剛開始,做過赤腳醫生的父親以為是感冒了,就買了感冒藥吃了,可不見效果,才到衛生院去檢查。
衛生院的一看症狀,就懷疑是染上了血吸蟲病,因為這在湖區是常見病。
父親不信,就又跑到縣裡醫院,然後就確診了。
血吸蟲病不易根治,每年都要去醫院或血防站,打點滴,在藥水裡加上護肝的藥,然後再吃丸子。
幾乎每年初春,也就是血吸蟲開始醒來的時候,父親就會感覺有上述的症狀,有時輕微有時嚴重一些。
這個病傷肝,父親為此將酒戒了一段時間。
當父親感覺身體漸漸地穩定了,就慢慢地把這病給看淡了。
吊二兩
說起喝酒,農村人都講究吊二兩。在經過短暫的休整後,父親的身體得到了恢復,於是又再次端起了酒杯。
▲父親喝酒,攝於2015年9月27日
城裡人喜歡喝瓶裝白酒,而純樸的農家人如父親,則更喜歡鄉土氣息濃厚的谷酒。
谷酒一般都是用塑料桶裝著的,每次一打就是一大桶,提回家了慢慢喝。
如果有了好藥材,也會往谷酒裡加一些,泡上一段時間,這酒就成了藥酒。
如果聽說哪裡的谷酒味道好,父親就會告訴哥哥,讓哥哥去打幾十斤回家。
哥哥也很孝順,常常幫父親物色好谷酒帶回來。
老家谷酒的價格也算公道,10塊15塊20塊的都有,蘿蔔白菜各有所愛,看你喜歡喝哪種就買哪種。
此前,我每次回家,都會給父親帶一些帶包裝的酒回家,不過父親一般都不怎么喝,只有等家裡來了客人或者我們回家時,才拿出來喝,平時他自己在家就還是喝谷酒。
酒精依賴
好幾年時間裡,父親一天要喝幾頓酒,早上起床了喝一小口,早餐喝一口,上午出門喝一口,中午吃飯也喝一點,晚上吃飯再喝一點,有時候晚上睡覺前還要抿一小口。
父親把一個裝橘子汁的小罐頭瓶子洗乾淨了,拿來裝谷酒。
每天父親把小瓶子裝滿谷酒,一瓶子大概是二兩五。
父親說,剛開始每天大概喝一小瓶,後來就慢慢地增長到一天喝到兩小瓶了。
那幾年父親對酒非常依賴,仿佛如果一頓不喝,就會渾身沒勁,整個人一點精神氣都沒有。
短時間戒酒
去年清明節前回家,吃飯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父親沒有喝酒,就問是什麼原因,父親說戒了。
我很奇怪,堅持喝酒多年,每頓都要喝的人,怎麼會說戒就戒了呢,再說都已經70多歲的老人家了,又沒有人勸,還用得著戒酒嗎?
後來,我才知道是哥哥帶父親體檢時,醫生告誡父親要戒酒,因為檢查中醫生發現他的肝負荷有點重,建議儘早戒酒。
聽了這話,父親很擔心。
在哥哥的安排下,父親住了幾天院,吃了一些藥,觀察了一段時間才回家。
那段時間父親可能受了檢查的驚嚇,連著幾個月都沒有碰酒杯。
去年年底我回老家,與哥哥一起為父親過生日,餐桌上父親再次端起了酒杯。
我問父親,不擔心了嗎,不是說戒了嗎?
父親說喝酒習慣了,還是覺得有酒喝人更快樂一些,於是就繼續喝吧,注意控制一下量就好了。
父親送棉衣
小學初中我都是乖乖仔,學習成績也基本上都是班上第一名,因此那時候在學校裡很受重視,在家裡基本上也不用做什麼活。
在小學五年級,以及初中三年,長時間裡,班主任都是以成績論英雄,讓我做了班長。不過,明顯我對班長這個權責沒有弄明白,只對學習成績感興趣。
初中畢業了,等著放榜時,好久都沒有消息傳來,鄰居都說四婆這次只怕是沒戲了,縣一中應該沒有錄上。
我不吭聲,但是心裡想不可能呀,我感覺這次考試發揮很好啊。
比平常晚了一點的好消息最終還是傳了過來,我被重點中學縣一中錄取了。
聽到喜訊後,父親張羅著,邀請親朋好友一起吃了頓慶功飯。
我記得,當時大姨媽端起杯子,說:「四婆這次應該是鯉魚跳農門了,不用再在田裡混了。」
父母親以及家人們都很開心,因為在大家看來,進了縣一中,日後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畢業了能找個好工作。
上高中之後,我來到了縣城,寄宿在學校裡,每個星期只有周日下午才有假,平時也就懶得回家,只是偶爾到縣城的大姐家改善一下夥食,一個月才回家一次。
記得讀高二的時候,父親有一次突然來到學校看我,來給我送厚一點的棉衣。
當時正好是課間休息時間,我正在走廊和同學聊天曬太陽,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四伢子」,聲音很熟悉。
我一回頭,看見父親提了個購物袋,在跟我招手。
我不情願地挪動腳,走了過去,問他來幹什麼。
父親說天氣要轉冷了,怕我衣服帶的不多,給我送一件新棉衣,記得自己換上。
父親穿著一身棉衣,褲子有些脫線了,鞋子也破了一個洞,渾身有些塵土,估計是走路來的時候粘上的。
我看著父親的邋遢樣,怕同學看見了笑話,趕緊說好了好了,知道了,接過棉衣就說要上課了,讓他快走。
父親就叮囑我要好好念書,不要想家裡,然後轉身就走了。
每當我回想起這一段時,很為自己當年的不懂事而慚愧。
父親的愧疚
去年過年前,父親的小姑父,也就是我的小姑爹去世。父親接到噩耗後,眼圈都紅了,眼裡噙著淚水,怕我們看到不好意思,他趕緊拿紙巾擦掉了。
後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只有一位姑媽,這位姑媽比父親年齡只大了十一二歲。父親年輕時很多不方便跟爺爺奶奶說的話,都會選擇跟這位小姑媽、小姑父交流。
父親十多歲時,曾經在小姑爹家生活過幾年,他說小姑爹夫婦對他非常照顧。而在過去的幾年時間裡,父親幾乎每年都要去小姑爹家看望,送些家裡的米啊、土雞蛋啊、菜啊之類的,順便看看老人家的身體狀況,陪著聊聊天,幫他們打發退休後的寂寥。
▲父親摘菜,攝於2016年11月1日
而在前年一年,母親說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了,居然鬼使神差地就忘了去小姑爹家看望。
老人家去世後,父親感覺很愧疚很傷感,感覺對不起小姑爹當年的照顧和教養。
在小姑爹的追悼會上,我看到父親拉著他小姑媽的手,有些激動,手也有些抖,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這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握著一位80多歲老人的手,是一位晚輩在對長輩無聲地表達自己的愧疚。
細姑爹拿小手帕擦了下眼淚,緊緊地握了一下父親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她心裡都明白。
清明節
中國的傳統民俗裡邊,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除夕都是重要的時間節點,而在清明時節祭祖,更是加深了我們對已故親人的思念。
平素每逢清明節,我很少回家祭祖,但眼見潮州人每年清明就興師動眾地返鄉,每年都將深汕高速堵得冒煙,我內心裡很羨慕他們的傳統觀念濃厚,也還是很想回家去參與祭祀的。
結婚後,我愈發意識到這個節日的重要性,因為這個日子象徵著家族和血脈的傳承。
作為家族的一員,是需要認真對待清明節的。
同時,這幾年,我也愈發地意識到,人到中年,就會不斷地經歷親人和朋友的離去,我也開始感慨生命的無常,更加追念逝去的親朋了。
於是,我也開始跟著父親去爺爺、太爺爺的墳前去祭拜。
上山祭祖
爺爺和太爺爺的墳墓都在山村裡,他們都與青山合為一體了。
爺爺的墳墓離太爺爺的墳墓有五裡地遠,繞著山路走起來,也要一個多小時。
父親說,他百年之後要和太爺爺等人埋在一起,他的根在山裡,那裡有他最快樂的時光,有他的青春,有他恣意的少年,有最疼他的太爺爺。
同時,那片山,曾經是太爺爺在40年代拼搏賺下來的基業,後來被劃歸了集體所有。
父親一輩子都認為那山是有靈魂的,在那裡他的心最平靜。
那年清明節,正好是雨後,空氣還溼溼的,山路旁的草上、樹上都還掛著雨珠,看著仿佛一個個含著淚花的小人兒,與祭祖的人們一起思念故人。
沿著一條狹窄而泥濘的山路,父親帶著母親以及哥哥和我,來到了爺爺的墳前。父親繞著爺爺的墳頭,將四圍瘋長的野草都砍了,然後把清明吊掛在墓碑旁。
▲父親掛清明吊,攝於2019年4月3日
父親整了整衣服,對著爺爺和奶奶的墓碑拜了幾拜,大聲說:「魁大爹,方娭毑,恩拉嘎裡要多保佑你的孫子們,保佑他們身體健康,平安幸福,事業有成啊。」(爺爺名諱:魁梧,奶奶姓方)
站在爺爺的墳前,轉身看山下的路,一條不算寬闊的路,繞著這條家鄉的柘港河往下遊走。
這條河承載了我和哥哥、姐姐小時候的歡樂,也承載了父親早年忙碌的酸甜苦辣。
小時候,我們在河裡捉魚、抓泥鰍、遊泳,在河邊練習跳水、放牛、挖地瓜烤地瓜等等,每一件趣事,回憶起來都能讓大腦興奮一陣子。
沿著河邊的路一直走下去,很快可以走到我家的老房子。再往下走不到一裡路,就到了我堂叔家裡。再一直往下走,就到了太爺爺的墳所在的那座山。
▲從山上俯瞰柘港,攝於2016年2月9日
從山腳下到太爺爺的墳前,山路崎嶇而複雜。
父親帶著我們越過了一條小溪,沿著一條更狹窄、更溼滑的山路,我們一起上上下下走了兩段之字型的迴路,才來到了一片竹林。
太爺爺的墓碑被竹林所遮蔽,不仔細看,還真的認不出來。
父親帶著哥哥把墓碑旁的竹子都砍倒,把野草都清理掉,掛上清明吊。
我和哥哥都沒有見過太爺爺,只是從父親偶爾提起的往事中知道,太爺爺曾經非常地努力,置下了很多田地,當時好多片山都是太爺爺的。
可惜時乖運蹇,一切都隨風而去了。
往年,每次到太爺爺墳前祭拜,父親都不讓我跟著往前去,說山路太不好走。那時候我也不太在意,就每次都在山腳下候著。
▲父親前往祭拜太爺爺,攝於2016年2月9日
而哥哥則每次跟著父親一起上山祭拜,因此哥哥對太爺爺的墳墓位置很熟悉。
經過這次的祭拜,我也終於記住了太爺爺墳墓的方位,畢竟這條溼滑溼滑的山間小路上,留下了我們打滑的腳印與流下的汗水。我也希望我們這樣滿懷誠意的到來,能讓太爺爺的靈魂更加平安。
理解父親
回想此前,讀書時候的我很乖巧,是父母和老師眼中的好學生。
工作之後,每次和父親交流,我卻慢慢地變得不太順從,頂撞的次數越來越多。
小時候的那座大山,隨著父親的日漸老邁與我的成長,慢慢地崩塌了,父親的肩膀也如同要垮塌的山脊梁一般。
一時間,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不再高大了,這也讓我陷入到了一種深深的失落中。
直到這兩年結婚了,然後現在有了小孩,慢慢地我對父親這個角色有了新的理解,也對我的父親有了更多的認同。
父親一直牽掛著在外地的我們,經常打電話來噓寒問暖。
倒是我們,忙著忙著就忘記給他打電話了,有時候只好等他打過來之後我掐掉了,再回撥給他。
在電話裡,父親一般都會說沒什麼事,然後問問近來情況怎麼樣,上班忙不忙,累不累,過年過節回家不,欠不欠起、想不想恰家裡的臘肉、雞蛋、雞肉、鵝肉、大米等,要不要喊老鄉幫忙帶一些過來。
養兒方知父母恩,這句話誠不我欺。
只是,父母對我恩情如此之重,我卻理解得這麼晚,同時報答得又如此之少。
細細思量起來,難免我心裡又生出很多慚愧來。
父母都已經老邁,父母的「望子成龍」,如今看來是愈發地遙遠了。
應該說,父親也早早地放下了我輩「成龍」的「盼望」了,只希望我們和下一代都平安、健康、快樂就好了。
袁子墨已經兩個多月了,每天都是吃吃、睡睡、拉拉,哭哭、樂樂、笑笑的,我和夫人以及嶽母成天也都是圍著她轉。
對於這因著我們而來到人間的小精靈,我倒是很認可易中天老師的觀點,我不再像父輩那樣望子(女)成龍(鳳),更多的,我的希望是望子(女)成人,希望她能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成長就好,長大了她能做自己想做的選擇,從事自己想做的工作,這就足夠了。
匆匆過客
我想,我們都只是下一代生命裡的匆匆過客,回想一下,我們自己的成長時間裡,父母與我們緊密相伴的年月又有多少呢?
小學和初中階段,我基本每天都會與父母相處。
上高中之後,我在學校寄宿,每周半天休息時間,與父母就變成了每月相見。
上大學,我來到了北京,與家鄉相隔幾千裡,與父母相見就變成了一年兩回或者一年一回。
工作之後,我來到了南國深圳,每年也會回家幾次,父母偶爾也來深圳,相見的時間也少了。
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有了自己的主見,在與父親交流時,覺得父親越來越迂,於是在溝通中就越來越帶刺了,對父親也變得越來越不認可了。
直到,直到前兩年結婚,直到自己有了下一代,我才猛然發覺,父親竟是那最關心下一代的親人,他對下一代抱以最大的熱忱,卻往往無法得到相同熱度的回饋。
父母依然健在,這樣的醒悟還為時未晚。
珍惜吧。
送菜的父親
前段時間,受疫情影響,市區到老家的客運車輛暫停運營。
由於擔心哥哥不方便出門買菜,70多歲的父親冒著寒風,蹬著他那輛老掉牙的單車,一直蹬了十幾公裡,從老家蹬到了哥哥在市區的家樓下,給哥哥送來幾袋子園子裡的新鮮蔬菜。
然而,當時有管控規定,小區不允許外人進入,父親只得在哥哥家小區門口留下菜蔬,轉身又匆匆地蹬著單車回家。
聽嫂子說起這段時,我的鼻子就是酸酸的。
我想,當哥哥從父親手裡接過那沉甸甸的蔬菜,看著父親轉身的那一刻,想必他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吧。
還記得,多年來,父親也是如此,踩著單車,從家裡奔波十幾公裡到縣城,送家裡菜園裡的蔬菜給大姐,有時送了菜竟連杯茶都不喝就走了……
父親那輛老掉牙的單車,速度比起走路來快不了多少,也虧得他老是騎著跑來跑去的。
那條嶽榮公路上奔波的老父親的身影,在我腦海裡是個大寫的存在。
我希望有一天喜愛畫畫的夫人能把這一個瞬間畫下來,畫下父親的風塵僕僕,畫下父親對兒女的愛意拳拳,畫下父親對生活的滿腔赤誠……
感謝父親
父親,一個多麼平凡的人物,就如同大海裡的一小粒粟米一樣,一點都不起眼。
曾經,當「我爸是李剛」、「我爸是李雙江」的事情在網絡上發酵時,偶爾我還會自卑於自己父親的卑微。
但是,當父親匆匆老去……
當我在這匆匆的歲月裡,猛然回想起那些塵封的往事,我不由得又認為,父親是多麼的偉大,是多麼的可敬,多麼的可親。
孟子曾說:「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我在這裡姑且這樣改一下:「是故,兒子不必不如父,父不必賢於兒子」,父親已經完成了他的功課,接下來我也要做屬於我的功課。
古稀之年的父親,皺紋早已如爬山虎一般,擠滿了他的臉頰。
在家裡,嘮叨也不再是母親的專利,父親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雖然我極不情願承認父親的老去,但我也知道,人生就是如此,此消彼長,當袁子墨一點一點長大,父母也將更加地老邁,我也將一步步邁向不惑、知天命、耳順之年……
感謝父親,讓我們晚輩生而為人,感受到如此多的愛。
感謝父親,也讓我能在這平凡的文字裡,撥開歲月的迷霧,充分地理解和認識父親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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