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中國人民保險公司重新開張,父親從民進調回去,主管國內業務部。他整天飛來飛去,開會調研,忙得不亦樂乎。1980年秋,我結婚搬了出去,與父親關係有了明顯改善。
平時各忙各的,周末或逢年過節全家聚聚,吃飯打麻將東拉西扯。八十年代是「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雖說陰影重重險象環生,但人們似乎充滿希望,直到進入一個更讓人迷失的夜晚。
1989年春我離開中國。兩年多後,父母帶上田田去丹麥看我。母親的腿摔壞了,走路不便,我和父親輪流推輪椅。父親1990年退休,明顯見老了,身材抽縮,滿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慣,我跟父親還會鬧彆扭,但很少爭吵,相當於冷戰。有時出門散步,我故意推著母親疾走,把他遠遠甩在後面,回頭看他弱不禁風的身影,又心生憐憫,放慢速度。
父親在國外鬧了不少笑話,成為親友的趣談。在丹麥,田田的一對小鸚鵡死了一隻,父親帶她去寵物店再補一隻。他用僅會的幾個英文單詞對老闆說:「一隻鳥死了」(One bird dead),沒下文,老闆摸不清頭腦,就賣給他一對。我下課回家,發現籠裡有三隻鸚鵡。
巴黎,一個星期天早上,父親獨自出門攝像。一個白人小夥子很熱情,比劃著要為他拍攝,攝像機一到手撒腿就跑。父親緊追不捨,行人們跟著圍追堵截,那賊慌了神,一頭扎進自己家中。有人報警,警察隨即趕到,人贓俱在。最有意思的是,父親跟著去警察局作證,一個法文詞兒都不會,居然完成筆錄。原來那臺攝像機一直沒關上,錄下全部過程,包括晃動的大地和賊的喘息。那年父親73歲。
待我搬到加州定居,父母去住過兩次。美國鄉下生活實在太無聊,我又忙,只能偶爾陪他們出門散心。
自八十年代起,我和父親的地位顛倒過來——他對我幾乎言聽計從,至少口是心非。我們從未真正平等過,有時我多想跟他成為朋友,說說心裡話什麼的,但發現這不可能。
其實,幾乎每個中國男人心中都有個小暴君,且角色複雜:在社會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順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闊臉就變」,對手下對百姓心狠手毒,這在歷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顯,關鍵是轉換自如,無須過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無平等可言,不僅老婆孩子,甚至連男主人都在其股掌中。
直到我成為父親,才意識到這暴君意識來自血液來自文化深處,根深蒂固,離經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難逃。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交錯重合——這一發現讓我震驚。
1999年年底,盛傳世界末日來臨。我開車從舊金山回家,夜深,月亮又大又圓,金燦燦,果然有末日跡象。父親在後座自言自語:「我怎麼活了這麼大歲數,人生總有個頭吧?」
記得九歲那年春天,父親帶我去北海公園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略帶解凍的寒意。沿湖邊徐行,離公園後門兩三百米處,父親放慢腳步,環顧遊人,突然對我說:「這裡所有的人,一百年後都不在了,包括我們。」我愣住,抬頭看父親,他鏡片閃光,隱隱露出一絲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