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聽春秋配
編者按
板橋鎮是保山市隆陽區的政治、經濟、文化重鎮之一。歷史上是古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板橋至今仍保留著古鎮的特色和特有風韻。青龍街長875米,寬8.6米,古道歷史留下一串串馬蹄的印跡,石板路依舊,古色古香。青龍街兩旁保存完好的古建築,是外向型鋪面和內聚型住家的前店後宅式的傳統民居,格局多為小面寬、大進深,戶與戶多同梁和柱,部分為借梁生柱和靠牆主柱,雙面飛簷,形式古樸。通過河上的多座橋梁進入集鎮,形成前街後巷,自由靈活的街巷空間結構,親切宜人。
青龍街和它的兒女們
一
一場雨把青龍街古道下得溼噠噠的,張立畫廊裡的院子比晴天更充滿生機,幾隻蝴蝶於正在盛開的素馨花上飛來飛去,翩翩起舞。一會兒在院落的素馨花上,一會又落在畫板上的素馨花上。那幅畫好的素馨花裡,也有疊落在花上的蝴蝶。
中午是別人打盹的時候,對於張立來說卻是難得的安靜時間,自從他的畫廊成了青龍街的網紅店,他就很少有屬於自己的創作時間。
他心裡是焦慮的,也充滿了矛盾。既渴望有人來,又想保持獨立的安靜,總被人打擾,一幅構思好的原創作品就要拖好幾天才完成。但是,沒人來畫又怎麼賣出去呢?這年頭,雖有微信,可以發朋友圈,亦可在微店裡售賣,只是,畫,還得看現實版的原作。這幅素馨花他花了很長時間,畫畫停停,甚至有天上午就兩眼直直地盯著素馨花上飛舞的蝴蝶,只看到兩眼亂花飛舞,這是除《青龍街》以外他最在意的畫,用心程度非同一般,幾乎畫了整整兩個星期。除打理畫廊迎來送往要花時間外,還有些心底的不愉悅,讓他總是靜不下心。昨天隔壁的張嫂又到家裡串門,吧啦吧啦地和母親說著兒子又結婚了,新媳婦是隔壁鎮裡大戶人家的女兒,親家還在城裡買了一套電梯房作為陪嫁,以後小孩上學就可以進城,不用租房,自然的也就成了「城裡人」。
張立還沒踏進家門,一隻腳邁進大門還未落地,張嫂的大嗓門阻止了他的腳步,仿佛有千山萬水。張嫂是來「請喜」的,在鎮裡,哪家有事都要請街坊們幫忙。就是不是真正的幫忙,到主人家吃吃喝喝都是必要的,這是千百年來老祖宗傳下的習俗,哪家人少了,就顯得特沒人氣。再小氣的主人家,在辦大事時候都會毫不吝嗇。這次來張立家,說是送喜,實則是炫耀。聽說她上一任兒媳婦才離開張家一個半月,這有點不合常理,然而人家就是可以理直氣壯。張立在大門口看著張嫂吐沫橫飛,嘴一張一合,瓜子皮還不時墜落在地。罷了,他轉身往外走去。家裡一地的瓜子皮,張嫂臉上堆滿的橫肉,母親在張嫂面前低垂的頭都會讓他無措。
躺著也中槍,那是別人家的事。然而,他做錯了什麼?
說到底,就是個人的婚姻問題,其婚姻問題已是青龍街的大事,且是頭等大事。在小鎮,茶餘飯後張家長李家短才是日子延續的常態。前幾年,他遠在省城昆明,只有過年才回家,呆上兩三天就走。母親的嘮叨和父親的慈祥都不用顧及,山高水長,城裡人都要先立業後成家,他既然走出了小鎮,就要適應城裡人的生活,包括結婚。
這兩年,他回到故鄉,回到青龍街,開了一個畫廊,漸漸的已小有名氣,此後,人前人後提親之人愈發多了起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畢竟,他已33歲,他不急,旁邊人都急,相干的不相干的。
旁人急,母親也就急,他也就煩躁起來。
二
走出家門,他在青龍街上走著,不知不覺中,竟又走到了「一杯板橋拉菲」店,主人是位姐姐,姓劉。在這條古道上,他們有著相同的處境,走過相同的路,甚至現在還在走著一條殊途同歸的路,在古道上靠經營為生。他們都是古道上衍生的新經營者,新生的事物。兩個店鋪都在古道的同一段,相隔不過兩百米,魁星閣為兩個店鋪劃了分界,南北相通,寬寬窄窄的石板路指向不同的方向。
飲品,在以前是很少有的。在中國古代,功能型飲料的代表是「熟水」,而代言人是宋代詞人李清照。她在《浣溪沙》裡寫道:「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大多數的人渴了就喝水,老人們則多半愛喝茶。
青龍街,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西漢以來這裡就形成了集市,也是歷代兵營的塘汛要津。民國時期,板橋集鎮形成商品加工集散中心。「逢甲巳五日一街,入市約四萬餘人,繁盛為全縣之冠」。舊時的青龍街,馬店、飯莊、茶館鱗次櫛比,馬幫川流不息。鼎盛時期,鎮上茶館就有數十家,現在百年老茶館就只剩一家了。古道長約800餘米,青石板路已被歲月磨平,大多凹陷。兩旁店鋪林立,這家有名的茶館就在青龍街南端。茶館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有說百年,有說已有二百多年。茶館為傳統民居,土木結構,兩開間的老房子,前店後宅式,保存相對完好。如今已年過50的楊氏是茶館第四代掌門。曾祖母李萬氏於清朝道光年間開了這間茶館,曾輝煌一時,接待過無數的達官貴人和文人騷客。
在青龍街上,「百年老茶館」的牌匾非常醒目,已經屬於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建築。
青龍街的輝煌源於南方絲綢古道的開闢,據資料記載,千年以前,隱秘西南的蜀身毒道經大理、保山、德宏等地越境而出,它先是民間私開門路作為「西南夷」等地朝境外異域開放的嘗試,後逐步被漢王朝重視並通過窮兵黷武的徵服將這一地域開為官道而使之名正言順的載入中國對外開放的史冊。來往馬幫馱滿代表著漢朝中原文化的絲綢、香料、鐵器等運往緬甸、印度等國,又馱回金銀器玉等奇珍異寶,從而讓中華文明通達南洋,互為敬仰。後來的西南絲綢之路始於中原、連通古蜀四川,越嶺翻山,飛躍湍流急促的瀾滄江後,位於永昌古道上重要一驛的板橋古鎮正是從這條蜀身毒道發展而來的,朝代更迭、千載輪迴、延綿至今。兩千多年來,沿著馬幫鈴聲搖去的無數個落日,經歷了多少個王朝將相的更迭,但這裡始終能嗅到濃濃的中原文化的味道。
幾年前,這間茶館開始入不敷出,難以為繼,老闆遂將之關停。習慣了每日到茶館喝茶的老人們像無頭蒼蠅,每日還是準點到茶館「報到」,甚至有直接到楊氏家叫門的,大家商量著一人每日多給點茶錢,希望楊氏能將茶館經營下去。年近90的李大爺在家悶了兩日後,茶飯不思,不進食。家人以為他得了什麼怪病,幾次請了鎮上的大夫過來家裡問診,仍不見好。最後還是老太太道出緣由:「他就是想到楊家茶館喝茶,在茶館喝了三十多年的茶了,每天還和趙老頭他們吹上一陣牛皮,現在茶館關門了,一下子沒了去處,心裡落了病啊。」話傳到楊氏耳裡,她心裡也不好受。看著附近的老人失了閒時談天解悶的去處,街市冷清、人言抑鬱,於心不忍,在鄉人和相關部門的要求下,又重新將茶館撐了起來。
重開後的茶館生意逐漸好了起來,附近的居民也不在家裡燒水,提著水壺、水桶來茶館打開水。
茶館收錢的工具是一個特製的格子櫃,有大小九格,一毛、五角、一元的錢在格子裡置放著,格子平時就放在灶臺左側,喝茶2元一位,打水3毛一壺,各自在格子櫃裡投錢。大家心照不宣。也有遊客來後,走時多給10元20元的。
每一代茶客都是不盡相同的。馬幫時代,遙從緬印或是從中原漫路趕來的馬幫行人,在此處停歇卸下貨物後,走進茶館的角落叫上一壺再平常不過的本地茶,他們漫談一路走來經歷,趕馬菜裡的肉味還在唇齒間徘徊,一根尖尖的小竹籤在嘴裡來回翻動。這裡的一壺滾燙的茶水絲毫不影響他們下肚的速度。接下來的歸途遙遙,停下奔忙的腳步在這裡小憩足以洗去一路風塵與疲憊,也給了未來遙遙的歸期動力。
茶館的存在為附近的老人提供了打發時間。類似這樣的茶館,在南方絲綢古道上,青龍街不是唯一倖存。在我到過的喀什古城,就有一間這樣的百年茶館。
到了如今,馬幫已經成了歷史,也成了商業的賣點。上了歲數的老人們在這裡一遍又一遍講述著馬幫的歷史,給無數南來北往的現代人。也一次又一次吞吐著自己的煙,在茶客們的鏡頭下。也一次又一次的,展演著暖心的故事。
隔板上還有著無數老報紙刷鋪過的痕跡,長桌長凳被幾代茶客打磨得無比光滑亮麗。這裡經常座無虛席。
張立也愛來。有兩個原因,一是尋找繪畫的靈感,二是給自己的煩悶找個釋放地。
青龍街並不熱鬧,褪去繁華的歷史外衣後,只有零星幾家店鋪開著門,賣的東西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石板路被一夜間連根拔去,只剩下坑坑窪窪的土路。一陣風過後,幾家開了門的店鋪地上會撲上厚厚的灰,路過的行人也是一臉一身的灰頭土臉。古鎮有些徒有虛名,和大理麗江是沒法比的,甚是同為古道的沙溪,人家那叫一個遊人如織,青龍街卻是門雀可羅。
青龍街是尬在中間的,他的畫廊也是。未來怎麼樣他不能預見,但是年輕人可以有時間追求自己的夢想,即使失敗了,也可以從頭再來,為自己的青春活一次。
三
「姐」,聽見有人叫自己,劉姐抬頭看看他,「坐吧」,說完就順手遞了一杯飲料過來,那是張立愛喝的飲料,每次他到來,都會喝上一杯,和劉姐坐上一會後再回自己的畫廊。那是用木瓜製作的飲品,實際也就是木瓜水。但劉姐選用優質的白木瓜,切片後用白糖、冰糖醃製,冬夏都要加上冰塊,不置其他添加劑。飲畢,剩下的木瓜吃起來很舒爽,經過加工後未存酸味了,特別嫩。這杯木瓜水是出了名的,被有心人冠名為「板橋拉菲」,慢慢地,大家都忘記了它原本的名字。
「這麼晚過來,是不是又不開心了?」劉姐問道。
「是的,姐。這會兒隔壁張嫂在我家呢,不想回去。」張立說到。
「哦,知道,她在炫耀兒子又結婚了,你母親又要被她傷了,在這條街上,就數你母親最善良,她這一生,一直驕傲地生活著,突然到了你該結婚的年齡了,你又跑到昆明呆了幾年,現雖回來了,但連女朋友都沒有,對她來說確實受傷,在人家面前就覺得低了一等。」
「說點讓你高興的事吧,好消息,政府規劃已經出來了,青龍街要進行重修規劃、開發,到時候,這裡成了旅遊開發的北大門,遊人如織,我們這裡要火了。」劉姐喋喋不休地興奮著。「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張立心想。不過他沒說出口。劉姐的飲料店靠的是人流,畢竟才三元五元一杯,誰都喝得起,潛在顧客就多。而自己的畫廊並非如此,每天人來人往,看熱鬧的多,買走的是少數。重修的新聞已不是第一次聽到,每次消息傳來,街坊鄰居們就喜氣洋洋,聚在一起開心。大家的田地大多已被徵用,且不說補償是否到手,或許補償金本就微不足道,但古鎮重新開發後,可能一下子就熱鬧起來,就像某地州的「彝人古鎮」,項目開發後來的遊客多了,人群熱鬧了起來,大家靠出租店鋪或自己做點小生意,總比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要強得多。大家心裡是渴望的,張立是,劉麗華是,老茶館的楊氏也是。
對於青龍街改造建設,張立心裡是矛盾的,當然他是無能為力的,不會有人徵求他的意見也不會有人聽取他的建議。
街道的鋪面房屋,其實局部加固保證安全就可以,生活化中伴著文化,伴著經濟發展,不像麗江大理古城一樣,讓青龍街有藏於世而隱於世的一種特殊感覺。古戲臺是可以恢復的,現在人飯後休閒的方式大多是廣場舞,大喇叭音響開得震耳欲聾,嚴重擾民。現代文藝的發展越來越潮,也越來越差,沒有內涵。戲臺恢復後,可以唱節奏感慢些的戲,唱花燈也是蠻不錯的。
張立沒有說話,笑了一下,喝完飲料,轉身往家走去。
總是要面對的,再晚歸,母親也會等候著他。母親心疼他,小時候賣糖葫蘆的大爺走過,總要給他買上一串。冬天有附近的居民從山上挑雪下來賣,也要給他買上一碗,並叮囑賣雪的阿姨多給他放兩勺糖稀。還有一次,竟給他買了一本小人書,還是最搶手的《地道戰》,他在小夥伴面前嘚瑟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回到出生地,回到青龍街,一半緣於創作,但多半也是為了母親。
四
他和劉姐結識因「青龍街」的一張照片。
「青龍街」是一幅照片,畫面以外婆的嫁妝柜子為主題,衣櫃主體色調為黑紅兩色,全實木手工打造,衣櫃為統櫃,實際就是一個揭蓋的大箱子,可裝被子褥子等大件物品,還可裝私密的小物件;斜摳的門閂上掛著一把老式鎖,鑰匙早已丟失,裡面收納著一些鏡子、胭脂盒、耳環首飾小玩意。外形敦實、雕花精緻,和臥室頗暗的光線融合在一起,沉滿了古色古香的歷史感,成了那個時代衣櫃的典型符號。古道上的青龍街,歷經歲月風雨滄桑變化,外婆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的柜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拿出來擦拭灰塵。
說來也巧,一位攝影師到青龍街採風,在古道上恰逢劉姐在擦拭著外婆的柜子,就捕捉下了那一幕鏡頭。一組有年代感的照片在她鏡頭下呈現,古道上一串串馬蹄的印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老式林立的店鋪,古道風貌猶存,如同親歷了板橋隨歷史變遷發生的變化,其中最經典也就是那幅「青龍街」(外婆的嫁妝)。
後來,這張照片被張立在畫筆下呈現了出來,取名「青龍街」。外婆這個中國大地上偉大的女人延續著歷史,在青龍街繁衍了生命,生生不息啊,先是生了母親,後又生了她。
劉姐名叫劉麗華,是外婆取的名字,外婆說,劉家人的閨女像花兒一樣漂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閃爍。中國人對取名是非常講究的,生辰八字,命裡缺的(金木水火土)都要補上,外婆給她取名時卻沒關注這些,只是簡單的希望孫女能過上幸福的生活。青龍街是繁華的,這個南方絲綢古道上的重要驛站,有馬店、商鋪、小吃……白天有熾熱的太陽,夜晚有昏暗的馬燈和閃閃的星星,還有店鋪裡傳來的喧鬧。
百年過去了,塵埃落定。青龍街上留下了「百年老茶館」、「烏銅走銀」,各地小吃也在此璀璨匯聚。
劉麗華開了一個飲品店,奇怪的是至今沒有店名,店鋪經歷可謂一波三折,先是在青龍街擺攤子,做冷飲和賣泡菜,慢慢地顧客多了,就在學校門口開了店鋪,周邊學生如潮,每天下課後,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再後來,學校要拆遷,她就搬到了古道上,學生大軍依然是她的消費主力。現在的店鋪在青龍街的東面,三格連通的鋪面,左邊是冷飲冰櫃,右邊是一瓶瓶一壇壇的泡菜。
劉麗華今年40歲出頭,日常衣著樸素簡潔。年輕時她也曾外出打拼,做過美容師,學過甜品,在昆明呆了幾年後還是選擇回到保山創業。如今的店是近幾年才開起的,一直沒有掛招牌,她不知用什麼名字好。曾有顧客建議她用「谷街木瓜水」、「一杯板橋拉菲」、「麗華冷飲」等名,後來,她真把招牌定成 「一杯板橋拉菲」。一杯飲品,能賣20年,從一個路邊攤到現在的三間鋪面,一家老小8個人一起勞作經營,20年口感不曾改變,擔當得起「板橋拉菲」這一盛名。
五
攝影師拍照那天,青龍街上有些沸騰。
在這條久負盛名的古道上從不缺攝影師,也不缺畫家、作家,但是,唯獨沒有歷史畫面和現代人物融為一體的呈現。
那天拍攝現場,一位阿姨也把自己的兩個嫁妝柜子,一面鏡子,還有一桿天平秤拿了出來,讓攝影師幫她拍照。隔壁大爹也把永久自行車推了出來,騎上車留影,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在青龍上穿梭的時光,石板路上響起了鈴鐺聲……
買菜回家的大爺,一身藏青色的迪卡中山裝,胸前是一牛仔風的圍腰,圍住了整個身子,嘴裡叼著老式的自製「雪茄」,手裡拎著到菜場買回的菜,隨腳步一起一落,車輪子時而咕嚕咕嚕、時而又叮咚叮咚、時而又嘎嘣嘎嘣地在石板路上徐徐前行。由遠及近,由近又拉遠。周邊圍觀的群眾成了群演,仿佛整整一個世紀,在古道上輾轉。
大家平時都稱她「麗華姐」,熟悉的客人早已成了老朋友,未熟之客亦在朋友帶領下,去一次,也就不會忘記。
劉姐是懂他的,他倆熟悉後惺惺相惜。他們的店鋪尚不能和百年老茶館、烏銅走銀等相比,在青龍街上,是古道衍生出來的新鮮事物。
劉姐的冷飲店已有20年歷史,張立的畫廊則才建2年,就像牙牙學語的孩子。他倆都是古道上的網紅,都是幸運兒,有一年,一臺推土機轟轟烈烈的將古道的一段鏟得乾乾淨淨,青石板橫七豎八丟棄在一邊呻吟,被支離的還有周邊居民與群眾。魁星閣這一段,幸被一有心記者檄文才得以保住,也保住了她的拉菲店和他的畫廊。
每天來她的店裡買飲料的顧客很多,一家人忙到暈頭轉向,沒有人走進店裡後空手出門;每天來他畫廊的人也不少,但大多都會一番讚揚後離去。
二者是不同,但他們都很開心。各自守著內心的方寸。
六
他偶爾也會去劉姐店裡,喝杯飲料,和她說上幾句。大多時間,劉姐來他畫廊,她喜歡張立的畫,小院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沁人心脾。在畫廊,她的少女心就會突然蹦出來,年少時的那些夢不斷在眼前浮現,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她可以放下忙碌,呼吸著空氣裡飄來的花香,用力呼吸,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在青龍街,在這古道上,說起張立,人們無一不曉,喜歡他的畫。在大家看來,張立就像這街上的烏銅走銀、百年茶館、茶馬古道一般,是另一個存在的年輕的文化符號。張立對繪畫的喜愛,是從孩童時期就開始了。
有些人是幸運的,張立就是幸運的,出生在板橋這樣有著厚重文化歷史積澱的地方。
「一畫生天地,自在逍遙藝」,是張立的畫廊,它隱匿於古道的一幢老房子裡。一幅以青龍街為景的油畫,是張立的代表作品。青石板悠長悠長,從一個閣樓(魁星閣)底下穿過,延續著悠長,仿佛沒有盡頭。青石板路的兩旁,兩位老人坐在椅子上各在石板路兩端,相互對望。他們或是年輕時的愛人,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正一起慢慢變老。畫上的時光是青龍街的清晨,還未熱鬧的清晨。時光似乎倒退了,回到了那個悠遠的過去。清晨的青龍街是安靜的,在陽光的照耀下,有別於城裡與鄉下,彰顯著自己獨有的魅力。
畫廊是一個保留完整的古鎮居民的建築,街面是鋪子,樓上是閣樓,進去後是一四方的天井,再進去又是一個閣樓,再往裡走又有一小院子,走到底,則直通另一面的路面,走廊通幽,歪斜的門板懶懶地立著。這是青龍街人家特有的建築,庭院悠長,有心人曾用腳步丈量過,從古道門口臺階開始計算腳步,穿過店鋪走通到後門要91步。
店裡,是一個油畫世界。
冬天,小院裡有一株葫蘆,幾朵潔白的花正開放,幾個葫蘆嫩綠的從屋頂往下垂。幾幅似隨意放置的畫就在院落的角角落落。
院子的牆角有一凹槽,用來點燈,上面放置了2個茶杯,年代有些久遠,也成了一幅畫。一旁的閣樓底下一張躺椅靜靜安置在地,張立的午休時間基本就是躺它上面,尤像一位飽經風霜後安度晚年的老者在寫著自己的回憶錄。
一幅畫——身著五四青年裝的女子席地而坐,似乎也在回憶往事。看不出是店主隨意擺放,還是精心安排。
那些畫作區別了這裡與普通的農家小院,一位遊客在朋友圈寫道:斑駁脫落的牆壁、藏著時光的舊物、恣意生長的花草、悠然怡得的蟲魚,此中意境,猶如清風明月一般的溫朗。
張立是有故事的人。
以前在昆明獨自打拼,常常是食不飽腹,靠哥哥資助才得以繼續畫畫的夢想。在那個大城市裡,他窩在簡陋的出租屋裡,將更多的時間用在繪畫上,經常靠每天2.5元錢一個的麥麵粉做的粑粑填肚子,為節約時間,他會一次多買幾個,餓了就啃粑粑,每天不停地創作,陷入瘋狂。
當然,作品很長時間還是沒有賣出一幅。
他像困獸般掙扎,依舊無濟於事。為了解決溫飽問題,曾試著去外面打零工,去一家店裡煮小鍋米線,手被燙起無數的泡,好長時間都不能拿畫筆。夜裡,一個人獨自流淚。甚有一次還迫於生活壓力,和自己妥協後去應聘了房地產公司的業務員,在面試通過後去體檢當天又把自己逼了回去,最後還是重拾畫筆。
2016年春節,他回保山老家過完年,再一次離開母親,離開疼他愛他的爺爺奶奶,回到昆明的出租屋。年前種下的向日葵開得正豔,為了衝淡內心的苦悶與思念,他畫起了向日葵。差不多畫完時向日葵也在慢慢死去,後來就留下了這幅畫。向日葵是自己親手種下的,看著它一點一點的長大、開花,如同每天陪伴的朋友一般,他用畫筆記錄了它最燦爛的時候。
至今,很少人見過那幅向日葵。
他把畫安放在家裡。
當回到生他養他的出生地——板橋青龍街時,他把創作的畫筆伸向了熟悉的故土。記憶中很多東西都讓其難以忘懷,學校門口賣糖稀飯的大叔,在推車上用糖稀繪製成精美可愛的小動物的手藝人,雪天到家門口賣雪的大媽把雪捏成一團,在上面澆上紅糖稀……這一切,都構成了青龍街,沉澱了他的童年。如今,他把記憶中抹不去的鄉愁在畫筆下繪製。後來他又畫了一幅火燒向日葵,想讓自己的內心燃燒。
成了網紅後,媒體記者問他成長經歷,他說:「我就是在這條青龍街上長大的,以前住的就是這樣的老房子,有人說過,畫畫是為了離內心更近,這裡是讓我心安的地方,我覺得在這裡才能更好地去創作。」 「青龍街以前是古南方絲綢之路上一個重要驛站,我小時候常穿梭於這條青石板路,看兩邊的建築和雕花,特別有意思,我就一直在想,怎樣才能留住這些美好的記憶和感覺,或許這就是我走上繪畫之路的初心吧。」
從生疏到純熟,從青澀到老練,隨著歲月漸長,他手中的畫筆不曾放下過。
那幅《青龍街》也是他的代表作,魁星閣裡面有著板橋當地的魁神,大家平時都會去上香,祈求平安。他的畫廊和魁星閣相鄰。他說:「小時候我就從它屋簷下路過,每次都有種不可言狀的好感覺……可以說魁星閣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也是看著魁星閣成長的,每當路過開門的時候就會爬上去磕頭祈禱。」這幅畫成了他從小到大的記憶顏色,無論在哪裡看到它,他都感到無比的親切和安心,還有種神秘的歸屬感。
他第一幅掙了錢的作品是幫一家企業畫宣傳冊的插圖——出口日本的松茸。起初,客戶不滿意,自己也不滿意,後來他把自己關在出租屋裡,整整三天,終於畫出滿意的圖案,交給客戶後獲得喜歡,那次報酬是400元,解決了他當月吃飯問題。
現在,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畫廊的生意也好了起來,生計已不是問題。外地遊客來買畫的也多了起來。
院子裡的素馨花又開了,在夜裡,似乎更加清香。他仿佛著了魔,畫了素馨花的清晨、黃昏、雨後、烈日下等景。
城市生活節奏快,走進這間老房子的畫廊卻會讓人慢下來。年輪流轉下,老舊錄音機已經鏽跡斑斑,奶奶的化妝櫃的顏色已被侵蝕得深淺不一,擺上了青龍街的一幅夜景畫,便有了上個世紀老闆橋的韻味。
張立就靜靜地坐在院心,專注描繪他心中的天地。一位小孩大概6歲的樣子,也專心地在他的旁邊繪畫。這一刻,仿佛浮華被關在門外,院子裡飛舞在素馨花上面的蝴蝶,不曾來打擾他。只有幾束陽光、幾粒塵埃,靜靜地落在畫架上、畫布上,他的衣襟上。
青龍街的過去與當下,都給了他無盡的創作靈感,《青龍古街》、《魁星閣》、《老茶館》、《板橋西村》、《萬家大院的桂花樹》、《龍王塘》、《北津街的老橋》這些故土中熟悉的、親切的地方,甚至是街邊一隅、屋簷一角、村中一巷、牆角一磚,都被他輕醮顏色,濃意刻畫。當地媒體也多次報導他的畫廊,最近,他還把畫廊裡面收拾了一番,作品進行了分區,第一院二樓的「藏花閣」贏得無數青年人的歡喜。
除此之外,《種》、《歸》、《稻草人》、《田間》、《捉魚的小孩》這些鄉親們的勞作場景也被他一一收錄,凝固在畫作中。而且,這些作品就布置在他經常席地而坐的茶桌對面,他說:「有些作品,百看不厭。」於他的心底,這些都是藏在他心底的經典。
繪畫是需要在孤獨中跋涉、寂寞中堅守的藝術,但畫筆下家鄉的美卻不應該在寂靜中被忽略。
畫畫外,他日常寫寫微博、拍抖音、甚至還註冊了一個名為「天流界藝術」的公眾號。當然,大部分都與他的畫相關。當然,還有南方絲綢古道和「一帶一路」。
小時候夢想是外面的世界,長大後卻發現離不開的原來是家。張立的畫作、鄉愁,和他一起走出了小小的古鎮,還迎來了外人。在保山為數不多的外國友人也經常過來,張立開玩笑說,「現在,他們都已經學會了板橋方言。」
七
張立離開劉麗華的店後,往回走。經過百年老茶館時,看到裡面稀稀疏疏幾個人。此時的顧客都是外地人,本地老者們是在每天清晨來喝早茶的。他想走進去,抬腳之際又退了回來。夜幕像一道窗簾,在晝短夜長的冬日悄無聲息的拉起。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早晚都要回家的,母親在家裡等著自己呢。
再往前走,看到三個人圍在一起,搖著骰子,叮叮噹噹地響著。怎麼還會有人玩這個?他好奇地湊了上去。也許,每一個人生命中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飽漲的生命力需要向外釋放。幾位鄉人在玩「制為」,這是從傣族傳過來的習俗。用一個大碗輪流抓骰子,碗裡有六個骰子,翻的紅點越多,代表點數就越大,莊家就發各種不同點數的竹籤,最大的竹籤必須要搖到特定的骰子,而且是紅色或者黑色才能拿到。
在他小時候,也經常和小夥伴們玩骰子。輸贏看一個點多少錢,一般一角錢、兩角錢,一塊錢,輸贏上下一百多兩百多三百多一般,大小看定的一點多少錢,一般可以五六個人,也可以更多些,少則兩個人。小夥伴們常常要為一角錢爭得面紅耳赤。因為贏了一角錢,就可以買4個糖果了。
現在,鮮有人玩,甚至大多數人都不會玩了。時代發展的速度是驚人的,昨天還在被萬人追捧的明星,轉眼就過氣,走在大街上上都不再稀奇。電視裡放的偶像吳秀波,一夜之間就變成渣男。翻臉速度比翻書快,據說某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原本站在主持c位的他硬是被剪輯成全自動播放,不用主持。
改花小吃卻是經久不衰,肉醬拌飯從5元漲到12元、餃子從3元漲到8元一碗,每天來此的顧客依舊絡繹不絕,排隊等候。許多人甚寧願從城裡開車到古鎮上來吃,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離開城裡充滿了文藝與奢華的餐廳。
終於,他還是回到了家。果然,母親在堂屋裡等著他。他知道今夜母親又要訴說,「兒啊,你看看你都三十多了……」(完)(段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