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忍不住再重看一遍《霸王別姬》。
兩男一女的痴纏哀怨,時代更迭中的冷瑟殘酷,不動聲色的陰暗人心,絕口不提的隱秘感情,這一樁樁一件件,世人都翻撿了又翻撿,一說再說,贅累得都讓人厭倦了。
我始終認為,這部電影原該是蒼天百年一遇方才施予的饋贈。集結了風華絕代的張國榮,美豔傾世的鞏俐,剛毅生莽的張豐毅,光是三大主演的神仙面孔,都已足夠它影視留名,更何況還有那厚重的文化底蘊和深濃的人文哀思,僅是駐足觀看,就已然是一種難得享受。
享受之餘,惆悵難解,原本只打算將那些行將宣洩的心事封存己心,獨自品味即可,直到這次觀看時發現了一個小細節。
程蝶衣和段小樓兩人被逼為士兵唱戲,百般忍讓卻仍是起了衝突。哄鬧散盡時,菊仙在現場被波及失了腹中的孩子,蝶衣也被以犯了漢奸罪為由帶走受審。戲裡的霸王在垓下四面盡皆楚歌聲,戲外的小樓也近乎被逼入絕境。
虞姬依然身陷囚籠,再不能為他的霸王歌舞鼓興,卻是菊仙竭力從床上爬起,輕掃峨眉,盛裝以待,提著那把長劍隻身去了袁四爺的府上。她看不見威嚴逼人的華府宅邸,看不見小樓被折辱的難堪,看不見兩方對峙,也看不見各懷心思,只一步一步舉著長劍向座上的袁四爺走去。
一步一步,不多不少,剛好七步。
那年袁四爺與段程在幕後初見,曾有這樣一段話:
「霸王回營亮相,到和虞姬相見,按老規矩是定然七步,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氣度尊貴,要是威而不重,不成了江湖上的黃天霸了?」
當時只覺是為了襯託袁四爺的京劇藝術造詣,然而在電影中這七步之爭卻多次被提及,恍然若有頭緒卻始終抓不清晰,直到這次發現菊仙去救蝶衣時也走了七步,才終於醍醐灌頂。
這三人的愛恨情仇本就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可一般人看戲看的只是愛與妒恨,入了境的卻看著看著不免一聲嘆息。菊仙,是世人眼中擋在霸王和虞姬中間的第三者,卻怎知那虞姬許是真虞姬,霸王卻非真霸王,倒是菊仙一介弱女子,那日傾囊自贖,從花滿樓脫身,安安心心做了「霸王的虞姬」,今日又提劍而來,談笑晏晏卻滿是機鋒,義無反顧地成了救虞姬於險境的真霸王。
捫心而問,其實他三人之間,從來無關對錯,有的不過是恍惚間身份不斷錯位而造就的悲劇罷了。
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卻非真霸王
蝶衣和小樓的故事,還要從小豆子和小石頭說起。
1924年的冬天,河水都凍冰了。9歲的小豆子被母親咬著牙切掉了右手上那根畸形的指頭,從此成了關家班的小學徒。一來到這兒,他就失去一樣又一樣。母親,頭髮,衣服……小孩子哪懂什麼苦盡甘來,他只看得見自己手心裡握著的一樣兒樣兒失去,唯有師兄小石頭,能夠帶給他一點溫暖和歡喜。
小豆子最怕「撕腿」,一塊塊轉壓來,他只覺得全身冷汗淋漓,唯小石頭過來,一邊賣力蹬腿,一邊不動聲色地將磚踢開一塊,為此還被師傅狠狠責罰一頓。
在小說裡,李碧華只用一句話論了兩人的緣起:為此,小豆子只覺得這師兄最好。
而電影中則更濃烈一些。小石頭被罰雪地裡端盆,直至夜深,連手都險些凍在了木板上。模糊的窗內一片溫暖,孩子們都睡得安然,只有小豆子貼著窗看著外面,等小石頭進了屋一把為他蒙上被褥,幫他回暖,亮晶晶的眼神中,撲閃著不忍和感念。
春來秋往,河蕩旁晨起喊嗓的孩子們長了一歲又一歲,光影飛閃間,一高一低的兩個孩童也長成了西裝筆挺的青年,一個唱霸王,一個扮虞姬,一出《霸王別姬》一唱再唱,名冠京城。
他戲外如戲中一樣護他顧他,他便如戲中的虞姬一般,一場又一場,整整兩百三十八場,唱著唱著便已情深難悔。
幕後他為他上妝,人前他為她整衣,舉手投足風韻十足,落在了觀眾的眼裡是好一番大師風情,卻被他輕描淡寫地微微示警:不瘋魔不成活,你這是入戲太深了啊。
他聽了心頭一澀,卻又絕不肯改,下定了決心要做他的虞姬。是他自己在給自己描眉上妝的時候說的「一輩子就一輩子」不是麼?他要做他的虞姬,是要做一輩子的!
困於戲中無法自拔的蝶衣,卻始終沒有察覺,從始至終,唯有自己始終困在了戲裡的,而他的師兄,他的霸王,雖未沽名,卻始終不是真霸王,戲裡戲外分的極請,當真是說走就走,說有妻就有了妻。
霸王也曾做過霸王,卻終究不是霸王
菊仙第一次見到蝶衣,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情敵。
風塵裡混慣了的女子,只需要一個眼神,心裡就不知繞過了多少個道兒。名冠京城的程老闆,始終不肯喚自己一聲「嫂子」,執意要叫自己「菊仙小姐」,她心知肚明,卻也對這個情敵難以施予同情。
就是老鴇說的那樣,花滿樓裡混過的女子,就算是走出去了依然擺脫不了曾經的身份。可她偏不信命。寧可自樓上一躍而下,也誓要拒絕恩客的無理要求。
樓底下,她還是被接住了。那人唱霸王唱得滿城喝彩,此刻就在眼前,雙臂有力地護了她周全。她突然就有了信心,決絕地做了一場豪賭,留下了所有的身家,只著一雙白襪便去尋了他兌現成婚承諾。
她那樣烈性自傲的女子,不信自己會輸。而既然段小樓沒讓她輸,她便絕不會放手,從一而終的要做了他現實裡的虞姬,與他同進退,同他共苦難。誰又能夠同情敵好聲好氣呢?她和蝶衣兩人對此心知肚明,偏瞞了茫然無知的段小樓多番交手,也不盡贏,卻也不盡輸,師兄弟的情誼和夫妻恩情,段小樓都割捨不掉,於是也就微妙地維持著一個平衡,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直到世道的變化在某天突然來臨。
新舊文化衝突,新舊思想交鋒,原本和善溫和的人,突然仿佛一夜間學會了吃人,人人閉門自危,後來乾脆先下手為強,唯恐被這個社會吞得渣都不剩。
兩個虞姬,這才發現了霸王的無能為力。平心而論,段小樓不是壞人。對妻子,他呵護有加;對師弟,他關愛包容,唯一可稱為過的,大概就是他不該在戲裡演了霸王,拿去了一個人的真心,又在戲外做了霸王的義氣之舉,拿走了另一個人的真心。
戲臺上的煙霧散去,現實裡的生活才露出了真面目。說到底誰也沒有被假象所惑,不過是自己心甘情願地信了,然後義無反顧地做出了選擇。既已做出選擇,此生便只能落子無悔。
蝶衣戒菸那段時間,可能是兩個勢同水火的虞姬唯一平靜相處的時光了。
菊仙見戒菸之悽厲,心下有點惻然。他發不出正常的聲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臉,但她知道他永遠無人知曉的心事,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別瞎說,快好了!」他在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了,忽地死命摟著菊仙,悽悽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菊仙一迭聲:「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但這澄淨的片刻終於過去。雙方回復正常,還是有債。
這債是什麼?不過是愛了同一個人,便註定只能勢同水火。可當這債的成見放下,戲外的虞姬執劍而來,一步一步,正好七步,反做了那霸王始終沒做成的事,給了戲裡的虞姬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誰是真虞姬誰是假霸王,又有什麼緊要的?他們愁腸百結的愛與恨,終歸不過巨大的歷史車輪底下的一抔塵土,張口吹一吹,就輕易散了。倒是那隨著老舊光影裡的戲腔咿呀聲逐漸消逝的,衣香鬢影、愛恨痴纏、悲傷怨憤,一一遠去卻又未遠,一幕又一幕,兀自唱著《霸王別姬》的戲曲,徒惹得觀眾們黯然神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