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張藝謀的《英雄》成為了外國人眼中中國電影的代表作的話,那麼囊括包括坎城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在內,十餘項大獎的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一定是大部分國人心中中國影史上的巔峰。
這部電影的拍攝技巧,剪輯手法,光線陰影的處理都堪稱國產電影的巔峰,以字幕過渡的形式向觀眾展示了北洋軍閥到改革開放前夕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背景和主角三人的唏噓起伏,時代變遷之下,程蝶衣、段小樓和菊仙三人間的愛恨糾葛,明明是性格迥異的蝶衣和菊仙,僅僅因為同對段小樓的愛意,最終走向了悲劇的同歸。
一.你是恩賜亦是劫,程菊二人的「瘋魔」
1.「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
「不瘋魔不成活」出自京劇,原指一種職業精神,意思是只有達到痴迷的境界才能把事情做到極致,在劇中,程蝶衣卻是真正做到了這個程度:出生青樓的自卑,被生母拋棄的絕望,「喜福成」戲班師兄弟的譏笑,關師傅的嚴苛,京劇的邪異魅力,動蕩的時局共同造就了程蝶衣對「成角兒」的渴望,最終在如父如兄的段小樓的保護下,兩人一同完成了兒時心願成了「角兒」。
在這個過程中,程蝶衣對師兄產生了莫名的情愫,劇中程蝶衣第一次感情爆發就是在面對段小樓在青樓為菊仙出頭之後滿是醋意的對段小樓說:「師哥,就讓我跟你唱一輩子戲,不行嗎?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段小樓卻不解風情的說:「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一語成讖,這句話看似褒揚的話卻成為了程蝶衣的悲劇人生根源。在二人的成名節目《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希望自己能夠和虞姬那樣和霸王段小樓榮辱與共,生死相依,所以在面對菊仙時表現出了強烈的佔有欲。
這種畸形的愛戀其實不難發現蹤跡,出生青樓的程蝶衣本就十分自卑,尤其是在面對戲班師兄弟的譏諷時,變得更加敏感,加之關師傅對其旦角的調教使得他對自我的性別的意識開始模糊,但是這個時候他仍堅持著底線,
劇中的體現就是程蝶衣無論關師傅如何打罵都唱不對「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身」的《思凡》,直到段小樓為了保全程蝶衣把煙槍搗他嘴裡,他終於明白了關師傅那一句「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的意思,即當下世道動蕩不安,你是無法改變自己的,只有通過扭曲自己,成為角兒來獲取安全感。
於是蝶衣含著淚唱出了「我本是女嬌娥」。這一刻,他便成了虞姬,在場所有人都為他拍手叫好,這也是他真正悲劇的開端,再之後太監張公公的潛規則無疑加速了這一過程。
但是在這段畸形的愛慕中,程蝶衣又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他表現出了對段小樓極強的佔有欲和控制欲以及對菊仙的敵意,另一方面卻又默默成全段小樓(受菊仙所託為救段小樓只身前往日軍駐地表演京劇),這種矛盾的產生,跟段小樓的態度不無關係,段小樓再粗心大意不解風情,也不可能一點察覺不出來程蝶衣對自己的心意,劇中這一點也有體現。
在段小樓訂婚前,程蝶衣不惜「犧牲」自己在袁四爺那裡換回了段小樓兒時心心念念的寶劍,卻換回來段小樓一句「又不上臺 要劍幹什麼?」面對菊仙不懷好意的敬酒,蝶衣一句「從此以後,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對段小樓的感情,被程蝶衣埋在了心底。
當然,僅僅從情感上來評價程蝶衣是不恰當的,程蝶衣這個角色的成功不僅僅是在情感線上的矛盾交織,其作為虞姬本身對藝術的造詣和追求也是非常頂級的,劇中從段,程二人「成角兒」之後的所受待遇變化就可以側面表現出來,所謂「不瘋魔不成活」。
程蝶衣不僅僅是把京劇當成了一種營生手段,一份事業,更是當成了信仰,劇中程蝶衣因為抗戰通敵的罪名被逮捕審問的時候,袁四爺和段小樓都為他極力開脫,希望他能通過審判撇清關係平安出獄。
但是面對法官對於他和日本駐京軍官青木(其實這一段正是蝶衣受菊仙之託去救段小樓)的審訊,蝶衣極其平靜地說道:「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們沒有打我。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去了。」
此言一出,庭審現場一片譁然。這份對藝術的純粹,堅持的藝術信仰的決心在那樣的環境下,難能可貴。即使面對解放之後的世界,在面對新文化(現代戲)的衝擊時,蝶衣也依然堅定著信仰:穿上這一身(現代戲)往布景前頭一站,玩意兒再好也不對頭了。我就怕這麼弄就不是京戲了。」
「不瘋魔不成活」這句京劇中的行話本就是亦褒亦貶,用在程蝶衣身上再合適不過,少年身世,對京劇的痴迷,模糊了現實與戲劇的界限,最終將他推向了深淵。
2.為愛瘋魔,敢愛敢恨的菊仙
如果說段程二人的感情是貫穿全劇的主線的話,那麼菊仙的出現把其中的矛盾推向了高潮,菊仙是一刻畫得十分豐滿的人物,敢愛敢恨,心直口快,不乏市井的潑辣風格卻又明白順勢而為明哲保身,一邊估摸算計,最後卻又能堅持底線。
作為推動全劇發展的人物,菊仙的人物形象十分成功,與程蝶衣相同,菊仙也是出身青樓,不同的是兩人之間完全迥異的性格,風月場所的逢場作戲爾虞我詐使得菊仙熟諳世事,造就了她潑辣尖銳的性格,這樣本來和程蝶衣可能永遠是「殊途」的一個人因為段小樓的出現,讓她最終走上了和程蝶衣一樣的「同歸」。
菊仙的首次出場是面對一堆紈絝對的調戲,段小樓的仗義解圍,段小樓揚言要和菊仙定親,這一刻,菊仙早已芳心暗許。在經歷了太多風月之後,菊仙內心同樣渴望得到一份真摯的感情,段小樓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缺,之後段小樓唱《霸王別姬》菊仙到場觀看,段小樓的精彩表演映在菊仙眼裡,一眼望去,滿是秋波。
回到青樓,菊仙為自己的愛情表現出了與程蝶衣截然不同的果敢:她為了贖身拿出了自己多年來所有的積蓄,甚至是自己腳上的精緻繡花鞋。跟這樣的生活說了再見,即將迎接他的是那個填補了她對愛情所有美好憧憬的段小樓。
這是對段小樓的愛,面對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情愫,出身風月場所的她怎可能不明白,從一開始她就大膽的表現出了對蝶衣的恨,無論是段小樓被抓之後上門求蝶衣時的言語相向還是關師傅懲罰段程二人時,她的忿忿不平。
「慢著。這當師哥的糟蹋戲,您活該打他。可當師弟的這個,請問您,這算什麼?我是花滿樓的,自然不歸你們喜福成科班的管。可是你這當師傅的也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不是?」
這段戲,一語雙關的表現了她作為一個妻子護著自家男人的市井形象和對程蝶衣的赤裸裸恨意。其實也不難理解,倘若以個人拋棄一切去追求幸福,而這份幸福收到了威脅,挑戰,你如何能不氣,不恨?菊仙的反應再正常不過。
與程蝶衣在審訊庭上的堅持信仰不同,菊仙在花滿樓的豐富經歷,使得她更加會察言觀色順勢而為保全自己,劇中,袁四爺在面對群眾的批鬥時,早年受過袁四爺許多恩澤扶持的段小樓正想站起來為袁四爺平反,卻被菊仙一把摁住了,早年豐富的生活經驗告訴她,在這種充滿爭執的環境下,不要輕易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才是最好的
保身之道,懵懂的她不懂為何袁四爺落得這步田地,但是她明白,順應大流一定不會錯,於是他一把拉住了想要為袁四爺出頭的段小樓並跟著周圍附和的喊起來了:打倒袁世卿,槍斃袁世卿。這一段戲尤其出彩,與程蝶衣在面對審訊時的極度平靜不同,這裡的菊仙心理經歷了激烈的鬥爭和抉擇,以她和段小樓的關係,不可能不知道
袁四爺在早期對段小樓的幫助扶持,所以一開始她也蠢蠢欲動想要為袁四爺鳴不平,但是一瞬間,她控制住了自己,她不知道為什麼袁世卿會被批鬥,但是她明白,違背大眾意願的逆行是自取滅亡,所以拉住了段小樓。
同樣出身青樓,面對審判和批鬥兩種截然不同的的反應和處事態度,卻因為對同一個段小樓瘋魔,一同走向了悲劇的「同歸」。
二.真虞姬的假霸王,不在菊仙夢裡的段小樓
解放之後十多年,電影時代背景到了那個動蕩不安,是非不分的時代。早期的段小樓本是一個一腔正氣的青年,到經歷之後的戲改,從那次他們給學生說戲的時候,他便已經已經動搖了,戲已經不是原來的戲了,對錯也早不跟原來一樣認定,再後來被拉去遊街,幾乎所有人都在批鬥他,甚至有他的學生,有他的街坊,這時候他的是非觀已經徹底混淆了。
以前他的是非觀都是從戲裡學的,現在戲都改了,是非觀自然也就模糊了,他根本不明白什麼是對是錯,這一個情節也很好的反應了當時的時代矛盾,在這樣的情況下,段小樓為了保護菊仙,揭發了程蝶衣,得知這一切的程蝶衣萬念俱灰,那一刻他知道一切終究錯付
段小樓只是一個「假霸王」。「你毀滅了我,那我就毀了你的一切!」程蝶衣絕望了,陷入了瘋魔,與之前對師哥的痴迷,對京劇的信仰的瘋魔不同,這一次是絕望的瘋魔,遭受背叛的他撕開了所有的底線,把他們三人過去的一切公之於眾,在熒幕上極其明亮的對光鏡頭下,那個時代是如此黑暗,這個過曝的光線鏡頭和程蝶衣的絕望,刻畫了全劇最大的衝突片段和最終的悲劇。
在這個鏡頭之前,菊仙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自己站在高樓想要往下跳,但是她找不到段小樓,她等不到段小樓。面對陷入絕望的程蝶衣,菊仙終於明白了段小樓對自己的欺騙,她知道,夢境成真了,同床共枕20餘年,段小樓的變化她怎可能不知,當一切得到印證的時候,她終於知道,段小樓不在夢裡,也不會在她身邊,她極力阻攔著
段小樓不要扯開蝶衣最後的遮羞布堅持著不要連累他人的底線。與程蝶衣在面對人生中最大的背叛的時候的絕望與瘋狂不同,潑辣市井了半部電影的菊仙,在那個黑暗的時代散發出了最明亮的光,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從一開始從青樓不顧一切的贖身追尋愛情,到現在的背叛,她的心終於死了,隨之而去的是身死。
結語
程菊二人的出身幾乎相同,但是在其後的歲月裡卻因為環境和成長經歷大相逕庭。電影最後,再次一同登臺的蝶衣和小樓,在面對那一句「我本是男兒身,又不是女嬌娥」和「錯了,又錯了」的昏暗光線下,蝶衣突然從醒悟了過來,「我本是男兒身」,你也不過是假霸王,那我再做一次真虞姬。
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動亂,大半輩子的殊途之後,一個為戲瘋魔的程蝶衣,一個為愛瘋魔的菊仙,都以自殺的方式走向了自己的「同歸」。只是最後,程蝶衣的戲裡只有一個假霸王,菊仙的夢裡也沒有段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