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嬿婉兒
「那天,佩弦穿了一件米黃色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雅正派,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顯得有些土氣。回到宿舍,我的同學廖書筠笑著說:『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
這便是陳竹隱對朱自清的初初印象了。
遇見他之前,她是林間的麋鹿
陳竹隱,生於四川成都一個書香世家。兄弟姐妹12人,她是家裡最疼愛的小妹妹。8歲上私塾,課外書是哥哥帶回家的時興雜誌——刊載中外大事紀的《東方雜誌》和登載中外流行小說的《小說月報》。
後來父母雙雙病逝,在新文化薰陶下的陳竹隱意識到,生活必須要靠自己,於是隻身一人北上,輾轉考上了北平藝術學院。
容顏出眾的陳竹隱,品行亦正直率然,畢業後到救濟院工作,因看不慣救濟院院長剋扣孤兒口糧,於是毅然辭職以示抗議;她的藝術天分也很高,擅長工筆畫,是國畫大師齊白石和書法家壽石先生的愛徒;她還痴迷崑曲,師從當時的戲劇名家紅豆館主溥侗。
如此多才多藝、品貌雙修的陳竹隱,如林間自在奔跑的一隻清澈純秀的麋鹿,自有許多高大挺立的良木常繞身側,而這隻麋鹿,目光卻寄予在叢林世界裡最特別的一棵。
遇見他之後,她是山間的紅葉
1931年4月,沉浸在亡妻離世的悲痛與獨自照料六子的艱難中的朱自清被眾好友拉到北平的大陸春飯店,參加了一場打著「生日會」旗號的相親,而女主角,便是陳竹隱。
不明所以的朱自清並未修飾自己,而那雙土氣的雙梁鞋亦並未讓陳竹隱對朱自清的印象不佳。相反,早已拜讀過朱自清柔和淡雅的文字、被他的深情與才華深深折服的陳竹隱,卻很滿意如今站在眼前的樸素、文雅的他。
而朱自清呢?自然也是極其鍾意陳竹隱的。她面龐白皙,一頭精緻的短髮,落落大方,談吐中滿是清麗與自信。時日雖未至盛夏,但朱自清覺得他心中的荷已悄悄綻放。眼前的這位叫「竹隱」的女子便如一株清新的綠荷,盛放在他乾涸已久的心上。
就這樣,一位民國享譽文壇的才子與一位蜚聲書畫界的才女互生情愫,開始了他們才子佳人的故事。
自別後,朱自清便如六神無主般,做事總不能專心。是日,正伏案急書的他忽地恍了神,又想起了那個如綠荷般的清麗女子。於是他便以同遊西山為由,給她寄了一張信箋,以求與佳人再見。
或許姻緣果真為天定,同遊西山之日天氣格外晴朗。才子佳人在輕饒山間的薄霧裡穿行,看紅葉颯颯,聽泉水淙淙,吟詩文雅雅,好不愜意沉醉!
翌日,朱自清便收到了一封特別的信。信封裡並無隻言片語,唯有一束精美的紅葉。朱自清那顆冷寂許久的心開始熱烈地跳動——「紅葉一片寄相思」,原來他傾心的那個女子也對他有意!於是,他捧著這束愛情的象徵,欣然提筆,為他的心愛作詩三首:
文書不放此身閒,秋葉空教紅滿山。片片逢君相寄與,始知天意未全慳。薛荔丹楓各自妍,繽紛更看錦絲纏。遙知素手安排處,定費靈心幾折旋。經年離索黯索魂,颯颯西風盡掩門。此日開緘應自詫,些許秋色勝春溫。
艱難的選擇:天上還是人間?
收到這三首情意綿綿的詩作後,陳竹隱起先是甜蜜與欣喜:原來自己也會出現在所崇拜的文學家的深情文字裡;而後便像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中所寫一樣猶豫不決了。
如今她的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藝術與美好的平順通途,一條是走向人間疾苦與雜瑣的坎坷之路。
她「站在那路口久久佇立」,向著兩條路極目望去,27歲的她到底是該選擇自己心愛的繪畫藝術和崑曲劇藝,還是要步入自己鍾仰的文學才子及他亡妻留下的6個子女的家庭呢?
心中一團迷霧的陳竹隱只好先刻意疏遠朱自清,而朱自清覺察到她的冷淡之後,便日漸憔悴,傷感地寫下數封情書——
「竹隱,這個名字幾乎費了我這個假期中所有獨處的時間。我不能念出,整個看報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是個能鎮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現在是怎樣地擾亂啊。」
「隱:一見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來,我更喜歡看你那暈紅的雙腮,黃昏時的霞彩似的,謝謝你給我力量。」
「親愛的寶妹:我生平沒有嘗到這種滋味,很害怕真會整個兒變成你的,俘虜呢!」
隨著相思與痛苦的加深,一向內斂沉穩的朱自清竟也肉麻甜膩起來,對陳竹隱的稱呼由最開始的「竹隱女士」「竹隱弟」,到「竹隱」「隱弟」,再到「隱」「親愛的寶妹」;自己的落款亦由最開始生分嚴肅的「朱自清」,到情感升溫後的「自清」,最後到紙短情長的「清」。
終於,苦心人天不負,朱自清的情書之戰奪得了勝利,陳竹隱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條幽寂但不失美麗的路——成為朱太太,與朱先生一世同好。
是啊,誰又能拒絕這樣一個集才華與深情、溫潤與專一於一體的男子呢?
多年以後,當陳竹隱回憶起這段經歷時,她說:
「那時我與他的感情已經很深了。像他這樣一個專心做學問,又很有才華的人,應該有個人幫助他,和他在一起會和睦幸福的。而6個孩子又怎麼辦呢?想到6個失去母愛的孩子,多麼不幸而又可憐,誰能照顧他們呢?我怎麼能嫌棄這無辜的孩子們呢?於是我覺得做些犧牲是值得的。」
久伴源自體諒,相濡方得月圓
婚後,陳竹隱為了讓朱自清安心創作,並解決他的後顧之憂——6個年歲尚小的孩子,放棄了工作,擱置了畫筆,停止了唱曲,推辭了聚會。
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生活中的滿地雞毛,是房前屋後的團團忙碌,是衣食雜瑣的憂心思慮。她就這樣由一個靈動悠然的女子,變成了黯然勞累的主婦。
一日,陳竹隱久違的好友來造訪,她好不容易安頓好了6個孩子,才有空閒和好友小聚。二人相談甚歡,陳竹隱忘記了熬夜創作的朱自清還在睡覺,聲音略有些大,朱自清被吵醒,之後竟斥責陳竹隱,言語中毫無對辛勞妻子的理解。
正是這件小事,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看著這樣冷峻的朱自清,回顧自己兩年來為家務操勞的生活,陳竹隱心中有萬分的委屈,她絕望極了,於是便向朱自清提出了分手。
朱自清自是一臉震驚,忙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抱著痛哭流涕的愛人,聆聽她的傾訴,理解她的需要,然後約定:自己無論多忙都要抽空陪他的寶妹,或散步,或聽戲,或看電影;要繼續碰撞擱淺良久的共同愛好;要同她多聊工作之事,讓她從家庭的瑣碎中稍作休憩。於是,這段感情才得以繼續。
1937年,抗戰爆發,北平淪陷,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南遷,朱自清必須要跟隨大學,不得不與陳竹隱分開。陳竹隱得知後,堅毅地對他說:「不用惦記我們,一切以大局為重,以國家的安危為重。」
於是乎,全家人分隔兩地,只能依傍一紙信箋來傳遞安危。動亂年代,朱自清工資微薄,稿酬更是少得可憐,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此時生計更加艱難。為了節省口糧,朱自清從不吃飽飯,導致胃病復發。
陳竹隱心疼他,便悄悄賣(mai)血換取錢物。但賣血總不是長久之計,她必需一份工作來解決燃眉之急,那麼6個孩子怎麼辦?思來想去,唯有回到有親友幫扶且物價親民的成都。
分別之後,陳竹隱知曉朱自清定會牽掛她們,為了讓他安心工作,她和朱自清約法三章:
第一,家務事由她大包大攬,朱自清不必插手,只需專心寫作、備課即可;
第二,要培養孩子們的獨立意識和生活能力,該讓他們去做的事便不用父母代勞;
第三,雖然家貧,但也不必為此煩惱,各項開支能省則省,維持基本生存就夠了。
就是那個曾因家務繁瑣而委屈哭訴的女子,如今為了守護愛人,不讓愛人因旁事煩憂,竟主動攬下了愛人背後的所有事。
陳竹隱明智、懂事的瘦弱肩膀,讓朱自清心疼。他不願她一人擔下所有,想離開清華專心致志地陪伴她,和她共赴風雨。陳竹隱得知後,卻選擇了堅定的拒絕:「佩弦,你的命運早已和清華緊緊相連,絕不能在學校境況危險的時候苟且偷安。」
心與心的體諒,才能織下一張久伴的愛情之網;
情共情的相濡,方可繪出一輪好合的圓滿之月。
一生的承諾:堅持著他的堅持,縱使他已不在
抗戰勝利後,美國竟提出了多項扶持日本的政策,這自然令中華民眾異常不滿,於是舉行了抗議美國的活動。身為清華的一份子,朱自清不顧胃病的嚴重惡化,決然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國麵粉宣言》上簽了字。「貧者不食嗟來之食」,這是文人應有的傲骨。
沒有麵粉,全家只能依靠少數存糧餬口,風燭殘年的朱自清更是日漸衰弱。但直到臨終時,他依然叮囑陳竹隱,無論生計如何艱難,絕對不能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麵粉。陳竹隱堅定地點頭,讓他放心。
這一承諾,陳竹隱信守了41年,直至她也香消玉殞,歸入塵土。
陳竹隱去世後,兒女在整理她的物品時,翻出一個木箱。木箱中不是書畫作品,不是崑曲韻譜,而是朱自清一生為她寫下的71封情書。
想來佩弦走後,他的寶妹就是這樣守著這個木箱,如同守著他一樣,反覆誦讀信中的字句,將它鐫刻於心,時而疼惜地憐,時而憂戚地愁,時而甜蜜地笑,感受著他每一封的心情,體會著他每一句的溫柔,存儲著他每一字的情意。
他,是她的承諾,所以她才能堅持著他的堅持,縱使他已不在。
而她,是他的情書,所以他才會甜蜜著她的甜蜜,即便她已獨身。
41年後,他和她泉下重逢,他,定還會給她寫紙短情長的情書;而她,定仍然為他守一世同好的承諾。
-作者-
趙鵬豔,筆名「嬿婉兒」,25歲,出生於河南省許昌市鄢陵縣,畢業於南京大學編輯出版碩士專業,現任南京某私立學校初一語文老師。文字於我,如同前生之戀,好似來世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陽光與空氣,給予我溫暖,供養我呼吸,令我在人間生長得暢然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