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兩任妻子何以都那麼任勞任怨?
1
寫散文的作家,我服朱自清。
他在《匆匆》裡寫: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他也寫《春》,第一句便是: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像《背影》《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綠》《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白水漈》等等散文,也是情景交融、充滿詩情畫意而膾炙人口的佳作,當代作家能超越他的確實沒幾人。
他寫《荷塘月色》: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荷塘月色》寫於1927年,當時的朱自清先生正在清華大學教書。
這裡他寫的妻,是武鍾謙。
一年後,「拍著閏兒」的妻子因病去世。
光從文字來看,我們想像不到這位妻子的容貌。
好在,那個年代已經有了照相機,她留下過這樣一張照片。
不管從外貌還是從文化層次來看,朱自清和武鍾謙看起來都很不般配。也是,那個年代,沒幾門文化人和舊式裹腳女人的包辦婚姻是看起來登對的。
2
朱自清的結髮妻子叫武鍾謙,受的是舊式教育,沒有接觸過什麼新思想,做一個「賢妻良母」成為她的人生追求。
朱自清在北大讀書時,她換了陪嫁的金鐲子給丈夫做學費。
朱自清後來跟父親鬧彆扭,帶著妻兒離開老家,在外面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武鍾謙大包大攬了所有的家務,她每天都把朱自清送到大門口,一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才回屋。
朱自清愛書,授課時離不開書,她在領著一家老小躲兵亂時,都帶著那一箱箱沉重的書。
那時,溫州兵亂,武鍾謙已經帶著一家老小逃了出去,可是當她聽說時局緩和,又開始擔心朱自清回來後見不到家人會很著急,所以又帶著全家回到了溫州。
她和朱自清結婚十二年,但與丈夫在一起共同生活卻不足五年,但無論是離是合,無論生活多麼艱難,她甘之如飴,從不抱怨。
換今天的眼光來看,她多多少少有點包子性格。
如果遇上的是性子剛烈的魯迅,可能她會成為另外一個朱安,可他遇上的是多愁善感、心地善良的朱自清。
朱自清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描寫:
「外邊雖老是冬天,家裡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並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向著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
這種又辛酸又幸福的感覺,被朱自清描寫得非常到位。
朱自清和武鍾謙婚後12年,一共生下三男三女。
1928年底,武鍾謙生下了小六兒。由於常年勞累,她瘦得皮包骨,甚至自己生病了都瞞著朱自清,不讓他知道。
朱自清發覺妻子生病並帶她去醫院檢查時,醫生說她肺部都爛了一大窟窿。醫生勸她住院靜養,她又捨不得花錢。
1929年,她與世長辭。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痛不欲生。
三年後,朱自清寫了一篇催人淚下的《給亡婦》。
只是,這篇文章在我看來全然不是滋味。看起來特別深情,但我總覺得,他在文中所懷念的,並不是妻子這個人,而是妻子對他的好,他再也享受不到了。
武鍾謙是一個深受「夫為妻綱」毒害的悲劇人物,可朱自清一直在謳歌她的任勞任怨和偉大。那個年代的男作家(其實現在也是),普遍沒有女性意識,朱自清也不例外。
朱自清很難意識到,武鍾謙的「自我」是完全被妻子、母親這樣的角色給綁架了的。
她把自我看得很低,只有在對丈夫和子女的無私奉獻中才能找尋到自己活著的價值,甚至連生病了都不捨得花錢,大概是覺得自己這條命不值錢,錢要留給丈夫和兒女花。
她終日為丈夫和兒女們操勞,又時常拖兒帶女逃避戰亂,積勞成疾,在1929年因患肺病不治而去世,年僅37歲。
當然,這怨不得朱自清,只能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朱自清對她的懷念,也是帶有真情實感的。
相比那些出去找小三小四,對「有三從四德觀念的原配夫人」各種嫌棄的男人,朱自清算是有良心的了。
3
如果說朱自清對結髮妻子的感情更多是感恩,那麼他對第二任妻子陳竹隱的感情便是真正的愛情了。
武鍾謙去世後,留下六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最小的女兒尚在襁褓中。
一個靠教書養家的窮教授,要照顧身邊的六個孩子,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朋友們看不下去,勸朱自清續弦,卻每每被朱自清拒絕。
朱自清覺得,雖然他與亡妻是包辦婚姻,可數年的相守,還是讓他對亡妻念念不忘。
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朱自清被朋友拉著去與陳竹隱相見。
陳竹隱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
「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黃色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雅正派,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顯得有些土氣。回到宿舍,我的同學廖書筠笑著說,『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
陳竹隱是一位成都姑娘,比朱自清小不了幾歲。
從四川省立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後,她赴北平深造,考入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算是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新女性,有較高的文化素養。
陳竹隱對朱自清很是崇拜,而朱自清也覺得這個姑娘給他的感覺耳目一新。
兩個人開始約會和通信。
朱自清之子朱思俞回憶說:他們一個在清華,一個住城裡。來往不是很方便,所以那時寫信寫得比較多。
朱自清寫給陳竹隱的情書保存下來的有71封,有些現在讀起來還頗為肉麻。遇到陳竹隱,朱自清才算是真正的談了一回戀愛。
戀愛歸戀愛,讓陳竹隱接受這樣一個有六個小孩的男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最終,她還是說服了自己,和朱自清訂了婚。
這一年是1931年,朱自清已經在清華大學任教6年。按照學校的規定,教授每工作五年,可享受出國休假一年的待遇。
朱自清不想放棄這次出國學習的機會,決定去歐洲一年。陳竹隱支持了他的決定,而朱自清在歐洲一年,也沒有在那邊亂泡妞亂花錢,始終放不下對愛人和孩子的牽掛和思念。
一年後,朱自清與陳竹隱在上海杏花村酒樓舉行婚禮,文藝界知名人士沈雁冰、鄭振鐸、葉聖陶、豐子愷等人都曾前往祝賀。
婚後,兩夫妻住在清華園,過了幾年清苦而又溫馨的日子。
陳竹隱也是一個賢妻良母,婚後她幾乎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和愛好。這個喜歡畫畫、愛聽崑曲的姑娘一心撲在家庭裡。
家裡孩子眾多,朱自清是個窮教書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為了給孩子們上學,陳竹隱甚至偷偷跑去醫院賣過幾次血。
我一直對朱自清為什麼要生那麼多孩子感到好奇。與第一任妻子,他生了三男三女;與第二任妻子,他又生了三個孩子。
大概是因為他潛意識裡覺得「多子多福」,而嫁給他的女性也大多勇於奉獻、不辭辛勞吧?
換做自我意識更強大的林徽因或陸小曼,是斷然不會讓「多子」影響自己的生活質量的。
之後,抗戰爆發,朱自清轉載於成都、北平、昆明等幾個城市,日子更加窘迫,常常三餐不濟。
朱自清也沒多餘的錢買衣服,到冬天了,天氣特別冷,他也買不起棉袍子,就去賣毛料的店裡想買塊便宜毛料。
在那裡,他意外找到一件趕馬車人穿的馬皮做的舊披風,只花了很少的錢。
披風穿在身上怪怪的,但朱自清並沒什麼不好意思,甚至常披著這件奇怪的披風出門,也不管路人看他時怪異的目光。
為了減輕朱自清的負擔,陳竹隱毅然帶著孩子們回到自己的老家成都。
朱自清晚年身患嚴重的胃病,他每月的薪水僅夠買三袋麵粉,全家12口人吃都不夠,更無錢治病。
當時,朱自清的好友李公樸、聞一多先後遇害。國內經濟崩潰,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為了安撫知識分子,國民黨政府發行了一種配購證,可低價購到由美國援助的麵粉。這個配購證遭到了很多大學教授的抵制。
一天,吳晗請朱自清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美援麵粉」的宣言書上簽字,他毅然籤了名並說:「寧可貧病而死,也不接受這種侮辱性的施捨。」
1948年,朱自清貧困交加,在北京逝世。
臨終前,他囑咐陳竹隱:「我是在拒絕美援麵粉的文件上籤過名的,我們家以後不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麵粉。」
這一節,被毛主席大讚很有民族氣節。
▲網傳朱自清夫婦和三個孩子的照片
朱自清去世後,清華園照顧陳竹隱在圖書館工作,每月工資六十元。
朱自清與武鍾謙生的大兒子朱邁先被錯殺,陳竹隱即拿出一半工資給大兒媳和她的兩個孩子維持生計,自己用另一半來維持自己和三個孩子的生計。
「文革」,陳竹隱也被波及,朱自清書信日記被燒掉了整整有兩麻袋,但陳竹隱卻一直偷偷地保存著兩人之間的愛情書信,沒被瘋狂的紅衛兵發覺。
文革過後的閒餘日子,她全部用來整理朱自清的書稿。
1990年,陳竹隱去世,享年86歲。
4
朱自清身上,或許真的沾染大男子主義風氣。
在家裡,他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當然,這可能跟那個年代默認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有關。
他的兩任妻子,都是非常典型的賢妻良母,這可能跟這兩個女性本身的品行、思想觀念有關係,但我總覺得,能讓兩個女人對他奉獻至此,他應該也算是一個值得的人。
朱自清沒有吃喝嫖賭的惡習,從不沾花惹草,他努力教書、寫稿,擔起養家的重任,也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了。
前一段婚姻裡,武鍾謙完全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她把朱自清服侍得妥妥帖帖。
每當他回家,武鍾謙就把飯菜端上桌,照顧孩子吃完,洗好碗筷後,再去忙別的。
後來,他跟陳竹隱結婚了。有一次回家,朱自清看到桌上的飯菜涼了,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因為以前武鍾謙是如何也不會讓他們吃涼飯的。
陳竹隱在家裡照顧那麼多小孩,本來就很辛苦,一見他嘟囔,心裡也有氣,於是,收拾碗筷時故意摔打鍋碗。
陳竹隱的朋友寧太太來訪,一直被家務和孩子捆綁在家裡的陳竹隱很高興,一時忘記將客人領到別處,而是在朱自清的面前聊起天來。
兩個女人聊得興起,而在一旁讀報的朱自清被吵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這場景也是他與武鍾謙在一起時,從沒有發生過的。在他看書寫作的時候,武鍾謙總會把所有的孩子帶走,絕對給朱自清一個安靜的工作環境。
朱自清為此生了一回悶氣,只顧把頭埋在報紙裡,和寧太太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樣過上幾回,陳竹隱也不爽了,找來朱自清哭訴自己心中的委屈。
朱自清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過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於是,他開始學著調整和改變自己,抽出時間陪伴妻子,還陪她去聽她最愛的崑曲。
兩個人的感情重新變好,朱自清遣詞造句時,還會徵詢陳竹隱的意見。
由此看來,朱自清並不是「朽木不可雕」的「直男癌」。
且不說別的,就單說他「心腸軟,不亂搞」就勝過現在很多男人了啊。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的兩任妻子才能做到任勞任怨。
5
寫民國故事,我最忌把一個人寫得太過「高大全」,然後謳歌某個人在某一方面超乎尋常的忍耐能力、奉獻和犧牲。
朱自清的兩任妻子,無疑都是愛他的。只不過,這種愛稍有不同。
武鍾謙愛的是自己的丈夫,如果她嫁了李自清、王自清,估計也會那麼賢良淑德。
陳竹隱比武鍾謙「有自我」一些,她和朱自清的關係更像是愛情。進入婚姻之後,男的有良心,女的夠靠譜,兩個人也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近些年來,總有一些文章在教導女性要如何調教老公。
我倒是覺得,能被調教成功的男人,其實都是「可塑之才」。
他的可塑性,就在於:他夠愛你,夠珍視你的價值,夠在乎你的感受。
如果沒有這個大前提,你就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沒用。
說回朱自清,他雖然沾染了些大男子主義的習氣,但他心地是柔軟的。
換而言之,他是一個有內省力、共情力,對他人有關照之心的男人。
這一點,在看他寫的那篇《笑的歷史》時,你會感受得更加明顯。
朱自清完全是以武鍾謙的口吻在寫這篇文章,扯的都是家長裡短,而且一反常態的,文筆非常不優美,但他的換位思考能力也令人嘆服。
在那篇文章裡,他寫了這樣一句:
「你在家時還好,你不在家時,我寂寞透了!只好逗著孩子們笑著頑兒,但心思總是不能舒舒貼貼的。我此刻哭是哭不出,笑可也不會笑了;你教我笑,也笑不來了。而且看見別人笑,聽到別人笑,心中說不出的不願意。便是有時敷衍人,勉強笑笑,也只覺得苦,覺得很費力!我真是有些反常哩!好人,好人,幾時讓我再能像『娘在時』那樣隨隨便便,痛痛快快的笑一回呢?」
一個能時時處處體諒別人苦處的男人,縱然偶爾任性一把,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前段時間,作家韓松落在評論榆林孕婦跳樓自殺事件時,說到了「共情力」一詞。
他說:
人在尋找伴侶的時候,在財富、智商、情商的能力之外,應該加上一個「共情能力」的勘察。
你得找一個能探查你情緒的人,能設身處地的人,能將心比心的人,一個醒著的人,才有可能和他悲喜與共,榮辱與共,在時時處處和他共鳴共振,觸摸到真實的生命。
一個沒有共情能力的人,是睡著的人,是陌生人,是冬眠的蛇,是你身邊的不解之謎,是荒蠻之地。
但很多時候,我們能夠找到的,也正是這樣的人。
韓松落說的最後一句話,真是讓人心裡一緊。
要不人們怎麼會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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