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去西雅圖拜訪李小龍的墓地,」Joe平靜地說道,「他拯救了我。」
原住民的teepee帳篷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那時我們正站在一個teepee帳篷裡,錐形的尖頂帳篷外是零下20度的冰天雪地,帳篷內被爐火烤得溫暖乾燥,燈光照亮四周的鹿皮流蘇外套、河狸毛手套和捕夢網——它們都是加拿大西北地區的原住民提納人(Dene)日常的用品。
我眼前的中年男子有仿佛熊一般高大的身形、厚實的肩背,正低著頭跟我講述他作為提納人一生的故事。
跟Joe剛見面的時候我們正在黃刀鎮上一家擁擠的小酒館吃午餐,Joe從風雪中走進室內,頭幾乎要頂到天花板上的塗鴉。他喜笑顏開地朝我們伸出手,用中文打招呼:「嘿你們好,我是飛龍。」
「飛龍」是Joe給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因為在黃刀鎮經營的旅行公司的大部分客人都來自中國,他在交流中學會了一丁點漢語,「你們也可以叫我肥龍,」他指了指自己壯碩的身材,很準確地開了個諧音玩笑。
黃刀鎮以極光聞名
黃刀鎮以每年200多天的極光出名,和這裡的絕大多數旅行公司一樣,Joe的主營業務也是冬季追光、夏季釣魚,而我們跟隨他參加的則是一項只少數公司提供的活動:提納人文化遊。
Joe開車帶我們前往營地,一路上他在中英文之間流利地切換著插科打諢,試圖與我們這群中國客人拉近距離,「我們都是亞洲人,我的祖先兩萬年前從蒙古往北跨越白令海峽來到這裡,然後因為氣候變化再也無法回家了,可真慘。」同伴們笑了起來,雖然聽起來幽默,但這確實是加拿大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的來源。
第一民族意即最早在加拿大定居的民族,提納人是其中一支。他們是北美原本的主人,數萬年來以狩獵、捕魚、採集為生,信仰萬物有靈,直到歐洲殖民者的到來侵奪了他們的領地,和生命。戰爭、疾病、奴役、同化……從18世紀起,大量的原住民部落被消滅殆盡,剩餘的則在保護區艱難求存。至今,第一民族的權益依然是加拿大極具爭議的話題。
「我非常喜歡Bruce Lee(李小龍),」Joe大聲說道,我們趕緊附和「嗯嗯,他很棒」。在國外旅行日久,大家已經習慣不少人都會用李小龍作為話題來跟中國人攀談,對於Joe的言語我沒太在意。
提納人的傳統服飾,以馴鹿、河狸和麝香鼠等動物皮毛製成
營地是一片扎在森林雪地裡的teepee帳篷,這是加拿大原住民傳統的住所。帳篷裡掛著提納婦女親手縫製的鹿皮服飾,桌上擺著未完成的捕夢網。Joe的同事向我們示範了捕夢網的做法:用紅柳樹枝彎曲成一個圓圈,用馴鹿皮毛製成的線在圓圈之間繞出一個網來,再點綴上羽毛與彩色珠子。傳說捕夢網能帶來好夢、驅散噩夢。
捕夢網
很多北美原住民部落都會製作捕夢網,但Joe和他的同事都說不清它的起源。「我從小跟著外祖父母一起生活,自有記憶起我們的床頭就一直掛著捕夢網。」同伴在興致勃勃地試穿鹿皮外套、拍攝照片,而Joe則跟我講起童年的回憶,故事一旦開啟便如融雪般汩汩不絕。
孩提時代起Joe就很少見到母親,她總是醉醺醺的,生活一團糟。她和一個提納男人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由此誕生的Joe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之後母親和一個白人男子混在了一起,生下了小他一歲的弟弟。然後,這個男人也不出意料地消失了,兩個孩子只能跟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大奴湖畔的提納人社區。
「我想我的母親有她的悲傷,」Joe的語氣毫無抱怨,「我的民族裡有許多人都有酗酒、濫交、吸毒的問題。」母親小的時候,跟無數原住民孩子一樣被白人強行帶離家庭,來到「原住民寄宿學校」,學習白人的文化和語言。自19世紀下半葉,加拿大建立了數以千計這樣的寄宿學校,目的是讓原住民放棄自己的文化,徹底融入「主流社會」。在校的孩子不被允許講本民族的語言,也不能夠保留原本的服飾、習慣和信仰。
直到1996年最後一所寄宿學校關閉,超過15萬民原住民孩子被強行入學。很多孩子在學校中被白人管理者歧視、虐待、甚至強姦,一些孩子因此死去,而活下來的身心也都遭受了嚴重的傷害。童年時代的傷痛和陰影常常伴隨他們的一生,成長中許多人試圖通過酗酒、吸毒等來麻醉自我,卻讓自身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變得越發悽涼。
Joe和弟弟也沒有逃脫被送入寄宿學校的命運。忙於工作的年邁外祖父母時常不得不將兩個孩子獨自留在家中超過3小時,當地的白人社工認為這樣的家庭無法正確地照顧孩子。6歲那年,Joe和弟弟被帶離家人,送到了寄宿學校。兩兄弟相依為命,Joe一邊被迫學習英語和白人文化,一邊努力保護弟弟不被欺凌。12歲時,Joe逃出學校回到外祖父母身邊,但弟弟卻決定留下——來自陌生父親的白人血統也許讓這個孩子更加迷茫,最終他選擇放棄原住民的身份,像白人一樣生活。
也就是在這樣的童年,Joe看了一部李小龍的電影。熒幕上的亞裔男子深深吸引了這個提納男孩,「我尊敬李小龍,他拯救了我的生活,」Joe嚴肅而認真。我試圖去想像一個用功夫叱吒西方的東亞男子在一個原住民孩子內心引發的轟鳴,使他決心要成為跟李小龍一樣的人:強壯、善良、能夠保護他人。
Joe開始學習跆拳道和空手道。當同齡的原住民在青春期逐漸走上父母的老路沉湎於酗酒吸毒,Joe的唯一愛好是不停地鍛鍊自身。年輕人在酒吧喝得爛醉時,Joe的工作是在酒吧外當保安,保證他們的安全。後來人們發現他身強體壯且善於打架,便把他送到了拉斯維加斯。在燈紅酒綠的賭城,Joe常常站在酒吧裡觀察四周,看見有人欺負原住民女孩,就走過去把那些搗亂的人揍一頓。許多人仰賴於他的保護,甚至有人稱他為「超級英雄」。
外祖父母不僅養育了Joe,也支持他接受教育。在馬尼託巴省讀完大學之後,Joe回到黃刀鎮成為了一名工程師。彼時這座因礦產而興的荒野小城開始吸引許多追尋極光而來的遊客,Joe決定開辦自己的旅行公司。「一開始我並不想投身旅遊業,」Jo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人們告訴我,我應該帶人去了解我們的文化,原住民也應該在這個行業有一席之地。」
黃刀鎮的存在遠比名稱的得來更久遠。大奴湖周邊的提納人自認是Tetsot』ine人的後裔,他們是西北地區最古老的居民,因為喜愛使用銅刀,所以幾百年前第一批抵達此地的歐洲人將其命名為「Yellowknife」(黃刀)。殖民統治使原住民人口銳減,之後礦藏和淘金熱帶來的財富更是幾乎只聚集在白人手中。
一望無際的大奴湖是北美最深的湖泊,湖畔有多個原住民社區
儘管如今大奴湖畔有二三十個原住民社區,但大多規模很小,有些只有幾十個人,在森林與湖岸勉力維持著傳統的狩獵採集生活方式。他們未能從加拿大經濟的發達中得利,甚至在對比之下越發顯得前途渺茫。因此,像Joe一樣開公司傳播原住民文化、試圖使原住民參與旅遊業發展的方式,近年來也頗受原住民社區鼓勵。
「我幸運地擁有非常好的外祖父母,他們教給我三個提納人的原則,這三個原則將貫穿我們的一生:尊敬土地、尊敬他人、尊敬自己。」
提納人相信土地自有靈性,森林裡的許多樹木比人活得更久、經歷得更多,是值得尊敬的長者。無論是捕魚還是狩獵所得,都是自然給予人類的。自然照顧著人類,人類應感謝湖泊與森林,捕魚狩獵所得與樹木都絕不可用於買賣。提納人應只從自然之中取自身所需,也可以彼此交換生活所需品,但不應用土地的饋贈來換得錢財。
「一些人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生活法則,或者故意不去遵守,」Joe惋惜地說,「他們販賣從大奴湖中捕到的魚、從森林裡獵到的鹿和野牛,還砍伐古老的樹木只為了做成用上幾天就扔掉的聖誕樹,這是完全不對的。如果需要錢,他們應該去找工作。」
「也許他們找不到工作呢?」我試探性地問,「就像你說的,很多原住民從小過得非常艱難,他們可能沒辦法像你一樣做生意。」
Joe想了想,「我明白不是每個人有我這樣的外祖父母教導,他們沒有我的運氣或條件,但我希望他們能放棄酗酒吸毒,費心去找一份工作。如果需要,我會盡力幫助他們。」
徜徉在黃刀鎮,有時會碰見那些喝多了遊蕩在街頭的原住民,他們眼神冷漠、語言粗魯,仿佛是我奪走了他們原應擁有的好日子。相比同齡的提納人,Joe是一個極其自律的人,不酗酒、不吸菸,堅持不懈地鍛鍊,這是他尊敬自己的方式。
生意清淡的季節,Joe會和朋友一起按傳統的方式去狩獵。有時兩個人就能獵到一頭重達一噸的野牛。留下自己食用的部分之後,他會把其餘分別贈送給社區裡有需要的人,比如無法孤苦的老人、獨自照料孩子的單身母親、貧窮的家庭等。分享是提納人生活的重要一環,尊敬他人意味著不說是非、友好善良,也意味著相互照顧。就像此刻在傳統的帳篷裡,圍坐在爐火旁,Joe與我們分享他們的飲食、服飾、信仰與生活原則。
臨別時天色已經昏暗,暮色籠罩著冰封的大奴湖與覆雪的森林。「當我站在李小龍的墓地前,我總是更堅定地想成為跟他一樣的人,」Joe在風雪中擁抱了我們,「我希望自己也能夠如此強大、善良,並且能夠幫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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