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日,吉。宜開市交易,忌破土栽種。
花漓城外,楓林渡邊,蕭索寥落遍地,唯有冷風不停。
陸閒雲飲盡最後一盞酒,負手望著不遠處的水車。自從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水車便已經立在這裡。問過很多人,就連附近村子裡最老的婆婆也說不清它在此處到底立了多少年了。水車雖然年邁,卻並不沉寂。木輪吱吱呀呀的搖晃著,帶起一疊一疊的流水,不知漫過多少人的曾經。
這已是第七個十月初三。
可他等要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一】
葉琬曾經說過:這世間,總有一些生不逢時的遇見。他深以為然。只是那一刻,他想的是自己如何遇見了她,而她惦記的,卻是穆正旋。
初見那日,正是穆府私宴。他往人少處躲清靜,卻不料花團錦簇深處,忽而有冰涼卻柔軟的雙手,緊緊攀住了他的肩頭。
回眸處,正對上美人醉意朦朧的笑臉。陸閒雲不知道,那一刻,她為什麼要抓著他的手?許是喝醉了酒,許是認錯了人,又或者,不過是要在最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抓一根稻草給自己安慰?
只記得她吃吃的笑,一直笑到有淚滑落眼角。
末了,她說,「罷罷罷。半世掙扎,不過是拿這無窮無盡的冤孽,勉強續一段強求不來的因緣。」
陸閒雲扭過頭去,「姑娘,你……喝醉了。」
卻不見有人應答。
仿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她鬆了手,退身站在離他三尺之外的地方。面色雖然蒼白,眼角眉梢卻不見半點的淚痕。晚風絲絲縷縷的吹過廊簷下的琉璃燈。他看見她發間珠翠的華光,步搖上搖曳的明珠,映照著一臉的濃妝。
而身後,腳步聲橐橐的近了,是穆府的家奴,弓著背立在不遠的地方,「陸公子,有貴客到,主人請您回花廳去。」
他漫聲應了一句,再回首時,已不見了燈下美人的蹤跡。
那個前一刻還伏在他肩上,哭得柔腸寸斷的女子,如一縷春風中綻放的花妖精魂,悄然消匿。
踏進花廳的一瞬,他再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前還在後園中哭泣的女子,此刻端坐在眾人中央,曼手擰了琵琶弦,笑語晏晏,柔聲輕唱。
一闋歌,已過半。算算時間,他還在後園的時候,她便已經在唱。
前後因緣種種,讓人宛如墮入雲霧之中,又恍然如經歷了一場短暫的醉夢。
美人在側,穆正旋笑得無比舒暢,但他的目光卻並不在她身上,而是一直緊盯著主座上一襲華服的公子。
公子倒是聽得入迷,琵琶餘音未落,便已拍手叫好。
合著嫋嫋的餘聲,陸閒雲一腳踏了進去,恭恭敬敬跪倒在那人腳下,「微臣叩見我主萬歲……」
「哦,陸愛卿也在?」少年天子揮手一笑,扭頭對身邊的穆正旋道:「才子云集,佳人在側,穆王兄這裡,果然是天下第一風流快活的所在。」
「陛下不也正是知道臣最愛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才往此處來混酒喝的麼?」
穆氏是異姓王族,穆正旋與今上,乃是平輩的兄弟,自幼一處玩大的交情,說話自是口沒遮攔。
饒是如此,陸閒雲仍舊忍不住默默在兩人身上多瞄了幾眼。
好在,皇帝只是哈哈一笑,「你還真是,跟小時候一樣的小氣,你家裡宴客,不叫朕也就算了,難道還不許朕不請自來麼?」
話音落處,眾人莫不陪笑。而陸閒雲那顆原本放了一點下去的心,瞬間又被提了起來。
眼波過處,儘是刀鋒。
觥籌交錯之間,亦是刀光劍影來去。
少帝幼年登基,一路披荊斬棘,哪裡會看不出這私宴名頭之下,暗暗鋪排的棋局?在座的有多少當朝棟梁,青年俊彥?穆正旋雖有個風月王爺的諢名,但他這些年打點帝都的政績,和在民間一向不錯的名聲,又何嘗不是帝王背上如芒在刺的針鋒?
陸閒雲默默落座,將心事掩藏在絲竹聲中。他突然覺得自己跟她有些像——那個婉轉迴旋於皇帝與王爺之間的歌女,在一顰一笑的美豔回眸之中,隱藏了最最本真的那個自己。
【二】
穆王爺仗義疏財,最是好客。因此像他這樣暫時在京城沒有私宅的臣子,在王爺府上借住一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住的久了,便漸漸知道了她的身份——負責掃灑的丫頭說,葉姑娘可是王爺跟前的紅人。雖沒有姨娘的名分,但人人都知道,王爺拿她,當妾室看。「雖不過是花街柳巷裡撿回來的——」那婢子如是說。「但王爺可拿著當個寶呢,先前有一次,柳大人喝多了,對她動手動腳的,惹得王爺動了大怒……」
他佯裝看書,漫不經心的聽那婢子絮叨。心裡卻猛地一下,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空落落了。
時常也會在後園裡碰見。有時是她獨個兒練聲,有時是跟一群舞姬在一處玩鬧。因著那個新科狀元的身份,府裡旁的女子見了他,個個臉上都揣著藏不住的春情。唯獨她,總是淡淡的招呼一句,然後便落落大方的走開去。
仿佛從未有過初見那日難以自抑的悲慟,仿佛她與他,從未有過那麼一場莫名其妙的遇見。
可是入夜,他輾轉難眠,披衣起身去外面散心的時候,卻又遇上她——
默默的坐在湖邊的山石底下,單薄的紗衣籠著單薄的肩。
瘦弱,無助,如一紙月光下的剪影。
剎那錯愕,他轉身想要離開。卻突然聽見她開口問他,「那天……是不是嚇著你了?」
陸閒雲忍不住又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她,這才發現,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抱歉。」她對著湖水,輕聲說。「只是一點小小的法術,移形換影。」
「你到底是什麼人?」
突兀的開了口,卻不知道該如何收梢。與其問她是什麼人,倒不如說她早已承認了自己不是人——移形換影這種旁門左道的法術,哪裡是一個普通歌女該會的本事?
果不其然,她輕聲一笑,化解他全部的疑問。「一副只會痴心妄想的軀殼而已,哪算的上是個人呢?」
真正的葉琬,死在六年前。
十四歲的花樣年紀,哪裡會死得如此心甘情願?臨終前以血為誓,硬是打動了父母請來給她治病的那個半仙。最後,那人收了她一半的魂魄當酬勞回去煉丹,扔下副如花似玉卻已是行屍走肉的軀殼成全她的執念。
原本,葉琬只是想好好的守在父母身邊,過一個女兒家平安喜樂的流年。可誰料想,兩年裡輾轉幾番巨變,家道頹然,父母罹難。她成了漂泊無依的孤女,淪入秦樓楚館。
而後,被穆正旋遇見。他買她回來……然後,便到如今。
她知道自己不祥,害怕自己會給他帶來災難。可是偏偏……蛾眉宛轉,她又落下淚來。陸閒雲看著她,看著她恣肆的淚水鋪了一臉。
「可是偏偏,這世間,總有一些生不逢時的遇見。總有一些貪心不足的迷戀。」
她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愛他。
卻也始終沒有辦法,讓他愛上自己。
本來就是個沒有資格去愛的人,卻又陷入這樣的進退兩難。日日待在自己深愛的男人身邊,卻始終博取不到他的歡心,甚至不敢伸手去努力爭取。
不知過了多久,她對著陸閒雲苦笑道,「不必問我為什麼把這些告訴你——」
「也許,我只是憋得太痛苦了,想找個人說一說話。」
【三】
這原本是個秘密,但是卻漸漸變成了慣例。
沒有人的深夜裡,他陪她坐在湖邊,伴著清涼的晚風,聽她說自己曾經的故事。在陸閒雲看來,緣分其實是太過其妙的東西,分明是萍水相逢的兩人,卻總有那麼多話,仿佛永遠都說不完。
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可是自始至終,那句藏在話,他都沒有辦法對她說——
背人處,葉琬的哀傷與絕望,滲透自每一個毛孔。她對穆正旋的執念早已無法自拔,可是他……雖然人前,她是他最寵愛的歌姬,可背過身去,他甚至不曾給過她一句溫柔的話語。府中人人都道她是他的妾侍,唯有陸閒雲知道,穆正旋對她,恪守君子之儀,從不越雷池半步。
忍無可忍的時候,葉琬會歇斯底裡的問他:「我到底是哪裡不好?為什麼他始終不肯愛我,哪怕只一點點?」
他看著她,心中浮起千頭萬緒,忽然有些不忍,伸手便把她攬在了懷中。
「葉琬,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人在愛你。」
只是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穆正旋。
不知從何時起,帝駕巡幸穆府的次數越來越多。
陸閒雲淡淡聽著群臣間沸沸揚揚的傳:起先說什麼聖上到底是格外看重穆家,並未有過外臣所猜測的剷除之心。後來又說是一起長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內廷中還傳出些個聖上與穆王曖昧不清的流言。再後來……
皇帝一個月裡第六次蒞臨穆府的時候,穆正旋終於按捺不住,跪地開口:「咳,陛下若真是看上了,便直接將人收入宮中去吧,再這麼御駕親臨,臣那點子俸祿家底,只怕不夠給您預備酒席的了……」
「朕還以為穆王兄不會捨得割愛呢。」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撫過葉琬的髮髻。
「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給的,哪裡會捨不得區區一個歌女?」
消息一出,流言頓時炸開了鍋。猜測二人不和的,嘆自己是多了心;以為皇帝有不良嗜好的,暗中鬆了口氣。後宮中又有腹誹萬千,說穆王倒是大方,捨得將心頭肉送人成就一段佳話,只是平白便宜了那個低賤的歌女,撞大運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面對這些紛紛擾擾,陸閒雲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就像夜裡在湖邊時,面對眼前粲然微笑的葉琬,千萬句話哽在喉頭,沉默良久只是無聲。
【四】
葉琬說,這是她意料之中的結局。
自始至終,她都將他當做埋藏秘密的樹洞。所有不可告人的真心無處訴說委屈,一一傾吐,而且從不猜疑。
她說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從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可以信你。
她說你不知道,其實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穆正旋設下的一個局。
「美人計?」陸閒雲皺眉,「穆王怎會如此糊塗?你怎麼也能這麼糊塗——只要聖上對他稍稍有所提防,你入宮便是個粉身碎骨的結局。」
「粉身碎骨又有什麼關係?」葉琬仿佛完全不以為意,嗤嗤輕笑起來。「我本就是個死人,難道還會怕死不成?」
「可是……」
「可是他就是吃定了我這一點。」她低下頭,眼中明亮的一點,顯而易見的泫然欲泣。「棋行險招,賭的便是皇帝色迷心竅,一時之昏。且他清楚的知道,便是事情敗露,這顆棋寧可自己身死,也不會將他給出賣掉——」
「葉琬!」
他試圖搖醒她,卻是徒勞。葉琬抽身退後一步,望著他,頹然的笑。「你放心,不是人也有不是人的好處,真要到了走投無路,總還有辦法讓自己抽身而退不是?」
「你醒醒吧!」陸閒雲忍不住低聲怒吼,「那個人……他值得麼?收留你算計你利用你,乃至將你的一片真心都糟蹋進去,他值得你這麼付出嗎?」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面對他的激動,她眼中卻只有寧靜。「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所以這一局,註定是他贏。」
靜默良久,才又飄來仿佛隔過千山萬水的一句。「陸閒雲,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葉琬——」
不待他答,猝然背過身去,急急說道:「你若是真的愛我,那就聽我說:穆正旋圖謀今日不是三天兩天了,手中早有必勝把握。我不過是替他完成最後那致命的一擊。明日我一入宮,不消兩日,京城便會是血流成河之地。你若對我真心,那就保全好你自己。我不希望你涉入這是非圈裡——你記著,明天一早就走,隨便尋個什麼由頭,遠遠的躲出去!」
「陸閒雲,我不傻。我知道誰在利用我,誰是真心的對我好。與其說我不在乎穆正旋怎麼待我,不如說是我拗不過自己的執念。幫他了了這件事,也便不枉我愛了他這一場。是的,我很自私,並不是為了成全他,而只是為了成全自己……我與穆正旋已有交換的條件,只要我能全身而退,他絕不會為難我。」
眼波流轉處,伊人身影已在他觸碰不得的彼岸。「你看,我會些法術,移形換影這樣的本事,能夠助我逃出皇宮。」
「十月初三是我生日。希望也可以是重生之日。」隔著遠遠的水波,他聽見她微笑著說,「一直沒告訴過你,我的家鄉是在花漓,城外河邊,楓林渡口,有水車轉動的地方便是我從前的舊居。」
「你若是願意……十月初三,我在那裡等你。」
十日後便是十月初三。花漓城在東北方向,隔著數百裡的山地。他若是想要履約,明日一早就得動身……
陸閒雲望著腳下,黝黑且深不見底的湖水,一聲聲拍打著岸邊,猶如他心裡那些無人聽到的嘆息。
【尾聲】
這是他在楓林渡等她的第七個年頭。
水車一直都在,可是她卻一直都沒有來。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等的那個人,她永遠都不會來。可卻還是不甘心,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在這裡,默默的等。
他不知道葉琬會不會恨自己。就像數不清楚,彼此之間的愛有多少,恨有多深,又有過多少的虛情假意,機心算計。
八年前的那個十月初三,他沒有按時赴約,來到這裡。那時他忙著收拾帝都的殘局,清算穆王的罪狀,絞殺他留下的餘孽。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讀懂的葉琬,也許從始至終,一直都很清醒:清醒的看穿她的謊言,清醒的面對她的心痛。
清醒的記得她曾說過的話:你無法理解一個渴求愛但不被自己所愛之人愛的人,她的心裡究竟是怎樣一種荒蕪,你可知那些已然是走到了窮途末路的愛情,臨到最後關頭,唯有靠恨意,才能支持它永遠的活下去?
葉琬打從一開始便看穿了他,知道他跟自己一樣,是皇帝布在穆正旋身邊的棋子。她接近他,欺騙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不過只是為了將穆正旋送到上必死無疑的那條路上去。
殊途,同歸。
區別只在,她以為他不知道,而其實他什麼都知道。
她確實不是人類,但卻不是什麼靠自己的執念而存活的軀殼,而是被宮廷秘術控制的殭屍,供帝王驅策的工具。
他明明知道這是個騙局,卻還是愛上了她,完全身不由己。
有時候也會後悔,會假設。如果當時沒有放她入宮,如果不將那些穆王謀反的消息傳遞給皇帝,如果……如果八年前的那個十月初三,他真的來到這裡,那麼事情,會不會是另外一種結局?
對與葉琬,或許都是一樣。
那顆帝王布在穆王身邊的棋子,反水愛上一個不愛她的男人,進而因愛生恨,唯有將他逼上死路才肯罷休。對於這樣的女子,最終那場強求到手的生死相隨,也許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結局。
他在水車下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展開袖中的卷冊。
這一筆勾描,畫不出,寫不盡。
私心人人都有。他自問並非是個坦蕩磊落的爛好人。
八年前的那天,他沒有來。但也是在那天,皇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說:召集最好的術士,傾盡全力,為她幻魂,讓她重生。
他不要什麼此生無緣,來世再續,他只要他的葉琬,活生生的葉琬。
世人總是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去信。就像他,明明知道所有的隱情,卻仍堅信葉琬會記著那個約定,年年都在這裡等著她來。
傾我一世的孽,換你這一段緣。
只要渡口還在,水車還在,我就一定能等得到……最初的,那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