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西安市長安區一處北宋時期家族墓地中出土60餘件組耀州窯青釉瓷器,再次將世人的目光聚焦到我國古代北方青瓷的代表——耀州瓷。據專家考證,此次出土的部分器型屬考古界首次發現,為研究北宋耀州窯器物類型、燒造工藝以及瓷業發展等方面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千年耀瓷,雄渾敦厚,刀法犀利,線條剛勁,一度被學術界認為是我國宋金時期窯系的代表。餘音繞梁的千古絕「吟」,宛如關中人耳熟能詳、慷慨激昂的一曲秦腔,雖幾經沉浮,本色卻依舊傲骨、鮮明,俯仰間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然而,長期以來,耀州窯湮沒在渭北高原的黃土殘垣之下,其廬山真面目並不為世人所識……
耀州窯傳統半刀泥青瓷瓶。
漫漫發掘史
從書齋走上科考前沿
從古城西安出發,順延西高速北上80餘公裡,越渭河、涇河,不到兩小時便可抵達舉世聞名的千年古鎮、銅川耀州窯遺址所在地——黃堡鎮。
耀州窯遺址以黃堡鎮為中心,其範圍包括上店、立地坡、陳爐及塔坡一帶。因此地在宋代歸耀州管轄,故名耀州窯。
回想千年前,「山峰四回,漆水旁瀉」的黃堡鎮,「青花粉彩譽宋元,十裡窯場不夜天」,那是何等輝煌壯觀。
如今的漆水河兩岸,古代瓷窯和作坊遺址星羅棋布。河岸邊厚厚的古窯遺物堆積層內,夾雜著大量的耐火磚碎塊、廢匣缽、支燒窯具和各式各樣的古代陶瓷碎片,無不在默默訴說著當年十裡窯場的盛況。
耀州窯作為中國古代北方的著名瓷窯,在我國早期多部記述瓷窯的古文獻中均有記載。例如《宋史·地理志》有云:耀州……貢瓷器。然而令人唏噓的是,到了近現代,中外學者已難以認清耀州窯和耀瓷的真面目。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中外學者出版的各種陶瓷著錄中,均將耀州窯瓷器錯認為他窯之器,冠以「東窯器」「汝瓷」「北龍泉」等稱謂。
葫蘆瓶。
千年名窯,「面目」不清,奈何?
學術界對耀州窯的實地考察始於20世紀50年代。因1953年北京廣安門工地出土了飾有龍鳳紋的青瓷標本。故宮博物院的陳萬裡先生根據史書記載,推斷可能是耀州宋代「貢瓷」。次年,陳萬裡、馮先銘及助手在黃堡鎮耀州窯遺址實地考察,既發現了窯址,又找到了北宋元豐七年(1084年)鐫刻的德應侯碑。從此,耀州窯的研究才真正意義上走出了書齋,走上了科學考古和研究的道路。
1958年,陝西省考古研究所成立,耀州窯址被定為重點考古遺址之一。當年起,為期兩年的國內首次最大規模古瓷窯遺址科學考古發掘開始。
當時考古發掘出的8萬多片瓷片標本,也成為首位獲得英國東方古陶瓷學會「希爾」金獎的華人、中國古陶瓷學會常務理事和學術委員、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原研究員禚振西先生從事耀州窯陶瓷考古和研究的起點。彼時,禚振西剛大學畢業,就在資料室整理這些標本。
禚振西先生幾十年初心不改,守護耀瓷、研究耀瓷。偶然中孕育必然,禚振西先生和耀州窯的緣分也正是如此。
1973年,位於耀州窯遺址的銅川市燈泡廠進行廠房基建工程,剛一開工就出土了一大批耀瓷碎片。鑑於此前對耀瓷已有系統的認識和了解,禚振西先生主持了耀州窯遺址的發掘工作。
「當時正處『文革』時期,國家經濟困難,發掘沒錢、沒民工、沒地方住,連吃簡單的夥食都困難。眼看著三座並排而立的宋代窯爐,我們只能選擇清理中間保存最好的一座。」禚振西先生回憶說,「那次發掘面積雖小,卻有著重要的新發現:一是確定了耀州窯鼎盛時期以煤為燃料的窯爐結構;二是新出土了以釉裹足為特徵的五代青瓷,為日後解決耀州窯五代燒瓷提供了線索;三是新出土了唐代的茶葉末釉、白釉綠彩等瓷釉新品種,為日後耀州窯的考古研究提供了諸多線索。」
在中國古代陶瓷史上,耀州窯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和影響。「在唐、五代、宋、金時期,耀州窯曾是中國北方地區規模最大、影響力非常廣泛的窯場之一,是繼唐代越窯青瓷之後,在我國青瓷發展中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影響力的一處窯場。除燒造優質青瓷外,耀州窯亦曾兼燒黑、白、茶、黃、醬、花釉瓷、素胎黑彩和多種釉上或釉下的彩繪瓷,以及唐三彩和低溫釉單彩等。因而,它也是我國北方燒制陶瓷品種最為豐富的一處重要的綜合性窯場!」禚振西先生說。
耀州窯青釉剔刻牡丹紋行爐。
千年謎題
耀州窯如何作答?
雖不是青銅,卻在瓷器上做出了神奇的鏡面效果;胎體薄到可以透光;釉面完整,敲擊聲猶如天籟之音……這就是柴窯。其以「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而聞名天下,被尊為「中國瓷皇」「諸窯之冠」。
柴窯是以五代後周皇帝柴榮姓氏命名的御窯。但因柴榮在位僅5年,柴窯燒造時間短,至今沒有明確的傳世品及窯址,成為中國古陶瓷史上的「千年之謎」。
那麼,柴窯的窯址究竟在哪裡?它與耀州窯有無關係?目前關於柴窯的最早文獻是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論》,書中記載:「柴窯出北地。」但「北地」在哪裡?千百年來,一直眾說紛紜。
1984年,禚振西先生在銅川耀州窯遺址發掘中找到了五代時期的地層,出土了多片精美的天青釉瓷標本,其中就有「官」字款和龍鳳紋飾的瓷標本。禚振西先生研究發現,這些瓷片「應該是五代時期黃堡窯為皇室燒制進御青瓷的淘汰品。而這種五代『官』字款青瓷,在北方地區除黃堡外再無其他發現。」於是,禚振西先生便大膽提出了「耀州窯五代天青釉瓷應是周世宗柴窯產品」的觀點。
耀州窯青釉鏤空牡丹紋香薰。
經過長期的考古發掘和文獻研究,禚振西先生進一步提出:「北地」是郡名,耀州在歷史上屬北地郡,耀州窯是五代中央政權管轄範圍內唯一燒制貢瓷的青瓷窯場。無論是從古代地理行政劃分,還是實物佐證,柴窯窯址都應被認定為耀州窯遺址所在地。
以史證物,以物證史。為進一步廓清耀州窯五代青瓷與柴窯的關係,銅川市曾先後舉辦了兩屆中國柴窯文化論壇和「耀州窯天青釉瓷與柴窯關係的考察與研討」活動,百餘位古陶瓷專家學者、收藏家、鑑賞家認為,耀州窯白胎天青釉瓷與文獻記述的柴窯最為貼近。
為恢復失傳的柴窯天青釉,銅川八法堂陶瓷新技術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永平從2014年起,收集資料、實地考察、篩選原料,耗時6年,經過上百次試驗燒制,終於燒制出了天青釉薄胎盞。
「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檢測證明,我們燒制出的天青釉薄胎盞與五代柴窯數據相符,為論證『柴窯就是古耀州窯發展的一個階段』再添新佐證。」王永平說。
專注於製作的王永平。
傳承工匠精神
銅川彰顯「瓷路」雄心
冠絕天下的刻花紋飾、如玉一般的溫潤釉色、行雲流暢的線條、層疊纏繞的紋飾、清雅雋秀的造型,形成了意境渺遠的耀瓷神韻之美。
歲月悠悠,時光更迭。1400年過去,今日耀州窯依然能看到匠師們藝術生命的閃光。他們將藝術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在一件件瓷器中呈現藝術之美。
這裡有17年與瓷相守偕行,出走與回歸故裡的奮鬥故事。
浮雕幹刻工藝中的割線條。
在家鄉陶瓷廠刻花工作檯的4年光陰,讓李少勇迅速成長為一名工藝精湛的刻花師傅。觸到職業的天花板後,他辭掉了廠裡穩定的工作,慕名前往浙江龍泉。在龍泉,師傅的栽培、寬鬆的創作環境,千萬次刀與泥所交流出的默契,使李少勇的技藝飛速精進。
因嶽父生病需要照顧,李少勇只得告別撫摸了8年的蒼翠釉色,再回老家黃堡,用不拘一格的想像力、大膽的創意,賦予耀州青瓷更多可能性。2019年11月,李少勇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天青韻陶瓷工坊。
博採南龍泉、北耀州所長,堅持精益求精的匠心、在技而不在名的初心,李少勇的瓷路越走越寬。
這裡有父子檔對古老技藝的堅守與傳承。
從20歲參與耀州青瓷恢復試製的釉料配製工作,到66歲依然不放下手中的燒制工具。李瑩從父親身上學到了那股對古老技藝鑽研的執拗勁兒。
大學畢業後,李瑩跟著父親學做耀瓷,從了解各種泥料的性能,到學習各時期瓷器造型的特點,李瑩對耀瓷的燒制越來越有感覺,也越來越挑剔。
陶瓷燒制不僅考究手藝,更考驗匠人的智慧。李瑩家的瓷坊裡有兩口液化氣窯。窯裡的每一件陶瓷,都經受著素燒過程中850℃到900℃的高溫,釉燒過程中持續26小時到28小時的考驗。素燒後什麼時候拿出來上釉,釉燒中什麼時候轉換火焰,都很有講究。對李瑩而言,耀瓷是手藝的傳承,更是匠人精神的傳承。
這裡,還有不甘守著老傳統,積極開闢藝術新領域的弄潮兒。
陳爐鎮李家第十代傳人李竹玲,對傳統的裝飾技藝,駕輕就熟,量器施藝,刀刀見彩。一山一水,花鳥昆蟲,皆充滿靈性。
不拘泥於傳統的她,執著於摸索「獨家功夫」,在耀瓷綠釉色基礎上增添了白、紅、藍等色彩,反覆改進,製作出彩色青瓷,獲得國家發明專利,一舉改變了耀瓷單一色調的歷史。儘管全國技術能手、中國陶瓷設計藝術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等諸多榮譽接踵而來,但李竹玲依舊走在革新的路上。
從老到新,從一群人到一座城,千年耀瓷正煥發出勃勃生機。文化創意集市、美術展覽、窯洞民宿、眾創空間……走進耀州窯文化基地,昔日破敗不堪的工業老廠房正逐漸變成頗具青春創意與活力的文創街區,藝術張力助推耀瓷進擊的藍圖正愈發清晰。近年來,銅川市不斷加快陶瓷產業發展和轉型升級,逐漸構建出以日用陶瓷、藝術陶瓷、工業陶瓷、建築陶瓷、新型陶瓷為主的陶瓷產業體系,以及集觀光、研學、文旅、休閒等於一體的陶瓷全產業鏈。伴隨傳統產業轉型升級和高質量發展,銅川市以打造「一帶一路」新瓷都為目標,正不斷加速構建千億級陶瓷產業集群和中國瓷文化新高地。(記者 楊光 趙楊博)
浮雕幹刻坯體。
梁菲:用執著和匠心踐行對耀瓷的喜愛
梁菲手握竹刀,精雕細刻。記者 楊光攝 本文照片除署名外均由耀州窯管委會提供
11月30日,再次見到梁菲,她正一手捧著鏤空香薰,一手握著竹刀,如往常般靜靜地伏案細耕。作為銅川市最年輕的一位90後工藝美術大師,她卻每每低調地說自己與大師的差距很大。
「雖然耀瓷的最大特點就是刻花工藝,但從簡單的工藝做到藝術層次,著實不易。好在我還年輕,我願意花更多時間去做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來。」
從小在銅川長大的梁菲,憑著對家鄉深深的眷戀,2011年從學校畢業後,便一頭扎進工作室,從刻花、制模等基礎學起,一邊耐心向老師求教,一邊潛心鑽研。這些年,看著身邊同學因為收入而紛紛轉行,梁菲沒有羨慕,也沒有猶豫。她依然用自己的執著,踐行著對耀瓷的喜愛。
今年初夏,初見梁菲。那時她所在的工作室——銅川八法堂陶瓷新技術有限公司剛剛讓失傳千年的柴窯天青色古制古法得以恢復。梁菲說:「作為中國歷代唯一以君主姓氏(周世宗柴榮)命名的官窯,柴窯一直是中國陶瓷史上的千年未解之謎。儘管學術界對柴窯窯址眾說紛紜,但這次我們燒制的現代柴窯樣品與古柴窯老片對比,經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礦巖制樣與分析實驗室進行對比檢測,報告顯示,八法堂燒制出的『天青釉薄胎盞各項指標與柴窯玉瓷樣片數據相符』。這一結論無疑從技術層面為論證『柴窯就是古耀州窯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再添重要佐證。」
誠然,柴窯文化與耀州窯文化一脈相承,如何讓耀瓷煥發新的光芒,推動產業文化升級,無疑成為梁菲這些90後的使命擔當。
「回想復燒那段日子,工作室王永平老師帶著我們從耀州窯博物館入手,仔細觀察館藏相關文物,翻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資料,在著名考古專家禚振西先生的指導下取得了柴窯的理論基礎,然後深入當地所有耀州瓷土礦區,用最原始的篩選剔除方法,從這些原生礦石中確定了10種原始礦料。考慮到古代生產陶瓷的實際情況,經過4年無數次的摸索調整,我們基本確定了柴窯泥和釉的基礎配方。經過兩年多的試燒,我們終於找到了階梯升溫保溫—階段氧化—還原的燒成方法,燒制出完全符合後周柴窯所有特點的柴窯樣品。」
如今,梁菲仍不忘學習。她時常手拿筆記本,穿行於耀瓷工業園眾多大師工作室,虛心請教,踏實前行。「這次中科院的國檢報告不僅為以後柴窯文化的發揚和耀瓷產業升級與推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更為耀瓷打開了新的『築夢空間』。迎接新機遇,打造『絲路瓷都』,我們有責任、有義務,讓陶瓷產業成為銅川新的支柱產業。」梁菲說。(記者 楊光 趙楊博)
來源:陝西日報
原標題:《華光青釉熠輝生——探秘千年耀州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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