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王熙鳳有句很著名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1]歷來解釋這句話,要拆為「一從」、「二令」與「三人木」三個句段,先分解後總釋。與處於頭、尾的「一從」、「三人木」相比,處在中間的「二令」是釋義最多的,不下五十種。比如,有「字謎」說,有「序數號」說;有「發號施令」說,有「冷人」說;有隱寫、影射歷史事實說,有預敘下文具體情節說;又有「不可解」說,不指「一言一事」說,原作照應內容刪改說,等等。[2]眾說紛紜,然均難以讓人信服。
正確理解小說敘事者在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中對王熙鳳所下的這一「指迷」,是理解其悲劇命運的基礎。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女性,王熙鳳的悲劇根本上還是在於她的婚姻。因此,就「二令」而言,它突出的不是王熙鳳自己如何,而是身為「國舅老爺」的賈璉對於她的感情態度的變化。即柔情蜜月連遭「冷空氣」襲擊,使得賈璉對她逐漸冷淡並心灰意冷起來。這在本文中,也不是沒有照應,而是具體表現為賈璉偷腥鮑二家的、偷娶尤二姐兩次事件。
當新婚之時,賈璉「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按,借用第七十九回敘薛蟠對夏金桂語)。然而,做丈夫的讓著你、依著你,家人下人等都來求你,把你抬到至尊地位,你可以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些都沒有什麼。可是,你不能觸犯兩千年來養成的夫權制的底線,即某些看起來是既成事實、約定俗成的規則。重要者如,你不能讓丈夫難受,尤其千萬別給丈夫難堪,別讓他當眾出醜。如果當眾丟了做丈夫的臉面,那丈夫的心理自然就會發生變遷,再嬖愛也轉成不愛了,再濃情也變得寡情、甚至無情了。但是,抱定「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第15回)主意的王熙鳳,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和一個男人結了婚以後還要遵循什麼「潛規則」;或者知道這規則卻根本不在意,甚至於要立意打破這些勞什子規則。於是,慢慢地,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就出現了裂痕。
賈芸求職一事,多少已經看出王熙鳳並不顧及賈璉的面子。不過,這種事情賈璉根本不掛在心上。「提他作什麼,我那裡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兒呢」,這就是賈璉對賈芸的回答。那麼,他掛心的是什麼呢?他之所掛心也正是王熙鳳之所擔心。婚後賈璉頭一次遠行,鳳姐就細細吩咐從人「別勾引他認得渾帳老婆」(第15回)。剛從揚州回來,偶爾聽說香菱,賈璉便禁不住誇她「生的好齊整模樣」,「越發出挑的標緻了」,「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鳳姐馬上戒說道:
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第16回)
賈府的男人都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對此,誰還比鳳姐更清楚呢?「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 第 25 回),誰還比大傻子薛蟠更傻呢?因此,鳳姐要嚴防這一點。她最不放心、最警惕的正是賈璉的女色之心。當然,這一點也正是賈璉之所掛心。平兒是陪嫁的大丫頭,按照封建婚姻的遊戲規則,賈二爺有權受用,但若「受用一回」,鳳姐知道便「不待見我」(第21回平兒語);後來發展到竟至於乾脆連平兒「也不叫我沾一沾了」(第44回賈璉語)。這比夏金桂「捨出」寶蟾給薛蟠都差得遠了。如此一來,如果鳳姐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禁房事,賈璉色慾難填,慾火中燒,不出事才怪呢!而出事也是遲早的事,必然的事。
先有的是多姑娘兒一事。鳳姐因女兒生病,要與賈璉隔房十二日。「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第21回)一句話描摹賈璉——賈府的男人,真正刻骨三分。賈璉為免煎熬,先選清俊的小廝(孌童)出火,次遂與多姑娘兒勾搭成契。不過,這件事情正值新婚的當兒,二人尚有「無限恩愛」;更因好心的平兒遮掩,沒有露餡,疑忌心重的鳳姐未察覺出來,故沒讓賈璉丟臉。但是,這一不大的篇幅在璉鳳整個夫妻生活關係中極具預示性意義。正所謂「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從結構上看,多姑娘兒事件為璉鳳夫妻失和埋下了深深的種子;另一方面,也說明璉鳳婚情由晴轉陰、由熱變冷,耐不住性壓抑的賈璉要拈花惹草、招事生非,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發生的是鮑二家的事。如果說多姑娘兒是在璉鳳新婚的平靜中唱小調,鮑二家的就是在二人婚後的熱鬧中唱變調。第25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特別提到,鳳姐與寶玉兩個受馬道婆邪祟之禍,將養了一個多月,四十來天。開頭三天,鳳姐「不省人事」,命若遊絲,賈璉可能也在「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乾哭」之列,且也確曾像賈母、王夫人、平兒、襲人一樣,「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但第四天晚間鳳姐漸漸醒來以後,直至健康平復這「三十三天」(按,第二十六回寫「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故如此推斷),賈璉是怎麼過來的?他幹什麼去了?難道他會像賈芸一樣,「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都在這裡」?苦差事不是他該幹的活。病中的鳳姐自然是不讓碰、也不能碰身子的,可「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的他,會忍住不「尋事」?這個確實難說。《紅樓夢》也抹去這一點,未提。其實,敘事的藝術不講求處處挑明,留些空白讓讀者發揮想像最好。獨寢兩夜都難熬的賈璉,怎能承望他在妻子養病期間會自動禁慾,恪守忠貞?況且,當時鳳姐可能是一直住在王夫人處(按,小說原文寫道:「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直到將養好了才搬回去的。此處寫寶玉就是養過三十三天後,身體強壯了,方回大觀園內去的。作為王夫人的親侄女,鳳姐當同理。如此,鳳姐不在家,平兒肯定大部分時間也在這邊伺候。那家裡就是賈璉一個人的天下了,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了。
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有個細節值得注意。賈璉「吃多了酒」,回家高興,恰值鳳姐、平兒都不在家,遂欲約會鮑二家的。就開了箱子,拿了銀子、簪子和緞子,叫小丫頭悄悄送與她,叫她進來。然酒後疏忽大意,「未曾作的機密」,被鳳、平二人捉了奸,當場大鬧起來。仔細想一想,賈璉與鮑二家的在家裡偷情,這是第一次嗎?不堪如多姑娘兒,賈璉與她還「失過魂魄」、「兩趟招惹」、「合同遮掩謀求」等等有許多情節。敢「偷主子漢子」、且事情敗露即上吊自殺、十分烈性的鮑二家的,其人品當多少為多姑娘兒所不及。也就是說,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姦,其情節當更為曲折。在此之前,兩人花前月下,不定暗中來往了多少次,否則,即使攝於賈璉之淫威,鮑二家的也不會隨隨便便一叫就到的,一見小丫頭送來的東西就心領神會的。而聽二人對話的情景,其情熟之至,也確乎不是在一起一次兩次了。那麼,兩人的不正當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與多姑娘兒一樣,也是從鳳姐對賈璉的禁慾開始的。不過,這一次與上一次的原因和性質不同罷了。如此說來,正是在鳳姐養病的日子裡,正是賈璉獨自在家的日子裡,賈璉才和鮑二家的勾搭成奸的。只不過一開始賈璉比較謹慎,「作的機密」,未能讓鳳、平二人發現罷了。
第42回鳳姐與劉姥姥說大姐兒「時常肯病」也值得細想。鳳姐是講迷信的人,第21回供奉痘疹娘娘已說明。孩子是娘的心頭肉。但凡大姐兒一病,鳳姐就忙著給孩子「送祟」。「送祟」是要講潔淨的,而講潔淨就需要隔房,隔房就必然禁房事。這「時常」禁房事,賈璉那還受得了?況且,此時的鳳姐悍妒以至於 連平兒也不叫賈璉「沾」——正經的一妻一妾都不讓「沾」,像賈璉這樣永不滿足,「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賈母評語)的人,「惟知以淫樂悅己」(寶玉評語)的人,不去「沾」外邊的人才怪呢!這麼說,在被捉姦以前,賈璉與鮑二家的的確已經有很多機會了。
終於,在從第25回到第44回,這一次,他們被鳳姐捉住了。以鳳姐的性格會怎樣呢?她氣的「渾身發軟」,「渾身發戰」。她一腳踢開門進去,撒潑,撕打,不讓賈璉走出去,堵著門口大罵,逼的平兒找刀子要尋死,又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賈璉勒死她,鬧的不可開交,惹的尤氏等一群人都來了;卻又哭著往賈母那邊跑,爬在賈母懷裡,當著刑、王二夫人等眾人的面訴狀,說璉二爺要殺她。
鳳姐這麼個「胡鬧」法,她的丈夫,當事人賈璉怎麼想?賈璉也急了,氣的拔出劍來要一齊殺了然後償命,也跟著到賈母面前撒嬌撒痴,並且賭氣不回家去。讓賈璉沒想到的是,在這次事件中,鳳姐竟然連他「也罵起來了」;而老太太慣著她,自己縱覺有「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分辯」。老太太還作主,讓他當著大傢伙兒的面乖乖的給媳婦「賠個不是」。賈璉不情願,但又不敢違拗老太太,只好說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可見,王熙鳳挾老太太之威,當著榮寧二府上下眾人之面,這次把賈璉完全給「降服」了。賈璉能不難堪嗎,能不被「臊著」了嗎?要知道,賈府的爺們偷腥被媳婦「降服」,這還是頭一遭。年事尊高的賈母安慰王熙鳳道:「什麼要緊的事! 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爺們似「饞嘴貓兒」,三妻四妾不饜足,一個比一個要「這麼著」;而女人們呢,就應忍情不鬧,屈承夫意,任其縱情恣欲,這才是「都打這麼過的」「世人」的人生路。邢夫人、尤氏自不必說,王夫人或者李紈也許都曾經有過無數幽怨,至於賈母可能也走過這樣的路,否則她不會見慣不怪的。大家都沒有鬧,都相安無事、舉案齊眉地過日子。然而,「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第3回)王熙鳳,卻偏不想「打這麼過」,一發現丈夫不檢點、對自己不忠她就鬧,而且鬧得要死要活,滿「府」風雨,上下人等無有不知,程度著實非比尋常。鳳姐要以她自己的方式,改變賈府舊有的生活秩序,你說賈璉能受得住嗎?事後,回到家,王熙鳳還要爭辯,賈璉道:
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
從既定的生活傳統看,賈璉的偷,不是「不是」,而王熙鳳的鬧恰恰是很大、很不應該的「不是」。鳳姐說自己「無故給平兒沒臉」,而孰不知,更嚴重、更糟糕的是——她「有故給賈璉沒臉」,而且還是個大沒臉——即這次,賈璉的臉真的丟大了!小說寫賈璉「忍愧前來」向賈母請罪,正見其羞愧不少。
總之,第44回「變生不測」事件,是璉鳳婚後夫妻生活中第一次大衝突。它事實上構成王熙鳳「指迷」的由「從」到「令」的轉折點。由於這次突發事件,原本看起來琴瑟協調、和合歡樂的夫妻生活,出現了心理的轉折與情感的波動,從而也就自然奏起不和的音符,埋下了失調的種子。
誠如平兒對賈璉的分析:「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第21回)小說再往下發展,賈璉的「壞心」進一步升級,由偷腥而為偷娶,遂發生了尤二姐一事。
尤二姐能出現在賈璉的生活中,頗有因由。鮑二家的一事過去後不久,賈璉就挨了父親賈赦一頓打,「打了個動不得」(第48回)。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寶玉挨打將養了三個月,第三十五回寫紫鵑言「如今雖然是五月裡」,第三十六回賈母命令「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賈璉這次挨打的「新聞」是由平兒在十月十四日薛蟠出門做買賣這一天發布出來的,直至第五十三回「除夕」「元宵」我們才見賈璉出來忙年,也恰是三個月。所以,從這一回所言的十月份到年底,賈璉應該會呆在家裡靜養,不能胡作非為了。而且,這一年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加之久失調養,一直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這段時間,在小說中的跨度大約是從第55回至第66回。第66回寫柳湘蓮八月進京,「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
綜合賈璉挨打、鳳姐調養這兩大段敘述,並與多姑娘兒、鮑二家的前後所敘對比,我們發現:小說在第25回之前,時不時要描寫璉鳳在一起吃飯說笑、在一起閒話議事的情景;至第44回,及至第66回,這樣的描寫便基本上看不到了。如此行文藝術,告訴我們什麼?分明使我們感到璉鳳之間感情的日趨淡薄與冷漠!賈璉與王熙鳳的結合,雖雲親上加親,但畢竟不是賈璉的自主選擇,因此婚姻的感情基礎是很少的。在度過了最初的新鮮感之後,在鳳姐一次又一次禁房、大病之後,在她接二連三地「潑醋」之後,賈璉對鳳姐不僅「性冷淡」了,而且也「情冷淡」了,總之是心裡愈來愈生疏並生硬了。特別是這一次,鳳姐「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第61回),且「復添了下紅之症」,不能恣意行房不說[3],還基本上喪失了生育能力。況又病得嚴重,給人的感覺是「只等一死」(第65回賈璉語),「過個一年半載」就死了(第64回賈蓉語)。在這多種情由作用之下,賈璉萌生另娶之心,自作主張,自己物色,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賈璉與尤二姐的結合,可謂相互選擇,「心領神會」(第64回),兩情相悅。在賈璉看來,尤二姐無論相貌、性情、處事、持家都超過鳳姐。所以,婚後他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併搬了與二姐收著」(第65回)。這是最不尋常的。要知道,賈璉和鳳姐在一起,是想方設法扣鳳姐的錢花。第16回平兒語:「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體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在今天,主動將自己的存摺與工資全部上交給妻子收管,讀者肯定會理解賈璉對二姐的愛有多麼深;而從不把自己的經濟收入信息或私房積累透露給妻子,讀者肯定也能看出賈璉對鳳姐始終心存芥蒂,心有隔膜,沒有多少愛。從不愛一個人到愛另一個人,這對賈璉來說至關重要。儘管我們看到,在當時,在《紅樓夢》中,賈璉對尤二姐的愛以及尤二姐對他的愛,這種愛的合力還不足以改變賈璉作為膏粱紈絝子弟性慾貪婪的本質,尚不能把惟知「淫樂悅己」的賈璉變成用情專一的賈璉,讓賈璉為了「愛」專心致志呆在尤二姐身邊。但畢竟出現了愛的曙光,這曙光的力量應該會對《紅樓夢》的敘事進程產生影響。
在如何對待尤二姐上,王熙鳳展現了她在處理與賈璉婚姻關係中的一貫的極端化做法。她瞞上欺下把尤二姐騙進大觀園,不顧利害唆使張華狀告賈璉,撕破臉皮大鬧寧國府。她使盡心機要趕走尤二姐,後又謀劃伎倆百般打擊陷害,並不惜「借劍殺人」,生生逼其自盡。二姐死後,王熙鳳「不出來穿孝」(第69回),不給錢辦喪事,糊弄賈母不讓送往家廟,並託病不幫助料理。與鮑二家的「潑醋」相比,鳳姐這次「大鬧」程度可謂登峰造極。表現在:其一,性質更惡劣。鮑二家的乃因懼怕羞愧上吊自殺,而這次竟是活活把人逼死,且是良民,不是沒有人身自由的賈府家生奴才的媳婦了。其二,影響更惡劣。從榮國府鬧到寧國府,從賈府鬧到官府衙門,從家裡鬧到社會上,把一樁本來不可外揚的家醜鬧得眾人皆知,無以復加。其三,後果更嚴重。通過這件事,鳳姐「賢惠」「賢良」之名徹底掃盡,而由於張華脫逃,「刀靶付與外人」,她感覺到可能也會「自己害了自己」。
王熙鳳不計後果,一意孤絕,縱恣驕妄,肆無忌憚,「為人行事」如此「霸道」(第65、72回賈璉語),真是把賈璉逼至了絕境。首先,絕了賈璉的子嗣之念。王熙鳳自己「多病」不能育,平兒無病「也不見懷胎」(第69回),宜家宜室宜子的尤二姐懷了「一個已成形的男胎」卻被打下來,且後來死了。賈璉因此成為賈府「玉」字輩中唯一一個沒有子嗣的,成了地地道道的絕戶。鳳姐雖然口口聲聲吵著怕賈璉「絕後」(第68回),但「絕後」不正是她一手製造的嗎?其次,使得賈璉人財兩空。「人」指賈璉打心眼裡喜歡的尤二姐,「財」指他多年辛苦攢起來的積蓄。二姐死後,賈璉沒錢辦喪事,「只得開了尤氏箱櫃,去拿自己的體己,及開了箱櫃,一滴無存」(第69回)。這錢哪兒去了?除了被王熙鳳盡數搜刮,偷劫而去,不會有其他下落。這樣,賈璉在他自己的家裡,變得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自己可知心的人,沒有自己可支配的錢,孤零零一個人處在鳳姐的監視下,處在王家陪嫁人的包圍中。此時此刻,再依從的丈夫也會發狠,也會轉變脾氣性情的。再次,絕了賈璉的後路。賈璉偷娶,實在是冒著四層罪名(按,第六十八回王熙鳳語:「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的危險,他不是不知道。但只要「秘事」不洩,就不會有人興師問罪。然而鳳姐大鬧起來,府裡官裡一片折騰,如察院、衙役、張華父子社會人等無不「深知原委」(第68回)。這樣,就使賈璉自此以後隨時可能面臨牢獄之災、殺頭滅門之禍。一旦罪責難逃,追究出來,賈璉能否保全自己都很難說,如何處置王熙鳳,「容我一席之地安身」(第68回),就是無所謂的事了。
以上種種,使尤二姐事件顯現出一種濃濃的生活悲情,一股悽愴的風雨悲調。縱令賈璉不傷心之至、不痛恨之至,對王熙鳳的感情不由嬌寵慣縱轉變為心灰意冷,也難。而因鳳姐「大鬧」,使(令)賈璉丟盡了醜、失盡了臉,倒只是淺層的面子問題,無需贅言。
綜上所述,「二令」所揭示的,乃是璉鳳婚姻由第一階段的「蜜月」期進入到第二階段的「冷戰」期。由於鳳姐一次兩次、接二連三大吵大鬧,致使賈璉對她逐漸冷淡起來。以前,雖有不少論者也把「二令」解釋為「冷」,但到底指誰冷,因什麼冷,冷到何種程度,以及冷的性質,闡述並不明確、合理。這裡因小說本文藝術而分析,確乎合於《紅樓夢》的原意。
參考文獻:
[1]曹雪芹.紅樓夢[M].黃霖校點.濟南:齊魯書社,1994.
[2]紀永貴.王熙鳳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的誤讀與新解[J].南都學壇,2007,( 4).
[3]王先謙.釋名疏證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