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致考生的一封信》,「我們每得一分,都標誌著我們的階級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我們每得一分,都表明了我們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路上,前進了一步……
圖為袁念琪準考證
「604」。三個紫色的阿拉伯數字,組成一組號碼;從我右手掌虎口處,一字排開。這是用棉籤,蘸著俗稱「紫藥水」的龍膽紫寫下的。
1977年冬天,紫色號碼出現在我掌心:是高考首次恢復後被錄取考生的體檢,號碼604。我要複習迎考去了。
至今,我都清楚記得廣播傳來高考恢復的消息。我清楚記得那年秋冬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1977年10月21日,一個天高雲淡的星期五。
當時我在杭州灣畔星火農場當知青已一年零四個月。我所在的生活服務連,簡稱「服務連」,原名深井隊;是個新建的後勤小單位。連隊位於沿塘河和引淡河交界的東南角,住在堤壩上的草棚裡。
農場廣播站一天早、午、晚播三次,為有線廣播。連裡那個喇叭,安在男女宿舍中間的電線桿上,這一天,廣播傳來高校招考考試方案,並同時發表了《人民日報》社論。我在日記裡寫道:」按我現在的複習速度,今年是不行了。但第一次肯定鬆些,因是中斷11年後第一次。「
事實上,在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這則報導之前,我就曉得了高考行將恢復的小道消息。雖心有畏懼,但複習早已開始。早在那年9月回滬休假時,我就讀完傳抄的《大學考題》,做完《政治考試題》。當時有不少油印鉛印的彙編高考題,文理皆有,內容收錄從新中國首考一直到1965年。回滬探親的農友告知,上海的學習氣氛很濃。上海的練習簿脫銷,買不到了。
因高考停了十年,全國積下考生千萬計。就說我們農場,2萬多知青誰不想考。因為高考是最公平的——憑自己的本事就能回城上大學,沒有好爸爸沒關係,不要開後門,不需請客送禮;也不要什麼群眾推薦和領導評議。改變命運,全在自己!
由於要考的實在太多,場裡決定先本場初試;合格者才能拿準考證。對這個土政策,沒人反對和抵制。
為了獲取高考資格,1977年11月13日上午,我們先考了一次。考場在連隊對岸的場染化廠食堂。這場高考資格賽,只考語文和數學兩門;量不大,一個上午考完。打開保存至今的考卷,數學卷共10道題目,代數與幾何各佔一半。語文卷有五部分:劃分句子成份、修改病句、找成語中的錯別字、翻譯古文和分析文章。按場部規定,每門平均30分以上就可拿準考證。我以語文60分、數學10分的成績獲參賽資格。19日,填寫準考證,編號109461。12月5日,準考證下發。我所在的連隊3人拿到準考證,我考文科,其他兩人考理科。
圖為當年高考複習重點
1977農場初試語文卷
只要你報名參加高考,連裡不少人就開始叫你「大學生」了。
拿到高考入場券後,複習進入最後衝刺。那時沒高復班可讀,就是有也不能請假回上海讀;複習全靠歷年全國高考卷和想方設法弄來的中學複習模擬卷。利用回滬短暫的休假,去補自己的數學短板。通過父親朋友和親戚幫忙,到六十一中(今民立中學)和南市二中聽數學,坐在畢業班的最後一排。這樣有啥聽啥的聽課,也僅有兩次。聽老師講還明白,回來還是一頭霧水。
我們「75屆」,說是離開學校才一年,可四年中學時,一年是學工學農,缺乏系統、紮實的知識,與「老三屆」不能比,與應屆生有差距。
開考前一周的12月3日,我才知道複習重點。奉賢縣高校招生辦公室給考生發了《根據市高校招生工作簡報精神,現將複習的重點內容整理如下》。A4大小一張油印紙,包涵文理兩科;內容極簡單,大多一句話。譬如,「在語文方面,引導考生把重點放在提高寫作能力上」,最長的是政治。
12月11日,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早晨。農場的車接送考生,還備了點心。我來到縣城南橋,坐進恢復高考的考場——奉賢中學的教室。我所考的文科是當天上下午,分別考數學和政治;12日考史地和語文。那時,只有上海卷。
之後,期待的發榜一拖再拖。先說20日,到19日說是22日;日子到了仍無音訊。到23日,說要到月底。26日又說到29日,到29日,報上有新聞:說26日完成閱卷,即將進入初選。
1978年1月7日,我接到錄取的體檢表格;我連3名考生全獲體檢資格。9日下午一點半,到南橋體檢。在體檢入口處,護士拿起一根棍兒細長的棉籤,蘸了蘸紫藥水,在我伸出的右手上,「唰唰」寫下三個數字:604。我掀開掛在門上厚厚的棉簾,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2月15日,我接到上海第四師範學校的通知,雖然是考上了,但學校並不很理想。父親和長輩與我談到半夜十一點半。終於決定,放棄再考。我在日記裡寫下,「路是很多的,要看你如何走。有雄心,還要有恆心,不怕苦和難」。但當時的日子是難熬的。因沒達到目標放棄了從農村進城的寶貴機會,我被視為拎不清的「戇大」;還有人等看我的笑話。
七個月後的1978年7月,我第二次參加了高考。考場仍在縣城南橋的奉賢中學,校門口貼著副聯,上聯:宏觀在手。下聯:微觀在握。
1978年準考證 反面。
農場這次沒組織資格考,只要報名就給準考證。經過去年的高考,場裡的考生少了;但連裡參加高考的,反而多了五六個。父親託人買來緊俏的重版《數理化自學叢書》17本,我讀完其中9本,即4冊《代數》,2冊《平面幾何》,《立體幾何》、《平面解析幾何》和《三角》各1冊。
上海1977高考作文的記敘文是《在抓綱治國的日子裡》,議論文為《駁「知識越多越反動」》。父親聽人經驗傳授,記敘文可先做功課,可準備文章兩篇,一篇寫人,一篇記事。哪曉得,人算不如天算。1978年,上海語文不考作文,而是給一篇文章填寫標點符號。這次考試,外語首次出現,但不計分。我們明白,如果這次不過,今後高考難度增加,因為外語也要計入總分。
農場支持考生複習,隊裡的會議室,在熄燈後仍可使用。其他屋子在《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八點半結束後,統統關燈。連隊宿舍為二層,會議室在二樓東頭第一間,隔壁是支書宿舍。那時已天熱,大家都在外乘風涼,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走過長長的走廊,經過醫務室、會計室,走進會議室。
高考日子到了,自1978年7月20日到23日,共四天,從星期四到星期日。上午7:30—9:30,下午2:30—4:30。上下午各考一門。文科20日考政治、歷史,21日考數學、地理,22日考語文、外語,23日是外語專業口試。連隊的拖拉機送我們至場部,農場派車送南橋,還是在奉賢中學。
一月後的8月28日。副指導員推開她二樓房間的後窗,大聲喊我:考取了,要去體檢。全連考生,體檢唯我一個。在1978年8月29日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高考錄取的體檢通知;同時收到奉賢縣高校招生委員會辦公室《致考生的一封信》,其中寫道,「我們每得一分,都標誌著我們的階級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我們每得一分,都表明了我們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路上,前進了一步……」
八月的最後一天,走進設在奉賢教師紅專學校的體檢站;我的右手背虎口處,再次被寫下一組紫色號碼:255。夏日裡的紫色,熒熒發光。我終於走進高等學府。入學通知書的信封上,印著六個紅字:上海師範學院(今上海師範大學)。(文/袁念琪)
錄取通知書來了。
十五年後,在當年考場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