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詩書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才女
Talented Woman
最近,95歲葉嘉瑩先生的紀錄片熱映,
豆瓣評分8.1。
雖然各方評價不一,
但這是唯一一部以葉嘉瑩先生
為主角的紀錄片電影,
娓娓道來先生的一生。
近期葉嘉瑩先生傳記電影《掬水月在手》上映
對於葉老先生,大眾對她開始熟知是在去年五月,她向南開大學捐贈1711萬元的新聞登上熱搜榜,而那一回,亦不是她第一次把積蓄捐出去。
第一次是在去年6月她把北京和天津兩地的房產賣了1857萬,捐給了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就連自己的版稅和稿酬也都被她悉數捐出去,設立了「迦陵基金」,用於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研究。
房子不要了,版稅和稿酬也通通不要了,真正地視錢財為身外物,傾其所有獻給中國傳統文化,年僅百歲依然精神矍鑠的葉先生曾經公開表示過自己捐贈千萬的初心,「我太喜歡中國的詩了,我講中國的詩,我真是把我的感情都投進去了。」
圖片源自人民日報微博官網
網友們紛紛驚嘆這位老人的風骨:
「 身雖女兒身,心是士大夫心。」
「她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用出世的心態做入世的事。」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才是真的配稱得上先生的人!」
微博網友評論
96歲的葉老梳著一頭銀灰色的頭髮,微卷,戴著一副橢圓框眼鏡,她總是穿著得體的裙子,手合起來放在身前,說話慢條斯理的,語調平緩,給人的印象很是知性、優雅、美麗。
葉老身上有很多頭銜,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她最願意對人提及的,是自己最素樸的一個身份,一個講中國古詩詞的老師。
葉嘉瑩先生
她的學生之一席慕容曾感慨:「葉先生講課的時候,那個感發的力量,當她介紹李白的時候,李白就很驕傲地出來了;當她介紹杜甫老年的詩歌的時候,杜甫就真的老了。」
《朗讀者》上董卿尊稱她為「葉先生」,說她是白髮的先生,詩詞的女兒,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者,也是很多人通往詩詞國度的路標和燈塔。
教了70多年的中國古典詩詞,被譽為「中國穿著裙子的士大夫」,葉老身上總有一股子云淡風輕的氣韻,這是她所愛的中國詩詞賦予她的。
然而,其實在過去長達90餘年的生命裡,她曾遭遇各種難以言說的苦難,少女時期遭受喪母之痛、父親失蹤,中年遭遇丈夫家暴,天命之年又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女之痛.
最低谷的時候,葉老差點扛不過去自殺了,「是詩詞把我拉扯了回來。」
葉嘉瑩1924年6月24日出生在北京城一個書香世家,她是蒙古裔的滿洲人,隸屬鑲黃旗,本姓納蘭,祖居葉赫,後改漢姓為「葉」,父母都受過高等教育,3歲葉嘉瑩就跟著家庭教師學《論語》,讀四書。
對讀詩第一次「觸電」是有一回,葉嘉瑩用小手拿著一冊小楷字帖臨摹白居易的《長恨歌》,臨得多了,便被裡邊所寫的故事吸引,能熟讀成誦了,這首迴旋婉轉的古詩將她領進了中國詩詞的殿堂。
出生在書香世家,最右邊那個就是她~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長期浸潤在古典裡,葉嘉瑩養成了恬淡、乾淨的個性,原本她會在父母的寵愛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十多歲上,抗戰爆發了。
在航空署工作的父親跟隨政府一路南下,最後徹底跟家人失去了聯繫,不久後母親憂思成疾,患了腫瘤,術後感染去世,當時葉嘉瑩年僅17歲,剛剛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
少女時代的葉嘉瑩,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我覺得人生最悲哀痛苦的一段,就是我聽到那個釘子,釘到那個棺木上的聲音。」
母親去世後她寫下了八首《哭母詩》,每一首都痛徹心扉。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悽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石慳。——葉嘉瑩《哭母詩》其一
葉已隨風別別故枝,我於凋落更何辭,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坐寒燈哭母詩。——葉嘉瑩《哭母詩》其四
詩詞將她的悲傷漸漸衝淡,她才得以繼續學業。
葉嘉瑩寫的哭母詩,圖片源自《魯豫有約》
大學期間,葉嘉瑩是古典詩詞大師顧隨教授的得意門生,出類拔萃的她在1945年大學畢業後,同時被三所中學聘為國文教師。
那會兒,身邊同齡的女孩開始談戀愛了,成日埋首於中國古典詩詞裡的葉嘉瑩,能講得一堂好的愛情詞課,卻對談戀愛一點興趣也沒有,民國女詞人李碧城曾說「不遇天人不目成」。
圖片源自《魯豫有約》
在葉嘉瑩心裡,覺得如果不是遇到一個真正欣賞的人,跟對方去談戀愛,是浪費彼此的生命。
這時,一位名叫趙東蓀的年輕人闖進了她的生活。
趙東蓀是葉嘉瑩去參加一位朋友的同學聚會時認識的,自打見了葉嘉瑩一面後,就經常找機會去北京找她,幫她的忙,還跟他弟弟交上了朋友,一來二去,來得越發頻繁了,但當時的葉嘉瑩從未答應過做他女朋友,更從未想過與她結婚。
圖片源自《魯豫有約》
有一天,趙東蓀對葉嘉瑩說自己失業了,貧病交加,在他姐夫幫助下,找了一份在南京海軍士官學校教書的工作。臨行前,他想與葉嘉瑩把婚事定下來:「如果你不答應,那我也就不去南京了。」
單純的葉嘉瑩以為趙東蓀因為經常來找她,丟了秦皇島的工作,覺得對方人對自己不錯,大部分是出於朋友的「義氣」,她應下了這門婚事。
1948年3月,23歲的葉嘉瑩因為信守承諾,辭掉了北京教書的工作,到南京嫁給了趙東蓀,後因丈夫工作調動又跟著去了臺灣。
葉嘉瑩的結婚照。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到臺灣後,葉嘉瑩很快找到在彰化女中教古典詩詞的工作,不久女兒出生,原本日子就這樣順風順水地過過下去,哪裡想得到,她和丈夫連同未滿一歲的孩子一同卷進了臺灣「白色恐怖」的洪流.
葉嘉瑩被抓時孩子還在哺乳期,所幸,她被審問期間,對方發現她腦子裡只有古典詩詞,就乾脆把這對母女放了,但丈夫因為莫須有罪名被關起來了。
帶著女兒走出審訊室,偌大的臺灣卻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教師的工作沒了,居住的宿舍也被收回,她只有帶著孩子投奔丈夫的一個親戚,白天怕吵到人就抱著孩子在外邊晃悠,晚上沒地方睡覺就在走廊里舖一條薄毯子睡覺。
那段心酸的時光,唯有詩歌成為葉嘉瑩橫亙心頭的慰藉,她曾寫了一首《轉蓬》描述當時的心境: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戰火紛飛的年代,人飄落到哪裡都是身不由己。——葉嘉瑩《轉蓬》
葉嘉瑩回憶當初被關起來,圖片源自《魯豫有約》
終於熬到三年後丈夫出獄,二女兒不久後也出生了,誰知出獄後的丈夫性情大變,甚至出手打人,從小生長在沒有暴力的環境裡,父母也是相敬如賓的,葉嘉瑩沒想到在自己的婚姻裡,卻不得不面對「家暴」。
她曾一度絕望到要自殺,最終因為一首王安石的詩,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也諒解了性情暴戾的丈夫——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
「人生在世,有多少因緣和際遇,每個都有它各自的背景和原因。」想明白了之後,葉嘉瑩也就不計較了,多年以後,丈夫趙東蓀去世時,葉嘉瑩曾寫了句詩: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淨塵埃。她將一切恩怨都化作了煙雲。
葉嘉瑩一家四口。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無論多大的苦難,她都選擇默默承受一切,但並不受影響,化解掉負面情緒後,她在承受苦難之中仍舊繼續堅持走自己的路。
站回三尺講臺上,她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葉嘉瑩。
人生也在這種正向意志的引導下慢慢走向更好的航路,1954年的秋天,葉嘉瑩在老師的推薦下到臺灣大學教詩詞曲,成了大學教授。
她深入淺出的教學贏得了無數學生的喜愛,每回上課都是爆滿,淡江大學、輔仁大學都搶著聘請為兼職教授。
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在來回奔波的過程中,
灰色的時光有了稍顯明亮的底色,
葉嘉瑩成了第一個
在臺灣電視上講古詩詞的人。
那會兒,很多人專程跑去聽她的課。
甚至,她的風採被西方漢學家看過後,
還被邀請到密西根大學、
哈佛大學擔任客座教授,
中國古典詩詞跟著她來到了海外。
葉嘉瑩在哈佛。圖源自央視國際《國家記憶》
原本葉嘉瑩是不願出國的,因為過往入獄的經歷丈夫不願留在臺灣,於是他們一家四口舉家到了加拿大,葉嘉瑩當時獲得了加拿大溫哥華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的邀請。
但丈夫很快失業,家中又有兩個要念書的女兒,一家人要養活,生活的擔子就這麼壓在了葉嘉瑩的身上。
熱愛的詩詞裡處處藏著風花雪月,但現實中的葉嘉瑩卻不得不面對柴米油鹽。當時加拿大的學校規定她要用英文講詩詞,葉嘉瑩總是深夜備稿,第二天一早醒來,意氣風發地走上講臺。
「成了家,我就得負起責任來。」身材嬌小的她內在有股子男子氣概。歲月荏苒,終於等到大女兒成家,1976年,她的女兒女婿卻因車禍也永遠離開了她。
她先後寫了十首《哭女詩》,寫著寫著,她才慢慢從失去愛女的悲傷中緩了過來。
門前又見櫻花發,可信吾兒竟不歸。——葉嘉瑩 《哭女詩》
葉嘉瑩說,是詩詞讓她的心靈不死。
少女時期遭受喪母之痛、父親失蹤,中年遭遇丈夫家暴,天命執念又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女之痛.經歷了這麼多,她對人生的苦已經看淡了,在《魯豫有約》裡,她曾經說:
平靜是好的,但如果一個人完全沒有經歷過挫折,都是過順利的生活,不一定是好事。
誰都不願意發生苦難,可是極大的悲哀和痛苦,讓你對人生有了另外一種體會。如果不把詩人的小我感情打破,就不會有更高更遠的想法。
把生命交付給詩詞的念頭,自那就產生了
生活的悲苦有時人無法左右,大女兒的意外離世使得葉嘉瑩把「小我」的感情打破,決定餘生把「自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把古代詩人的心魂、理想傳達給下一代」。
1978年葉先生申請回國教書,回望自己的一生,很多事她都是被現實推著朝前走,「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只有這一次,是她主動的選擇。
次年,她來到南開大學任教,自此後的30多年裡, 她往返於溫哥華和國內的大學,致力於在三尺講臺上傳遞古典詩詞的精魂,直至2014年,因為行動不便她決定到南開大學定居。
葉嘉瑩先生和所帶的研究生們
90餘年的生命,她見證了生命的無常,無論是家人還是夫妻情感,都有消逝或變質的時刻,唯有詩詞,是始終眷顧她、不離不棄的存在。
講了那麼多課,有個小男孩的提問讓葉先生印象深刻:什麼是詩?葉先生問他:你的心會走路麼?小男孩搖頭。
「你的故鄉在哪裡,是否想念那裡的親人?」男孩答「我家鄉可遠了在河南開封,我經常常想念爺爺奶奶。
先生點頭說:對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而用美好的語言將這種想念表達出來,就是詩。
所以「詩」就是心在走路。
圖片源自人物雜誌
如今,葉先生的生活已經與詩詞融為一體,她說:「我年齡大了,我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了,不過很多事情我都用詩記下來了。」
她回憶起自己曾經看到考古人員從漢朝墳墓裡挖出一顆蓮子,培養後古蓮子竟發芽開花,這深深地感動到了她,於是有了這首詩。
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葉嘉瑩《浣溪沙·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
蓮花凋零了,但是有一粒蓮子留下來,歷經千年都能煥發生機,我才90歲,一切都來得及。」此後,她萌生了這樣的想法:「在我離開世界以前,要把中國傳統裡最寶貴的一部分留下來。」
自1945年從輔仁大學畢業至今,葉老已整整在講臺上站了70多年了,卻從未有過厭倦,只要有人邀請她講課,她都會開心地前往,如今她95歲高齡了,有時講座長達2個小時之久,卻依舊堅持站著完成,一句「我要抓住老年的尾巴」令人動容。
她甚至表示,「人終有一死,如果真到了那麼一天,我願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臺上。」
因為年齡越來越大,她真怕哪天自己講不動了,而詩詞是她摯愛的東西,她要將這點光明和溫暖的東西流傳下去,讓它為更多後人帶去力量。
生死都看破了,對於名利和物質這些世人都競相追逐的東西,她早已視作身外之物,否則,也不會把畢生積蓄都拿出去捐了,當人們得知這個身材嬌小的高齡老人賣掉房產,連同所有著作的版稅和稿酬一併捐出1857萬時,都驚嘆不已。
轉眼,她又捐出1711萬元用於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研究,當有人問她「為什麼」時,她這樣回答:
圖片源自梨視頻
兩次捐贈三千餘萬,但走進葉老的真實生活,她卻過得極度節儉。
平時,幾樣簡單的小菜,一碗飯,就對付了一餐,雖然經常是一個人吃飯,但從不覺得孤獨,「並不需要人陪。」
圖片源自央視國際《傳薪者》
物質生活雖不怎麼講究,但無論去到哪裡,她總是衣著得體,已經快一百歲的老人家,皮膚依舊有光澤,說話也條理分明。
真正的知書達理,腹有詩書氣質華。
葉嘉瑩先生教了70多年的古詩詞,作為在海外傳授中國古典文學影響最大的華裔女學者,2016年被授予了「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她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
一生顛沛流離,卻度人無數,詩詞讓葉嘉瑩活得溫和而有力量。正如1980年葉嘉瑩寫下《踏莎行》:
—世多艱,寸心如水。
也曾局囿深杯裡。
炎天流火劫燒餘,
藐姑初識真仙子。
谷內青松,蒼然若此。
歷盡冰霜偏未死。
一朝鯤化欲鵬飛,
天風吹動狂波起。
「人轉眼之間就衰老了,我九十歲了,但只要還能站在講臺上講課,我仍然願意繼續,『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葉老說,「如果人有來生,我就還做一個教師,仍然要教古典詩詞。」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1】魯豫有約《葉嘉瑩 92歲穿裙子的士》、《葉嘉瑩 千春猶待發華滋》
【2】光明日報:葉嘉瑩:「穿裙子的士大夫」【3】牛皮明明:今日中國若有先生,那一定是葉嘉瑩
【4】《今日中國》(香港版)2017年3月號 葉嘉瑩先生:獨陪明月看荷花
【5】人物雜誌:葉嘉瑩:我雖然老了 還是有痴心在【6】《國家記憶》 20181101 《傳薪者》系列 第四集 詩詞留香 葉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