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電影院裡評價最高的電影,大概就是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了。
一上映就獲得了8.2的高分,媒體報導不斷,朋友圈裡的「自來水」也不少。
作為一部看起來很「高冷」的紀錄片,能夠獲得這樣的關注,著實讓人意外。
但看過電影後,你會明白這部電影能「火」起來,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這是關於古典詩詞大師葉嘉瑩的故事。
她上一次出現在新聞裡,是去年變賣了北京祖宅,給南開大學捐了1711萬,用以資助迦陵基金會,傳承中國古詩詞文化。
加上2018年捐出的1857萬,她總共捐款3568萬。
這是她畢生的積蓄,也是她的理想,是她的持守,更是圓了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的願望。
葉嘉瑩90歲生日時,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發來賀詞,稱讚她心靈純潔,志向高遠,詩作給人力量。
"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後人"。
但這一次,人們通過紀錄片再次走進她的人生。
除了才華、博學、偉大、成就非凡,還看到了她漫長人生背後,那些令人動容的悲歡離合。
裡面有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一個文人的命運悲歡、還有中國最後一個「士」的人生哲學。
即便講述著平靜如水,也聽得人忍不住感慨落淚。
1924年,葉嘉瑩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
從小受家庭薰陶,飽讀詩書,九歲就念出了人生的第一首詩。
也曾如那些閨中才女一樣,對著荷花、蝴蝶吟詩。
但她所處的時代,讓她註定了不能一直沉浸在爛漫的詩歌世界裡。
1937年,盧溝橋事變。
家住長安街的葉嘉瑩,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炮火聲的。
遭逢亂世,物資困難的年代,她親眼見到了冬日在路邊凍死的貧民。
從此,葉嘉瑩的詩裡,也帶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葉嘉瑩《秋蝶》
但命運的急轉直下,不止於戰亂。
17歲這年,葉嘉瑩的母親去往天津做手術後,於歸途中感染病逝。
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葉嘉瑩悲痛無比。
哀傷中所作的《哭母詩》八首,字字句句都在訴說著對母親的思念。
與她而言,一生最悲苦的一段,就是聽到釘子釘在母親棺木上的聲音。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但也是這一年,葉嘉瑩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輔仁大學。
在這裡,她遇到了恩師顧隨。
在山河風雨飄搖、時局艱難時期,顧隨不僅給了葉嘉瑩詩詞上的引導,也教給了她一套屬於文人的人生哲學。
他曾把雪萊《西風頌》中的「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轉化為兩句詞:
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他也曾告訴葉嘉瑩:
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態過樂觀之生活。
那兩句詞,最終被葉嘉瑩填成了一闕《踏莎行》: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
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而那一句教導,也成為了支撐葉嘉瑩去面對坎坷命運的人生哲學。
1945年,葉嘉瑩失聯的父親平安歸來,自己也在大學畢業後當了老師。
她經人介紹認識了國民黨海軍職員趙鍾蓀。
兩人相識不久後,於1948年結婚。
葉嘉瑩雖然才華滿腹,但在道德上是遵循舊時代的觀念的。
出嫁從夫,趙鍾蓀要隨國民黨撤退到臺灣,葉嘉瑩當然也就隨他一起去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去,就是十八年無法回頭的艱苦歲月。
剛到臺灣後不久,趙鍾蓀就因為白色恐怖被捕入獄了。
當時的葉嘉瑩,剛剛生下了大女兒言言。
住處也都沒了,她只能投奔親戚,帶著女兒在走廊睡涼蓆。
之後又多番輾轉,帶著女兒來到臺南,靠教書賺錢。
白天,葉嘉瑩把女兒帶到教室,她上課,女兒就在最後一排等著。
晚上,她回到宿舍,因為一個人的孤苦艱難而落淚。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日子的辛酸,她不留在臉上,只寫在詩裡。
好不容易熬了三年,丈夫終於出獄了,但葉嘉瑩的日子並沒有好起來。
趙鍾蓀出獄後性情大變,開始把生活的不如意,以暴力的形式轉嫁到了葉嘉瑩身上。
用葉嘉瑩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完全無法理喻的人」。
但從小接受傳統教育的葉嘉瑩,沒有反抗的想法。
她秉持的還是忍讓順從的態度,認為夫妻關係裡只要有一人還在向善堅守,這關係就還有一半可救。
但她的忍讓並沒有換來趙鍾蓀的改變。
喜怒無常,不可理喻的丈夫,讓葉嘉瑩甚至一度考慮過自殺。
葉嘉瑩多年後才明白,自己一生其實並沒有感受過真正的愛情。
但最終,是王安石的一首詩救了她:
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
這句詩猶如醍醐灌頂般,讓她瞬間就頓悟,丈夫不過也是生活的受害者。
最後,她以不再有任何期待的心情,過完了和趙鍾蓀57年的婚姻。
看破了痛苦的婚姻後,葉嘉瑩在學術上更進一步了。
1950年,她被邀請到臺大教書。
1960年代,她又先後接到哈佛大學和密西根大學的邀請,到海外去教授中國古詩詞。
因為她的努力,海外出現了一批喜愛中國詩詞的學者。
1969年,葉嘉瑩被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聘請為終身教授,攜全家在溫哥華定居。
1974年,葉嘉瑩長女結婚。
為人母親該做的一切,她幾乎都做到了。
那時她便想,自己一生受盡千辛萬苦,終於得以安定,心中滿是安慰與希望。
但一動這念頭,上天就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1976年3月24日,她的大女兒和女婿不幸發生車禍雙雙殞命。
她強忍著悲痛料理完女兒和女婿的喪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10日閉門不出,含淚寫下了10首《哭女詩》: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
少時喪母、老來喪女,去國離鄉,顛沛半生,婚姻也不能給她任何撫慰。
人生最苦的事情,葉嘉瑩幾乎都遇上了。
但在女兒去世後,她很快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遇到了同事,也就是眼眶一紅。
沒有悲泣、沒有哭喊。
這不是因為她堅強,而是因為她有自己的堅持。
我可以用意志承受許多苦難而不肯倒下去,不願在不幸中接受別人的憐憫和同情。
因此我多年來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過我不幸的遭遇,而外表上也一定要保持住我一貫的和愉平靜的表現。
葉嘉瑩作為詩書傳家的名媛,含蓄、持守、衝淡的人生態度,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這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
葉嘉瑩決定放下自己的一生,去追求詩人的一生。
中國詩人的人生,一定是有家國情懷的。
葉嘉瑩渡過婚姻家庭的劫難後,心中依然難解去國離鄉之愁。
1974年,葉嘉瑩終於有機會回國探親。
在飛機上遠遠看見北京長安街上一片燈火,狂喜之餘不禁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1979年,隨命運飄飄蕩蕩了大半輩子的葉嘉瑩,終於主動選擇了一次:
她寫了一封信,申請回國教書。
南開大學很快回應了葉嘉瑩,從此葉嘉瑩在講臺上找到了自己的新使命。
在那個渴求知識的年代,葉嘉瑩的到來讓年輕人們振奮無比。
初回南開,臺階上、窗戶上,到處都是坐著的學生,她得從教室門口曲曲繞繞才能走上講臺。
從那年起,她不求報酬,自費教書,奔波三十餘年,輾轉國內幾十所大學授課。
成就無數,讚譽無數。
年過九旬,將自己的兩處房產變賣,連同多年來的積蓄3568萬,捐給了南開大學,積蓄傳承中國古詩詞。
而自己,繼續守著書齋、守著一方講臺,繼續吟誦著。
她說,鯨魚們可以隔著大洋聽到彼此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為中國古詩詞傳承所做的一切,就像鯨魚發出的聲音那樣。
希望自己這一點海上遺音,能夠前承古人、後引來者,也算是不枉此生。
天降百兇以成就一詞人。
回看葉嘉瑩的一生,就如同年少時,她的伯父從她的詩中預料的那樣:
她不是一個有福之人,但卻是一個堅強的人。
因為這樣的人生,葉嘉瑩從詩歌中總結出的「弱德之美」。
「弱德不是弱者。
弱者是趴在那裡承受。
弱德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有有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因為詩詞上的成就,也因為這一生的堅守,葉嘉瑩被看做是「穿裙子的士」。
她的一生,是儒雅的一生,也是君子的一生。
但從婚姻層面來看,傳統家庭的教育讓她習慣了忍受和順從,這些痛楚於她自身、於傾聽者而言,都是不堪回首的。
好在詩詞在精神層面,給她解開了枷鎖。
讓她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態過樂觀之生活。
乘著詩詞這一葉扁舟,渡過了人生大悲苦海。
這是弱德之美,也是葉嘉瑩從古詩詞中悟出的人生哲學。
願葉嘉瑩先生的吟誦,能像海上遺音,穿越時空繼續傳承。
願她秉持弱德之美的一生,能如我們手中掬起的湖水,照出我們心中那一輪詩意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