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和硃砂痣,代表兩種性格、風韻迥異的女人。
白月光溫柔、純潔,硃砂痣活潑、美豔。
金庸偏愛寫白月光。她們出場的時候,都是純如聖蓮的少女,並且,一個比一個白。各種白皙、白嫩、白膩、皓如白雪、瑩白勝玉、肌膚勝雪。
其中白的極致,是小龍女。
白玉般的縴手、輕紗般的白衣,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
古龍偏愛寫硃砂痣。她們出場的時候,或許皮膚也白,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一個比一個性感。有人概括古龍的小說「男打架,女脫衣」,雖然有失偏頗,但並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其中性感的極致,是林仙兒。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媚笑會說話,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會說話。
金庸認為男人一定會喜歡白月光。
於是他在故事裡,寫了一個又一個清幽出塵、貞高絕俗的女子,至死不渝地環繞在男主們的周圍,以滿足少年們的意淫。
販賣幻想,從來是門好生意。
古龍認為男人一定會喜歡硃砂痣。
於是他在故事裡,寫了一個又一個妖嬈柔媚、性感入骨的女人,死纏爛打地要跟男主們共度良宵,動不動搞脫衣秀以表誠意。
販賣性幻想,從來也是門好生意。
金庸的白月光矜持,殷素素和張翠山洞房花燭,他描述的是「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樂」。
好好的洞房花燭,寫得跟婚禮致辭一樣。
對性的描寫,金庸充其量只是個青銅。寫楊過給陸無雙接骨,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的肚兜,也只是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
哎,也不曉得是情慾,還是食慾。
寫得最最最極致的,也不過是《天龍八部》第二十四回《燭畔鬢雲有舊盟》中,白世鏡與馬夫人的對白:
「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的月亮更圓更白。」
「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
說到底,還是吃的。
每次看到這樣的性描寫,古龍大概都忍不住想喊一嗓子,「讓開,讓我來!」
古龍對性描寫沒有包袱,《護花鈴》中郭玉霞與石沉偷情一段,寫得情醉神迷:
「羅帳再次墜下,但卻有一隻瑩白如玉的修長玉腿,似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緩緩落到床邊……小腿曲起,一隻纖掌,輕輕伸出羅帳,撫摸那纖柔嬌美的玉足,直到帳中嚶嚀一聲,小腿突然伸得筆直,纖秀的足尖也筆直地伸挺著,還帶著一絲輕微顫抖,就像春風中的柳枝。」
古龍永遠將女人的軀體,寫成「胴體」,意思其實一樣,但好像這個詞天生就性感千倍。
古龍也永遠將女人的呻吟,寫成「嚶嚀」一聲,好像這種擬聲詞天然有銷魂之效。只是直到現在,我都沒搞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聲音。
金庸描寫女人,無非來回換著花樣誇她們白。古龍描寫女人,則永遠離不開修長的大腿、堅挺的胸膛。
金庸太收,古龍太放。但是,他們就是故意的。
金庸衝擊的是白月光的極致,皎皎白月光,可遠觀不可褻玩,溫柔死你的歲月。
古龍衝擊的是硃砂痣的極致,豔豔硃砂痣,欲減羅衣寒未去,驚豔死你的時光。
金庸的白月光,秘訣是聖潔、聖潔、聖潔。
一切最美好的印象,都要留在最聖潔的少女時期。黃蓉老了,於是戰死。小龍女要老了,於是隱居。王語嫣還沒要老,已經謝幕。
白月光只有照在最美好的韶華時,才永遠讓人疑是地上霜,永遠懷念。
古龍的硃砂痣,秘訣是熱烈、熱烈、熱烈。
只要她還足夠熱烈,年齡就不是問題。風四娘出場就已經三十多歲,但她性感、充滿活力,喜歡騎最快的馬,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殺最狠的人。
即便她將來老了,只要風韻猶存,倚在酒肆邊,照樣是萬般風情繞眉梢。
在武俠世界裡,金庸、古龍分別完成了少年讀者對白月光和硃砂痣的啟蒙。
現實中,金庸喜歡的女人,也是白月光那一類。
金庸三段婚姻,四段感情,用情至深的是一個叫夏夢的影星,但愛而不得。後來夏夢移民加拿大,金庸在一連幾天在《明報》頭條公開發祝福。
他寫黃蓉、小龍女、王語嫣,都有投射夏夢的成分。黃蓉佔了夏夢的英氣,小龍女佔了夏夢的高冷,王語嫣佔了夏夢的溫柔。
小的時候,金庸不喜歡他那個多情、追求林徽因未果、最後飛機失事的表哥徐志摩,用徐的筆名「雲中鶴」寫了一個採花賊以示嘲諷。
只是金庸自己的感情生活,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第一任妻子背叛了他,他又辜負了第二任妻子。多年後,有人看見他的第二任妻子在路邊賣手袋。再次聽到消息,她於63歲在醫院病逝,無親無友,死亡證明由醫院護工保管。
要說感情的事,誰也別嘲笑誰。有時候你比別人好點,只是運氣而已。
現實中,古龍喜歡的女人,也是硃砂痣那一類。
只是古龍的感情,是一筆爛帳。大體是三婚三離,風流無數。
古龍年輕時參加黑社會,過的是刀光劍影、聲色犬馬的生活。只是他沒有《古惑仔》裡陳浩南的帥氣,也沒有山雞的倜儻。他的感情小半來自才華的守株待兔,大半來自金錢的兌換。
據說古龍酗酒而死之前,最後一句遺言是:怎麼我的女朋友都沒來看我?
這很符合古龍的人設,只是這句話,太像臺詞了。其實古龍說不出這樣的話。
漢武帝獨寵李夫人,李夫人病死前,執意不見漢武帝,理由是「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
這個道理,古龍不可能不懂。如果他不懂,他就不可能寫出那些小說。
李夫人以姿色交換愛情,古龍以物質交換愛情。既然他的愛情,只是用一擲千金、加長林肯和XO堆砌出來的,那當這些東西都不復存在的時候,自然也會「愛馳而恩絕」。
彌留之際,感概「怎麼我的女朋友都沒來看我?」是一個自戀的人才會做的事,而頭大人矮、相貌醜陋的古龍,從來只是一個自卑的人。
我不禁去想,古龍究竟是天生喜歡硃砂痣,還是在他的世界裡,根本沒有機會遇見白月光。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有段經典的開頭: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她其實想說的是,白月光和硃砂痣,無論怎麼選,其實都是錯。因為人會貪婪,也會審美疲勞。
王爾德的另一句話,是這段話的註解:
人生有兩種悲劇,一種是你想要的你得不到,另一種是你得到了。
所謂大成若缺,感情也是這樣。這世上沒有完美,從來不存在集溫柔、驚豔於一身的人。
那不是人,那只是一種妄念。
真心愛一個人,或許她既不是白月光,也不是硃砂痣,她只是她而已。
最後發現,這個世界上的名詞,解釋不了很多事情、很多感情。
能解釋的,其實只是一個人的名字。就像那句歌裡唱的:
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釋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