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為什麼盛行妖怪傳說?
1911年10月,日本浪漫主義文學鼻祖 森鷗外,在短篇小說《百物語》中不厭其煩地解釋:
「我覺得萬一此作被譯成歐洲某國語言,並步入世界文學行列,外國讀者也許難以讀懂......眾人聚集一室點起百支蠟燭,每人講一個妖怪故事後滅掉蠟燭。於是,當第一百支蠟燭熄滅時,真正的妖怪出現了。」
△ 森鷗外
日本號稱「八百萬眾神之地」,棲息山野海波中的妖怪多少也升了點「神格」,在流行文化中又與死亡浸染的「鬼之來路」頗有交集,因神道、佛教渲染,更增添輪迴、精進特質,但萬變不離其宗,妖怪與大自然息息相關,隨城市化進程又催生都市怪談,是「可能修煉為神但略有欠缺的精靈」,其實與中國的妖怪仍互為參照: 特指草木、動物等變成的精靈,泛指怪異、反常的事物與現象。
日本是一個島國,多山多水,地震、颱風等大自然之力盡逞威能,疾疫與戰亂催生亂象,所以千百年來,依附於自然環境與社會沿襲的妖怪也環繞列島、各顯神通。古典文學白描當時對鬼神的敬畏,展現奇詭瑰麗的色彩,如寫盡物哀的《源氏物語》,六條妃子作祟總是作為講義寫進譯著前言,而到了電影《源氏物語 千年之戀》,則化用平安時代的妖怪朧車,六條妃子的牛車貫穿光源氏身體而過的奇妙視覺畫面,正是採自惡德貴族以牛車殺人取樂的傳說,碾壓了太多血光之災的車輪具有妖性,是為 朧車。
△ 《源氏物語 千年之戀》
畫家與散文家東山魁夷說過,「日本是遠東島國,流入的民族和文化都不可能通過日本繼續流動到其他國家,而在這裡原封不動地滯留下來...... 日本無保留地吸收外來文化,喜歡模仿,同時,又頑強地保持自我,由此產生刺激和緊張,生發出新的動力」。
比如《今昔物語》中成篇累牘的天狗怪談,不少法力強大的天狗自稱是從唐土大陸飛來的呢!這種漸漸與烏鴉、彗星、山中修行者等奇思妙想合身為一的紅臉長鼻子妖怪,源頭可追溯到《山海經》。
△ 歌川國芳筆下的「天狗與象」
明代瞿佑所著的《剪燈新話》傳入東瀛後很受歡迎,尤其《牡丹燈記》,好色書生尾隨提牡丹燈的美女來到住處,恩愛非常,南柯夢醒卻是鬼怪附身。這妖豔夜遇多次被翻寫,日本江戶讀本小說第一人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就取其名, 「牡丹燈籠」也成為日本三大怪談之一。
△ 牡丹燈籠 月岡芳年繪
俳句大師松尾芭蕉在《奧州小道》中輕觸的 殺生石,更是多國文化的多重積澱:
被叫作「三國傳來之金毛九尾狐」最初脫胎自中國《封神演義》的妖狐妲己,毀滅商紂之後,西行到古印度,化身為摩揭陀國斑太子妃華陽天,又是一場傾國傾城的殺戮;唐朝時回到中國變為楊玉環,迷惑唐明皇斷送盛唐;又溜進日本遣唐的船偷渡日本,以「玉藻前」之名博取鳥羽天皇的寵信;天皇病倒後,在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法力之下才露出原本面目,與15000人的大軍激鬥兩天兩夜,落敗後墜毀為「殺生石」,仍不時散發毒氣,直到被高僧擊破,才終結了狐妖傳說。
△ 殺生石 月岡芳年繪
如果說同人戲仿式的妖怪過於成熟工整,可期待的反響也如傷感的琵琶被彈撥;另有諸多宮鬥叛亂孕育的怨靈,將第一大魔王崇德上皇比作金色大鳶天狗,或是怨靈菅原道真、怨靈平將門,半是英雄半是妖怪的人都非常喜歡別人畏他愛他,顯得那麼功利、那麼急需心理醫生;那麼鄉野的原生態妖怪,即使帶著沒頭沒腦的傻愣氣,卻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不過從粗糙的傳說步入文學殿堂,並被海外流傳,仍需要如椽巨筆。
△ 浦島太郎 歌川國芳繪
在海灘上救助烏龜的浦島太郎,得以進入龍宮與高貴的乙姬邂逅,臨別獲得一隻寶盒,但回到人間打開盒子,浦島太郎卻瞬間變成了老翁。
漁民的妖怪故事展現了奈良時代的神婚格式,平安時代強調神仙思想和長生不老的願望與落空,到室町時代出現庶民的報恩色彩,在江戶時代淨瑠璃作家近松門左衛門筆下整理成《浦島年代記》,後來又在武者小路實篤筆下生花為《新浦島之夢》,太宰治則寫了《浦島先生》表達個人意見。作家們也偏愛妖怪,它們那生機勃勃的超強可塑性,像一塊粗胚,可燒制出千人千色。
△ 武者小路實篤
恰恰是近現代化的社會劇變,戰爭紛亂、文化競爭、民族爭雄的寰宇背景之下的波瀾大作,一大批小說家或哲學士在時代胎動之中,為記錄時代風貌、思考人生或是破除迷信,提起筆各寫心意,留下一條條妖怪的路徑。
比如有希臘與愛爾蘭血統的 小泉八雲,以異域眼光與敏銳觸覺寫下《怪談》,是許多外國人對日式妖怪的啟蒙讀物,其中既有深山老林的北國傳說中的雪女,她冰冷的吻,帶來的是凍僵與死亡;也有村莊特色的狐精狸怪,帶著滑稽的親近感;以及城鎮風味的「柳樹精報恩」小品,記錄了市井小民的喜怒哀樂以及可供原諒與分享的貪念。
△ 江戶時代畫家佐脅嵩之所繪的雪女
二葉亭四迷、坪內逍遙那一批明治作家著手改造日本文章時,從漢文、文言文向民間口語推進,直接用平假名、片假名寫作,這在今天看來很自然,但其在語言、文字、思想、民族自信心多層面的變革力量,可對照我國的白話文運動,因而一批活潑生動的民間故事也登入大雅之堂,棲身其中的妖怪們也隨風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