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輝先生,是大戲劇家了,在華人戲劇界備受人敬仰;我們尊稱他「毛sir」。
毛sir來上海了!剛過去的周末,由其新編(及青年編劇江俊傑)和導演的粵劇《百花亭贈劍》,在美琪大戲院上演!
在來上海前,面對「粵劇會不會讓觀眾覺得太傳統,是不是會很難懂……」這些問題的時候,毛sir笑著和我說:
「我覺得,這個作品年輕人看了會喜歡的!」
是的,從兩場演出的反饋來看,這一版《百花亭贈劍》是讓上海觀眾,特別是年輕人,耳目一新的。
「我自己在上海出生的。」毛sir常和身邊人這麼說。在和毛sir交流時,當他用上海話說出「共舞臺」(註:即現在的ET聚場)的時候,我是很意外的;畢竟時光流逝,有60年有餘了。「馬連良、裘盛戎等名家,我都是看過他們現場表演的。」回憶起這段時光,我眼前的長者,儼然是位十多歲的少年,神採奕奕,思緒清晰。
可以這麼說,上海這座城市,為毛sir播下了舞臺表演藝術最初的種子。
而今,他帶著新編《百花亭贈劍》回來;正如她本人在第二場演出結束後,開心地說:「轉了一圈,我回來了!」
回看這個作品的創作,讓我們先把時光定格在2014年,香港演藝學院籌劃組建戲曲學院,力邀毛sir出山擔任院長;任職僅兩年的毛sir,用「做了一個起步工作」來自我總結。
令毛sir意外的是,在那兩年和學生的相處裡,「有那麼多年輕人想學中國戲曲,想學廣東的粵劇」。更驚喜的是,毛sir離任第一年,香港藝術節就提出,要不要帶領年輕人去做一些創作。
面對這樣的委約機會,「我選擇了做戲曲」,毛sir說。也正因此,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
毛sir在華人舞臺表演藝術領域所做的開創性工作,遠不止於此。
如果說「上海」為他帶來了戲劇的啟蒙,那麼,「美國」則是毛sir專業生涯的起點。
隨家人移居香港後的毛sir,在1960年代負笈美國,學習戲劇;他在完成碩士課程後,曾直接追隨方法派(The Method)集大成者桑福德·邁斯納(Sanford Meisner)學習。
說到在美國的往事,毛sir和我分享,他第一次在美國本土劇團獲得演出機會的時候,出演了莎士比亞作品《凱撒大帝》中的一角;演出後,當時的評論人對該場演出頗有微詞,但是卻對這位黃皮膚的演員,表示中意;殊不知,從事戲劇實踐並不久的毛sir,當時是因為劇團的白人演員身體抱恙,才獲得了上場的機會。
當然,上帝總是眷顧有準備的人。
在毛sir的人生裡,可以說有很多掠影,是在華人戲劇界是具有開創性的。比如說:他在70年代,就作為主要角色登上了百老匯的舞臺;再後來,他挑起了美國本土某劇團的大梁,出任藝術總監,在當時,對一位亞裔戲劇人來說,並不多見,更何況,那時的毛sir,才27歲。
1985年,毛sir職業生涯迎來新轉折。他回到香港,出任剛成立不久的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表演系主任一職。他在這個教職崗位上,一直做到了千禧年。比如黃秋生、蘇玉華、謝君豪等,都是他的學生;不誇張地說,內地觀眾熟悉的香港演員裡,有一半以上,或出自毛sir門下,或受到他的教學影響。
又一個轉折出現在2001年,毛sir由老師的身份,轉變為公司化後的香港話劇團,第一任藝術總監。在他的任職期間,包括《酸酸甜甜香港地》(2004年)《新傾城之戀》(2005年)等作品來到上海等城市演出。不少內地觀眾的粵語話劇之門,是從那時候開啟的。
而現在,新編版《百花亭贈劍》是否會成為上海觀眾打開一扇通往「粵劇」的大門呢?
聊當代香港的戲劇,繞不開「毛俊輝」三個字,而聊粵劇史,絕離不開「唐滌生」三個字。
唐滌生是粵劇一代名伶唐雪卿的堂弟,而後者的夫君,是近代粵劇史上的大家薛覺先。早年的唐滌生,曾在「覺先聲劇團」先後從事抄譜和編劇工作;而後,據聞曾拜「南海十三郎」為師。他藝術生涯的高峰,是與「仙鳳鳴劇團」合作,改編和創作了包括《帝女花》《紫釵記》《再世紅梅記》等廣為流傳的作品。
《百花亭贈劍》的原編劇就是唐滌生,首演於1958年。
「我最早聽過何非凡先生和吳君麗小姐的錄音版。」毛sir在說到這個版本的時候,很陶醉;他用「被吸引」三個字來形容那種著迷的感受。
是的,在上海兩場的演出過程中,多數觀眾是陶醉於男女主人公「對唱」段落的;特別是上半場「贈劍」一折,互訴衷腸是情深意切,聲聲入耳是詞雅曲工。
被唐滌生的原作吸引,這毛sir選擇《百花亭贈劍》來改編創作的初動力。
當然,每當被問到「為什麼選擇」這個作品時,還有個原因也很重要:「原來的故事是很傳統的,最後的結尾就草草結尾了。」這就給了毛sir和他的團隊,留下了再創作的空間。
當然,也並不是沒有挑戰的。
傳統粵劇存在演出時間跨度長,反覆吟唱,臺詞說教,人物關係多,鼓點吵鬧等現代劇場觀眾很難接受的特點。在毛sir看來,這些都需要改。
「劇場不能沒有觀眾。」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主張。因此,不能讓粵劇還在傳統的路上徘徊,這樣只會看的人越來越少。
那麼,除了「怎麼改」之外,傳統戲曲圈「大佬館」們的保守意見,也是阻力之一。
「2018年香港藝術節首演有一大批年輕的觀眾,他們是從來不看粵劇的,覺得好奇就來看,結果反響非常大,說這樣的粵劇好看,愛看,說這樣的粵劇像莎士比亞,有激情!」毛sir回憶。
就這樣,毛俊輝導演版的《百花亭贈劍》,成為了香港藝術節歷史上,首個在次年就再演的劇目。
這次在上海的演出,也是受到年輕觀眾喜愛的。從筆者的角度來說,最喜歡的是結尾的改編。唐滌生原本的結尾,是傳統戲曲大團圓式的:在鄒化龍的「號召」下,原本對立的兩方,摒棄前嫌,重歸於好;這樣的結局更接近於對傳統「人倫觀」的的宣揚。
而毛sir的版本中,安西王、鄒化龍等人,自食其果,或致死,或被棄,走向了悲劇;而男女主角江六雲和百花公主,則割捨了原有的家庭,奔向共同的愛情前程;更符合人性,更貼近現代人獨立和自由的愛情精神。
尾聲時,江六雲和百花公主在梅花圖案的背景裡,策馬揚鞭,共渡愛河,頗富羅曼蒂克的色調,使全劇輕盈向上了。
從20世紀到21世紀,從唐生到毛sir,從傳統戲曲到西方戲劇的巧妙融入。這不單單是老戲新編的嘗試,更是對劇場和觀眾的一次挑戰:讓更多年輕人嘗試戲曲藝術的體驗。
在我看來,毛sir的銳意創造,和他童年記憶分不開,和他對劇場的眷戀分不開,也和他對青年觀眾的注視分不開。
他曾對我說:「我希望為戲曲的現代化做一些有實質效應的探索,而不是空泛的概念,這還需要有更多的觀眾去見證它。」
和只談藝術的創作者不同,毛sir堅定地認為,沒有觀眾的劇場,是不成立的;和只談商業的創作者也不同,毛sir始終關心有觀眾看到了什麼,而不是賣了多少票子。
說到本次上海的演出,早在半年前,毛sir第一次和我談到的時候,開場白就問我:「這次去上海演出的劇場,觀眾的觀看體驗好不好?」
把自己「想的」創作和觀眾「要的」觀演感受,放到同一緯度思考,一直是毛sir的探索路徑。
拿這次《百花亭贈劍》來說,傳統戲曲的人物是臉譜化的,或者說是單面的,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現代觀眾是不會相信這個的,我也不會相信!」毛sir說。
因此,借著戲劇的創作方式,改編唱詞、增加調度、強調人物動機等,讓原本扁平的形象,成為舞臺上有血有肉的角色。
我們也可以看到,毛sir選擇戲曲來創新,並不是想「否定」過去,而是想把這門屬於中國文化的舞臺表演藝術,傳承下去。
「創新過程的不容易,往往不在於『新』,而是首先你對『舊』的事物,要熟悉,甚至是熱愛;然後才是對新的事物熟悉,而不是簡單地丟到舊的裡頭去。」談到這,此版《百花亭贈劍》,毛sir加入了「藍色粉底的小生臉」,即鄒化龍一角;是值得注意的,這樣的創新是脫胎於傳統臉譜,又接近現代觀眾理解的。
右立者為藍色粉底的鄒化龍
他和江花右(左立)的支線 也非富了整個作品
在敘事上,唐滌生版《百花亭贈劍》的重心,主要放在男女主角上,尤其是給百花公主很大的表現空間;而毛sir版,不但男女角色給到的戲份較為平衡,而且在江六雲和百花公主兩位主角之外,鄒化龍和江花右、安西王和宦臣八臘兩組支線,也給到了不少戲份,使得整個作品的敘事層次更加豐富,矛盾衝突也更加激烈了。尤其在下半場,這一改編帶來的效果更明顯;甚至讓觀眾還覺得不夠過癮。
毛sir的小「心意」,點滴匯聚成《百花亭贈劍》的大「新意」。
這更像「當代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毛sir如此概括說。這樣的比喻,也是在拉近年輕觀眾和傳統戲曲的距離,畢竟,當代劇場觀眾,大多數受西方戲劇審美影響而成長起來的。
不過,在毛sir看來,無論是那種表演藝術類型,不論是傳統還是當代,都逃不開「好看且有戲」這個基本的美學體驗;他展開說:「這麼多年,事實證明,從外國到國內,各方面的嘗試,殊途同歸,表演手法不同,導演方法不同,但戲就是戲。」
是的,《百花亭贈劍》,是毛sir在戲曲和戲劇探索之路上的結晶,也是他職業生涯裡,心意滿滿的呈現。
《百花亭贈劍》,有戲,是好戲!
-劇終-
廣告人、製作人、評論人
落筆於11月9日上海美琪大戲院觀演後
觀演外,分別在香港和上海兩地有三次專訪
除標註外,配圖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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