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自: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 王逢振 譯
《都柏林人》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包含了15個短篇,《伊芙琳》是其中第四篇。
故事梗概:年輕的伊芙琳坐在窗前考慮是否要跟男友私奔。一方面是冷漠的家庭、粗暴的父親以及熟悉的生活,一方面是心愛的男友、全新的生活,她難以抉擇。
全文的故事全發生在伊芙琳意識當中。
首先看結尾,猜一猜,伊芙琳跟男友來到碼頭,她究竟上船了沒有?
「她雙眼望著他,沒有顯示出愛意,也沒有顯示出惜別之情,仿佛路人似的。」
我認為她沒有走。「惜別之情」表示的是他送走了男友,而不是跟男友一起離開。
作者沒有寫到她帶有任何的行李,也可作為判斷的理由之一。
還有一個問題:她到底去了碼頭沒有?很難回答。可以說她去了,也可以說她壓根沒離開過窗口。
小說一開頭寫她坐在窗前,頭倚靠著窗簾,看著前面的大街。
有兩個問題:
一、為什麼小說以她在夜幕下的窗前發呆開始?
二、這條街道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第一個問題好解決。整篇小說只是主人公伊芙琳意識的流動,坐在窗前發呆,可以保證她不受打擾地發呆,而且那個時候她一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晚上也可寓意她到晚年依然如此。
第二個問題,她「凝視」著的街道,有什麼特別?
接下來我們按照小說的順序,逐段分析。
這條街道真的很特別。第二段給出了解釋,先讓我們跟上她的意識流:
1、她首先聽見一個男人回家的腳步聲。為什麼是一個男人——回家的腳步聲?
這正是讓她痛苦的根源。她的命運將由兩個男人決定。第一個是即將回家的父親,第二個是她與之建立新家庭的男朋友。
2、然後,男人的腳步聲路過紅色新房。另一個重要意象:「紅色新房」出現,由「紅色新房」又引出來「空地」。
「紅色新房」和「空地」,這一對意象,代表著很多東西,且互相關聯、互相影響。
小說給出的解釋是:原來街旁邊有塊空地,是他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
空地象徵著童年的快樂和夥伴。
但是從貝爾法斯特(為什麼選這個城市,不得而知。)來了一個人,買下「空地」,建成「紅色新房」。
童年的記憶被抹掉了,過去已成過去(過去的生活、家庭),未來已來(遠方的新生活、新家庭)。
「紅色新房」則象徵著遠方生活的侵入,新鮮而自由。文中寫道:「不像他們那種褐色的小房子,而是明亮的磚房,帶有閃閃發光的屋頂。」
明亮的、閃閃發光的不僅是房子,更是一種新的生活。
3、女主開始回憶小時候的玩伴,好幾個人出現。
這些人物的作用有兩個。
第一,大概跟林衝在滄州遇見的李小二一樣,引出後面的人和事,即伊芙琳的父親。
第二,時過境遷,昔日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散的散,「蒂茜-鄧恩死了,瓦特一家已遷往英格蘭。一切都變了。」自然地引出她的心事:「現在她也要走了,像其他人一樣,離開她的家。」
值得注意的是,她所說的其他人中有三個已經死了,因此不知道她說的「像其他人一樣」,是指離開城市,還是離開人世呢?以她生不如死的境況看來,兩個意思都有吧。
4、交叉在童年玩伴以及物是人非的變化中間的,是關於父親的回憶。在她的印象中,他父親總是拿起手杖往外攆他們。
5、接著是朋友們也走了,所以他也要離開家。
以上就是第二段的全部。過去、現在和未來交錯在一起。
順序是這樣:男人的腳步(現在)——買空地建紅房子(在玩耍之後)——玩耍的夥伴、父親(時間最早)——弟弟妹妹長大(現在)——母親過世(過去)——朋友離開(過去)——她也要離開(現在和將來)。
5、第二段最後一句是「離開她的家」,於是第三段她的思緒自然跳到「家」的主題。
作者稍微介紹她在家中的生活概況;繼續往前,引出來又一個暗示性的意象,跟「紅色新房」作用一樣:一個不知名的神父。
這個神父居然有一副照片掛在他們家牆上,父親經常把這幅照片拿給人看,隨隨便便地說:
「現在他住在墨爾本。」
墨爾本是澳大利亞第二大城市,離愛爾蘭十萬八千裡了。而伊芙琳要去的地方在南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重點是他離開了!連神父這樣虔誠的人都可以離開,為什么女主不可以呢?
於是接下來第6點真正進入小說的核心事件:該不該和男友私奔?
總結:由上面可以看出,作者一直在鋪墊,各種細節,全都指向私奔事件。旨在說明,她不是突然想私奔的,而是各方面的協助和逼迫才發生的。
6、接下來女主開始權衡利弊:一個部分說,不,你不能走;另外一部分說,該離開。
時間在權衡中再次交錯,但有條不紊,比較容易讀懂的。大概如下:
家裡吃住都有,雖然她得像僕人一樣在自家店裡幹活——私奔會被店裡人取笑,職位被取代——離開後,她會結婚開始新生活——不像媽媽受爸爸虐待——爸爸常威脅伊芙琳,偏愛男孩——一個弟弟死了,另一個出門在外——爸爸常罵她——她還得去買菜——從小由她照顧弟弟——新生活在召喚她——和男朋友的戀愛經歷——被父親發現並禁止戀愛——突然想起父親也有好的時候。
邏輯性和關聯性非常強,上一結尾就是下一開始。
當意識流到這裡時,有趣的東西出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句子:
「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可她仍然坐在窗邊,頭依著窗簾,聞著沾滿灰塵的印花布窗簾的氣味。」
再來看看小說第一段的句子:
「她坐在窗前,凝視著夜幕籠罩住街道。她的頭依著窗簾,鼻孔裡有一股沾滿灰塵的印花布窗簾的氣味。」
這裡提3個問題:
(1)"印花布窗簾的氣味"有那麼好聞嗎?
我猜測這個味道就是媽媽的味道。
(2)「灰塵」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我列的第5點的開頭,也寫到了「灰塵」:
「家!她環顧房間的四周,再看看房間裡所有熟悉的物品;多年以來,她每周都把這些東西擦拭一次,不知道灰塵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世界如同灰塵,快要把她掩埋。她不知道灰塵從哪兒來,暗示她對於自身命運的蒙昧和無意識;她是一個沒有抗爭精神和生活意義的人,一個精神癱瘓的人。
(3)為什麼偏偏在這裡重複第一段?
我想,作者想讓意識流到這裡做一個停歇後發起總攻。必須成功!
7、這時,大街上的手風琴琴聲把她的思緒引向了臨死前的母親,以及殘酷的父親(父親的殘忍在這一刻達到了點,跟《朝花夕拾》裡寫到父親死時我的大叫相似),接著借父親的勢能,推出母親臨死前一聲「愚頑不靈」吶喊:
「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
伊芙琳的意識轟隆隆來到最高點,在那裡崩塌。她做了決定。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必須逃走!逃走像母親那樣悲慘的命運。男朋友弗蘭克會救她。
仔細讀讀原文:「逃!她必須逃走!弗蘭克會救她。他會給她新的生活,也許還會給她愛情。弗蘭克會擁抱她,把她抱在懷裡。她會救她的。」
我幾乎可以肯定,弗蘭克會帶走她,不會給她愛情,更救不了她。
7、小說結尾:在碼頭
我一開始提出:她有沒有去碼頭?
原文有兩個細節,具迷惑性:
(1)「一陣叮噹的鈴聲敲響了她的心房。她覺得他抓緊了自己的手。」
這個鈴聲像碼頭船開的鈴聲,也像父親回家的門鈴。不管哪一種,都到生死關頭,必須做決定。
(2)「她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鐵桿。」
這個鐵桿,到底是碼頭的鐵欄杆,還是窗戶上的護欄。
不管是哪,她的立身之所都只有小小的鐵欄,而對面是「巨大的黑色船體」,或是威脅她嫌棄她讓她做牛做馬的父親,再遠的地方,是她永遠都觸不到的新生活。
這樣一個卑微的形象,好似一片小小的樹葉,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脫。她必須做決定。
迷惑性的細節,正蘊含著無限的意味。
不過,跳過這兩個細節,我傾向於認為她沒有去。理由有三。
從小說的連貫性來說,都只是意識流動,最後來一段碼頭實寫,來破壞意識的流動性。
其二,與其坐實,不如模擬兩可,讓大家來猜,這樣更加有韻味。又不是數學題!
第三,從伊芙琳的個性和她承受的壓力來看,她連去碼頭這一步是邁不開的。
所以她壓根沒去。
但,這只是我的猜測。作者沒有寫明。
小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沒有寫伊芙琳的決定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寫呢?
大概是因為,對於每人來說,有些決定,我們既沒有決定做,也沒有決定不做,而是懸置在那裡,任由自己困在原地;又或者,權衡再三,利弊相等,無法做決定。
這是一種可悲的境地,卻是人的真實處境,即:癱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