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
文/詹姆斯·喬伊斯
她坐在窗口,凝視著夜幕漸漸籠罩在林蔭道上。她的頭依在窗簾上,鼻孔裡嗅到沾滿灰塵的窗簾布的味兒。她累了。
路上人跡稀少。有個男子從最後一幢屋子裡出來,經過窗前,回家去。她聽見他的腳步踏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發出橐橐聲;爾後,又踩在那些新造的紅房子前的煤屑路上,嘎吱嘎吱地響著。以前,那裡是一片曠地。每天傍晚,他們常在那兒同鄰居家的孩子們玩耍。後來,一個從貝爾法斯特(註:愛爾蘭東北部重要港市)來的人買下了這塊地,造了房屋 —— 全是明亮的磚房,屋頂閃閃發光,不像他們那種褐色的小屋。過去,街坊的孩子們常在那塊地裡玩耍 —— 迪瓦因家的、沃特家的、鄧恩家的,還有小瘸子基奧,以及她和兄弟姐妹們。可是,歐內斯特從不玩,那時他已經挺大了。她的父親常常跑到地裡來,提著一根刺李木拐杖,想把她們攆回去。幸虧小基奧常替他們望風,一瞧見她父親來了,便大聲呼喊,通風報信。不管怎樣,那時他們似乎很快活。父親的脾氣不像現在這麼壞,何況媽媽還在世呢。那是好久以前了。光陰荏苒,如今她和兄弟姐妹都長大了。母親已經過世。蒂西·鄧恩也死了。沃特一家回英格蘭去了。時過境遷,現在,她和別人一樣,也要離鄉背井了。
家!她環顧四周,望著房間裡所有那些熟悉的物件,多少年來她每周打掃一次,心裡老是納罕:究竟哪兒來的這麼多灰塵?!或許,再也見不到這些熟悉的東西了,她連做夢都沒想到跟它們分手吶。屋裡有一張向聖女瑪格麗特·瑪麗·阿爾柯克(註:1647-1690,法國修女,主張崇拜耶穌聖心。)許願的彩色畫片,旁邊是一架破風琴,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神甫的照片。好多年來,她從未打聽出這位神甫的名字。他是父親年輕時的一個同學。每逢家裡來客,父親總讓客人看這幅照片,一面隨意地說:
「眼下他待在墨爾本(註:澳大利亞南部重要港市)。」
她已經同意出走,要離家了。這樣做妥當嗎?她試著從各個角度權衡這一問題。無論怎麼說,在家裡她有安頓之處,有吃的,四周是從小朝夕相處的親人。自然,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店裡,都得拼命幹活。一旦店裡的夥伴發現她跟一個漢子私奔了,會怎麼議論呢?也許會說她是個傻瓜吧。很可能會登廣告,招人補她的缺。這下子,加萬小姐該高興啦。平時她總要炫耀自己比伊芙琳高明,特別在旁邊有人的時候:
「哎,希爾小姐,難道你沒瞧見這些女士在等著嗎?」
「希爾小姐,請你提起精神來!」
伊芙琳離開這百貨店是不會痛哭流涕的。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遙遠的陌生的地方,情況會多麼不同啊!她將結婚 —— 正是她,伊芙琳,人們將尊重她。她不會像媽媽生前那樣遭受虐待。她已經十九歲出頭了,但即使現在,她有時還會覺得受著父親暴虐的威脅。她曉得,正是這種感覺使自己心驚膽戰的。在孩子們長大的時候,父親常常對哈利和歐內斯特很粗暴,對她卻不這樣,因為她是女孩子。可是近來,他竟嚇唬說: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娘面上,就要教訓教訓她。如今,再沒有人來保護她了。歐內斯特早已夭折,哈利幹的是裝飾教堂的活兒,幾乎成天在鄉下奔波。此外,每逢禮拜六晚上,為了錢,總免不了一場爭吵,這使她說不出的厭倦。她總是把掙來的工資 —— 七個先令 —— 都給家裡,哈利也儘量寄些錢來。但最棘手的是向父親要錢。他說她老是亂花錢,罵她糊裡糊塗,還說,他不會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給她濫用;他嘮嘮叨叨講個沒完,周末晚上,他總是不像樣的。但最後,他還是把錢給她,邊挖苦地問她,是否打算去買禮拜天的飯菜。她只好儘快奔出家門,到菜場去。她手裡捏緊黑色皮夾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過去。當她提著沉甸甸的菜籃,回到家時,已經深夜了。她管這個家是很辛勞的;媽媽去世後,就得她來照料兩個弟弟,務必讓他們準時吃飯,準時上學。真是辛苦的家務 —— 艱難的生活 —— 不過,此刻就要離別了,她卻有些依依不捨了。
她將和弗蘭克一起去開闢新的生活。弗蘭克心地善良、性格開朗,又有男子漢氣概。她將乘夜半船隨他私奔,做他的妻子,同他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註:阿根廷首都)住下來 —— 他已在那裡為她準備好一個家了。她十分清晰地記得他倆初會的情景。那時他寄宿在大街上一戶人家裡,她以前常去那兒。算來不過是幾星期以前的事呢。他獨自站在大門口,後腦勺上戴著尖頂帽,蓬鬆的鬈髮披垂在前額,襯出一張古銅色的臉。不久,他們相識了。每晚,兩人在百貨店外面約會,爾後,他送她回家。他曾帶她去看《波西米亞女郎》。他倆坐在劇院裡前排座位上,她不禁心花怒放,因為她難得坐在這種雅座上的。他熱愛音樂,還能哼上幾句。人們都知道他倆在談戀愛。每當他哼起一支姑娘愛上水手的歌兒時,她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陶醉的感覺。他常開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寶貝」。起先,她為有了個親密的夥伴很激動,隨後,漸漸喜歡上他了。他會講許多遙遠的異邦的故事。他原先在艾倫公司駛往加拿大的一艘船上當一名水手,每月掙一個英鎊。他告訴她在哪幾條船上待過,幹過哪些活兒。他曾渡過麥哲倫海峽(註:南美洲大陸南端和火地島之間溝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峽),因而能給她講南美那些可怕的巴塔哥尼亞人的故事。他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走運了,這次是回祖國來度假來的。自然而然,父親窺破了他倆的秘密,不許她再跟弗蘭克講一句話了。
「我知道那些水手是什麼貨色,」他說。
有一天,父親同弗蘭克吵了一場,從此,她只得偷著去會情郎了。
大街上暮色漸濃。擱在她膝蓋上的兩隻白信封變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給哈利的,另一封給父親。她最喜歡歐內斯特,但也愛哈利。她注意到近來父親一天天見老了,他會想念她的。有時,他會顯得很慈愛。不久前,她身子不好,睡了一天;他特意為女兒念了一篇鬼故事,還親自在爐上替她烘麵包片呢。還有一次,那時媽媽還在世,一家人到霍斯山去野餐。她還記得,那一回父親為了逗孩子們發笑,故意戴上了媽媽的女帽吶。
出走的時刻迫在眉睫了,她仍然坐在窗口,頭依著窗簾,聞著沾滿灰塵的窗簾布的氣味。窗下,從大街遠處飄來街頭藝人拉手風琴的樂聲。她很熟悉那曲調。不過,奇怪的是,偏偏今夜傳來了這樂聲 —— 使她想起了自己對媽媽許下的諾言:保證盡力支撐這個家。她記得媽媽臨終前夕的情景:她又待在客廳那邊黑黝黝的小屋裡,戶外,傳來一支悽涼的義大利樂曲的琴聲。父親給了那拉風琴的藝人六便士,打發他走開。她還記得,父親昂首闊步踏進病房,罵道:
「該死的義大利佬!鬧到這兒來啦!」
當她在沉思的時候,媽媽一生悲慘的景象歷歷在目,震懾了她的靈魂深處——媽媽在平凡的生活中犧牲了一切,結果竟發瘋而死。此刻,她渾身戰慄,彷佛又聽見母親瘋瘋癲癲地不斷囈語:「小乖乖!小乖乖!」(註:原文是「Derevaun Seraun!Derevaun Seraun!」,愛爾蘭方言,是對親友等(尤其小輩)親暱的稱呼,意為「我親愛的(小寶貝)」。)
她嚇得驚跳起來。逃!非逃不可!弗蘭克會救她的。他會給她美好的生活,也許,還會給她愛情。她渴望生活。為什麼她應該受苦?!她有得到幸福的權利。弗蘭克會把她摟在懷裡,抱住她。弗蘭克會救她的。
北牆碼頭,一片喧囂,她擠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裡。他握住她的手,她覺得他在跟自己說話,一遍遍講著飄洋過海的事兒。碼頭上擠滿了掮著棕色行李的士兵。透過碼頭棚屋寬敞的大門,她瞥見那黑黝黝的龐然大物,停泊在碼頭牆邊,船舷兩側的艙口閃晃著。她不吭一聲,只覺得臉上冰冷發白。她感到痛苦而迷惘,不由得禱告上帝,祈求他老人家指點。迷霧中悠然響起嗚咽似的汽笛聲,不絕如縷。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就會在海上,跟弗蘭克一起,向布宜諾斯艾利斯駛去。船票已經預訂了。事到如今,他為她盡心出力後,還能反悔嗎?!她惶恐地直想吐,不停地翕動嘴唇,默默地、虔誠地向上帝祝禱。
突然,啟航鈴嘡地一聲,她的心怦地一怔。她覺得他抓緊自己的手。
「來!」
剎那間,人間所有的驚濤駭浪在她心頭激蕩。他在把她拉進波濤中,要把她給淹沒了。她雙手攥緊鐵柵欄。
「來呀!」
不!不!不!決不!她的手狂亂地攫住鐵欄。在風濤中,她悽絕地尖叫一聲。
「伊芙琳!伊薇(註:伊芙琳的暱稱)!」
他衝出柵欄,一面喊她緊跟。有人對他吆喝,催他快上船,但他仍在喊她。於是,她對他板起一張慘白的臉,無可奈何地,恰如一隻走投無路的動物。她茫然瞅著他,目光中既沒有戀情,也無惜別之情,仿佛望著一個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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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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