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4日下午一點鐘左右,廖發球一言不發地走進了自己寬大的辦公室。沒過多久,一陣陣烈焰濃煙便從窗戶裡湧出。在打拼了近二十年後,這位43歲的東莞市冠順皮具用品有限公司老闆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了句點。
三天後,透過已被查封的玻璃門,還能隱約看到公司前臺右側辦公室的部分場景:滅火時噴入的水柱在地面留下了混雜著紙張的水漬,被燻黑的牆體上油漆斑駁,窗戶上立著破裂後的玻璃殘片。辦公室門外的紅色木桌上,三尊未被煙火殃及的福祿壽瓷像依然色彩鮮豔。
東莞好人
東莞厚街警方稱現場勘查已排除了他殺可能。他們認為廖發球是因為經營不善導致債務纏身,最終在翻身無路的絕望中自殺身亡。事發5天後的12月19日夜間,警方稱此事已經結案。
冠順皮具租賃的廠房大門外,殘存的一份招工簡章上,有這家2009年才從東莞道滘鎮搬遷來的公司的簡要介紹:廠房佔地有6000多平方米,有員工200多人,主要生產CD包、公文包、電腦包等產品。簡章上還特別註明了這樣一點:公司出糧準時。
2003年就開始向廖發球供應塑料配件的林傳文說,廖發球曾與另外一名香港商人合夥經營著冠順皮具,直到2007年,這家公司的生意一直都做得風生水起。
在2008年前,林傳文幾乎都能準時收到廖發球支付的貨款。「他是個老實人,答應別人的事很少違約。」林傳文說。在2008年前的數年時間裡,廖發球每月都會向林傳文採購少則三四十萬元,多則近百萬元的貨物。
像東莞成千上萬的出口型企業一樣,冠順皮具的產品也全部銷往海外市場,日本、韓國、歐盟的採購商是它最大的主顧。每當接到客戶訂單,廖發球就會按照需要向東莞各鎮的原材料供貨商發出一張張採購單。
冠順皮具的國內供應商來自塑料、皮革、人造革、紙板、拉鏈、紐扣、膠水等眾多領域,大多是些規模不大的中小企業。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期創辦起冠順皮具的前身—一間小作坊後,廖發球多年來一直延續著代工組裝的簡單模式。多年來,在全球商業價值鏈條中,他與無數東莞中小企業主一直埋頭在辛勞而又廉價的製造環節中,為數不多的幾家大規模海外採購商的訂單量直接關係著他們的生死存亡。謝海彬說,一家日本採購商的訂單幾乎能佔全公司業務量的六成以上。
在供貨商們的印象中,廖發球似乎從未有過提升公司研發實力或是轉型之類的計劃。他的合作夥伴之一—東莞義展塑膠製品廠經理陳汝元說,「他似乎沒有什麼長遠想法」。
在這段市面繁榮的時光裡,這些中小生意人身上總是洋溢著樂觀情緒。七八年前,林傳文不時會看到廖發球跟工人們一起在操場上打籃球。但除「中等體型,不抽菸,不打牌,偶爾喝一點酒」這些印象外,林傳文感覺廖發球不善交際和言辭—交往多年,廖發球只跟林傳文吃過兩次飯,而情緒激動時,廖發球不時會急得說不出話來。「跟別人發生爭執時,他很少贏過對方」,林傳文說。
謝海彬兩年前進入冠順皮具,負責貨物管理。他記得,在組織公司中層領導開會時,廖發球有時會因不滿生產銷售狀況而發脾氣,「他急起來有時會把手猛地一揮,然後自己走出會議室,等平靜了又回來繼續開會」。這樣的作風曾讓謝海彬一度詫異不已。
去年,只有高中文化的廖發球自費到大學進修了一陣企業管理課程。回公司後,他多次召集公司中層領導,在自己的辦公室向手下們傳授知識,希望提升公司的經營管理能力。但這一嘗試的收效並不理想,謝海彬說,「他講課比較枯燥,大家都不怎麼聽得進去」。
廖發球曾經得意於自己的成功。一位供應商說,廖發球不喜歡別人稱他為「廖先生」,「我們平時都稱他廖老闆,這樣會讓他高興」。
作為家庭的頂梁柱,除了年老體弱的父母外,廖發球還要撫養兩個兒女。其女今年剛考入當地一所大學,兒子則還在上高中。搬到新辦公室後,廖曾在自己辦公椅後的牆上掛了塊近一平方米的牌匾,牌匾正中寫有一個巨大的「錢」字,左右兩側則寫著「賺了錢就要省錢」和「省了錢就是賺錢」兩句話。
廖發球到底掙到了多少錢仍是一個謎,在他身亡後,其妻對媒體一直避而不見。表面上看,廖發球從不穿昂貴的名牌服裝,大多數時候跟工人們在工廠食堂就餐,開一輛陳舊的紅色菲亞特轎車。而在他結識的供貨商圈子裡,開這樣的轎車簡直會被視為有失身份。
廖發球也意欲擴大公司規模。2009年,為了擴大產能,他將公司搬遷到能提供更大廠房的厚街鎮寮廈社區,也承擔了更高的租金。而危機,在兩年前就已悄悄埋下。
消失的股東
2007年底,始於美國的金融危機開始向全球蔓延。這年,與廖發球合作了數年的香港股東撤資走人。有供貨商私下聽到了這樣的傳言:香港股東的撤資與廖發球在公司經營上的保守風格有直接關係。
也正是在這年,廖發球讓他器重的公司員工—30歲的湖北人丁文華成了冠順皮具新股東。在分工上,內向的廖發球像過去一樣主管生產,而業務員出身的丁文華則負責營銷。
四年後,佔有公司40%股份的丁文華不辭而別,將公司約300萬元債務都留給了廖發球。這筆債務涉及到冠順皮具的約三十家供應商,少則數千元,多則數十萬元。
憤怒的供貨商們能找到丁文華的,只是他的一張身份證複印件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臉龐已經明顯發福,戴著一副眼鏡的丁文華面帶著微笑。離開公司時,丁文華只拿走了自己辦公室裡的筆記本電腦和幾瓶洋酒。「可能已經沒錢可拿了。」一位供貨商猜測。
廖發球和債主們事後才意識到,丁文華早已有了去意。今年10月份時,他曾向一位債主說,願意將一套自己早先在東莞購置的房產用於抵債。然而,他早在4月份時就已悄悄將這套房產轉賣給了他人。而在網際網路上,除了業務聯繫電話外,他沒有留下任何與個人有關的線索。
丁文華走後數日,一批丁的同鄉兼老員工也集體辭職了。
在辦公室自焚殞命前,廖發球曾多次跟債主們說過同樣一句話:「丁文華做得太絕了」。
事實上,從2008年開始,冠順皮具的貨款就開始不能按時給供應商了,延遲時間少則兩三月,多則大半年。但在業務難做和過往建立的信任驅使下,供應商們並未拒絕廖發球發來的採購訂單。
供貨商還沒意識到冠順皮具的經營狀況出現了重大惡化,廖、丁二人除了偶爾跟別人抱怨訂單不好接和成本上漲壓力大之外,並沒有表現出異常。只是,這家工廠的員工數量從最多時的300多人萎縮到只有80人左右。
一位供應商稱,東莞當地企業的生產經營成本在近兩三年中增長了約30%。對於本已利潤無多的製造型企業而言,這幾乎是難以承受之重。最近數年中,每逢年終時節,東莞老闆「跑路」的事件便會頻頻發生。甚至出現了有的老闆頭一天晚上還讓工廠開工,但次日一早就找不到人的情況。在距離冠順皮具工廠只有幾分鐘路程的一處大型鞋材批發市場裡,11月份就有一家鞋廠老闆突然「跑路」,一位經銷商說,這家鞋廠欠下的工人工資和供應商貨款高達4000萬元。
這類處於經營困境甚至資不抵債的企業,幾乎沒有可能從銀行那裡獲得貸款。而在近年來聲稱要大力進行「產業轉型升級」的政府眼中,它們不過是些需要轉移甚至淘汰的落後者。去年,冠順皮具曾嘗試過開展手袋、電腦包一類產品的製造,但最終因生產能力不濟而不得不將接到的訂單轉給其他工廠。
丁文華的跑路,似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四年間,從香港股東撤離,到公司合伙人消失,沉重的債務最終壓在了內向的廖發球一人身上。
絕望
丁文華的失蹤,讓供應商們人心惶惶,紛紛找廖發球討要欠款。11月中旬,廖發球召集所有供應商在辦公室裡開了一次會,在會上表明了自己的還款計劃。
在他的還款計劃中,包括了賣掉自家住房、將部分廠房轉租、裁員等內容。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確表示,公司欠下的錢需要30個月才能還清。在他寫下的還款計劃書上,顯示了這家公司的資金鍊近乎斷裂的現狀—廖發球採購原材料所需的資金只剩下客戶訂金和找熟人借錢兩條途徑。
眼見事已至此,供貨商們大多對廖發球表達了繼續支持他的意願—如果冠順皮具被逼破產倒閉,他們的貨款也多半就泡湯了。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廖發球就是厚街當地人,不會像丁文華那樣一走了之。
廖發球的還款計劃暫時穩住了供應商,而供應商們也以為他們的支持會讓廖發球繼續堅持下去。
但壞消息還是接踵而來。12月12日下午,廖發球突然給多位供貨商發了這樣一條簡訊:「多謝你們,對不起,來生再報答你們。廖發球:我不是跑路,只是走絕路」。收到簡訊後,驚慌的債主們從四面八方擁向冠順皮具,但他們當天並沒有見到廖發球,也無法與之聯繫上。一位供貨商說,廖發球將手機設為了呼叫轉移。有傳言稱,廖發球在發完簡訊後,曾與妻子在家裡打開煤氣意圖自殺,但最終未能如願。
供應商集體上門討債的舉動很快就驚動了當地政府。寮廈社區當天就派了保安在冠順皮具大門處值守,此後所有貨物一律許進不許出,當地人稱此舉「是為了防止老闆轉移資產」。在此之前,廖發球就似乎已失去了社區的信任。有傳言稱,社區此前對冠順皮具的困境已有所覺察,要求廖發球每十天而不是每個月交廠房租金。
次日下午,臉色異常的廖發球夫妻回到了公司。收到風聲的債主們再次趕到辦公室與二人見面。所有債主都說那天下午沒有一個人逼廖發球還債,反而是對其好言相勸。
一位女供應商說,債主們當時都鼓勵廖發球要堅強活下去,還債的事情今後再說都行。「我在東莞做了十年生意,從來沒見債主和欠債人之間有過那樣溫馨的場面」,這位女供應商事後說,廖發球當時似乎也被供應商們的誠意所感動,連連表示自己今後不會再做傻事。「那天他穿了件米白色的夾克,神態言語都很正常」。
12月14日下午,廖發球像往常一樣在工廠食堂吃完午飯後,獨自走進了辦公室。當天曾見過廖發球的謝海彬說,老闆那天上午一臉倦怠,「就像前晚上沒睡覺一樣」。
不久後,滾滾濃煙從廖發球的辦公室裡冒出。一位目擊者說,大火冒出時,辦公室的大門已被反鎖,門背後還抵著一把椅子。消防員趕到破門將火撲滅後,已被燒焦的廖發球雙手抱著一個枕頭,側臥在沙發上。
(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