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根本終究是抒發情感,對於畫家而言,抒發情感的工具是畫筆與畫布,對於音樂家而言,則是紙上的音符和手中的樂器,而對於花樣滑冰,我們總是將花滑運動員稱之為冰上的藝術家,將這項運動稱為藝術,自然他們抒發內心情感的工具就是腳下的冰鞋冰刀,清冷的冰面和他們從鏡頭裡看來,頗為渺小的身軀。
如果有哪位花滑運動員是真的熱愛花滑,以一顆澄澈的內心對待花滑,並把花滑作為描繪內心世界的工具,那麼熱妮亞·梅德韋傑娃定然是最具代表性的。每個賽季,她總是肆意妄為地編排遠比其他任何一名選手都要多的表演滑節目,只要你側耳傾聽,就總是能夠從中聽到來自她內心的聲音。
在2017/18奧運賽季,在接連經歷了重傷和代表俄羅斯運動員去瑞士洛桑國際奧委會申訴兩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後,在那一年她重回冰場的歐錦賽表演滑中,她選擇了一首俄文歌曲《布穀鳥》,一身簡約的黑袍黑褲,樸素而不加修飾,只為了用最花滑且最不花哨的方式向世人吶喊屬於她的決心與覺悟。
對於國內的大部分觀眾而言,對這首曲子產生更深的印象是來自於俄國歌手波琳娜·加加林娜來華在《我是歌手》節目上的演繹,或許很多人也會通過這首電影配樂找到其原本的電影,記錄了衛國戰爭時期蘇聯女狙擊手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事跡的《塞瓦斯託波爾》,對於廣大俄羅斯00後或是95後而言,這也是他們最熟悉,且最喜愛的版本。
放在當時的背景下,這是一首戰前動員之歌,面對世界的不公,堅強地挺起胸膛,為祖國母親而戰的戰歌:「誰會沿著孤單的足跡走下去,勇者和壯士在戰場上拋頭顱,很少有誰能被清楚銘記,清醒頭腦,握緊拳頭,整裝待發。」於是在這個節目裡,就看到了她在表演滑中少見的堅定眼神和緊握的雙拳,她大傷未愈,身體沉重,狀態不佳,但她準備好了,等待著走上戰場的那一刻,即便她依舊帶著刺骨的疼痛。
那一年的冬奧,俄羅斯運動員是孤單的,沒有國旗和國徽的陪伴,但總有在心間扛著三色旗前行的勇者和壯士,不求被誰銘記,只願為心中的信念而戰,而18歲的熱妮亞也是這一支孤獨軍團的一員,帶著必須深埋心間的國家榮譽感,以最深刻的覺悟去迎接暴風雨的洗禮和流言蜚語的摧殘。她要抗爭,向命運,向傷病,向國際政治的汙穢抗爭。她永不退卻,而是站在隊伍的最前端,像爆炸的超新星一樣,照亮整個俄羅斯。
花滑就是那麼奇妙,花滑女神就是那麼公平,在主要場合中,熱妮亞在歐錦賽,冬奧會的表演滑和冬奧會後的慶功冰演上三次滑了這個節目,而只有在歐錦賽上,她沒有出現失誤。這本身就是心靈的本能反應,當大戰硝煙落下,彌賽亞式的受難者最終從戰士變成烈士,自然而然,那種整裝待發的堅定早已在比賽中燃燒殆盡,一絲不剩,要再次完整滑出這個節目也就只是奢望。
幾個月之後,當冬奧的結果塵埃落定,熱妮亞遠走加拿大之後,我跟一位80後的俄羅斯朋友談到了這首曲子,他向我推薦了這首樂曲的原唱,蘇聯解體前夜的搖滾巨星維克多·崔的版本。作為一名在那個年代深受青年人喜愛,卻被當權者視之為眼中釘的非主流歌手未公開發布就已經去世的遺作,那時候的我因為閱歷不足,對搖滾缺乏認識和鑑賞能力,而忽略了朋友的建議。直到多年以後,當我多多少少也經歷了一些現實的毒打,再回過去,欣賞這首樂曲時,伴隨著他乾涸的煙嗓和比加加林娜版本慢上許多的慵懶腔調時,忽然之間,又聽懂了很多東西。或許在當時,熱妮亞所演繹的,既有加加林娜英雄敘事為國徵戰的豪邁和視死如歸,也帶著些許維克多的不羈與嚮往自由。
於是我想,假如熱妮亞滑的不是加加林娜的版本,而是維克多的版本,那又怎麼樣呢?既然現實中無法實現,便通過視頻剪輯的方式,試一試看。或許在那個時候,在那個被烽火烤煉的2018年新年伊始,她就在留在城市裡生活和浪跡鄉土,在做一塊靜臥的石頭和像星星一樣閃耀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她要像維克多一樣,將自己化身為火藥,為了自由的意志去盡情燃燒,去離經叛道,去將堅毅的頭顱和雙肩裸露在世間流言蜚語的皮鞭之下,而在平昌冬奧之後,她也正是這樣做的。
然而想起來確是令人愁苦,我們徒然地辜負了青春,每時每刻都在做青春的叛徒,而青春它也欺騙過我們;
我們的許多美好的願望,和我們許多的新鮮夢想,倏忽之間便煙消雲散,如秋天腐爛的落葉一般。---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
到了最後的最後,熱妮亞被人喜愛,受人愛戴,終究不是因為完美的人格或是從不出錯的選擇,她就如同布穀鳥一樣,並非一貫正確,卻是自由的,有生命且不斷抗爭的。不管曾經的選擇是對是錯,是譽滿天下還是謗滿天下,她總是能夠以花滑運動員的方式,用節目將內心的思緒具現化,也只有這樣的花滑運動員才可能向觀眾展現出生活的美好,而這種表演者和觀賞者之間心靈的交織也正是花樣滑冰這項運動最為與眾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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