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賞讀
女人節特輯之二：像個騎士，下馬抱起倔強的女人
20人
肖黛，韓高琦，百定安，路雲，李飛駿，何金，
葉秀彬，黃雙全，孔坤明 ，冷眉語，量山，董眉，
許海欽，劉黃強，黃土層，馬德剛 ，曹忠勝，
寧明，寧延達，宮白雲
美麗
肖黛
終是自然的彎曲和徑直
合理地構成某種想法
歌頌它們，像歌頌身體的一部分。
大地鮮花斑駁
終是春秋和冬夏每天湧來
合情地布滿雙瞳
看見它們，像看見世界的全景圖。
人生傷痕累累
美麗，終是可疑：
它們或是自己或在自己附近？
雨意
韓高琦
這樣的一個下午，雨意
加深著睡眠：你臆想的房事
像人參被種植在屋頂。
一片枯葉穿過門廊----
腐朽的氣息從遙遠的過去徐徐吹來。
這座老式建築，
適合你的記憶重返，
也適合綢布商後裔薄倖的名份。
這樣的下午，被園林風格
所布局。——你
不過是加入了雨蛙踩點的行列。
曲徑通幽處，
一棟書房殘留著天井：鷹爪似的葛藤
死死摳進一堆太湖石的骷髏，
無孔不入的吸收，見證了
一處私人產業被國有化的合法理由。
這樣的一個下午，
容易發黴的衝動，四處瀰漫。
你從你身上醒來後發現：所謂世界
不過是雨後的一角翹簷，
或者是上面停著的一隻灰雀，
以及它憑空鳴叫的一段逸聞。
躺（外一首）
百定安
喜棺被人抬進院子
病入膏肓的母親
笑著說
扶我進去躺一會兒
在喜棺裡
母親閉目
微笑
像在揣摩著死亡的甜
倆月後，她真的躺了進去
並且再沒有出來
我和你隔著一片汪洋
太陽吐出了：你和我
我是海的左眼。你是右邊的那一隻。
我和你隔著一片汪洋
隔著不可預測的風暴
和打動人心的寧靜
我的抒情遲鈍而卑微
就像烏龜對大海的抒情
就像大海張開又收起的
褶皺
我的抒情要用上一生的
時間，才能著落
你，怎麼等不及我把它說完
我熱愛意象甚於實物
路雲
燕子花在夢中先是零星地
開出幾小朵，然後就連成一遍，
小傢伙，你跟在我身後，
用蘋果手機對著它們晃了幾下，
說，紫雲英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急差點醒來，
還好，雙腳已沿著記憶
走向燕子花深處，
重複著當年像小牛犢在上面騰躍，
翻滾，又繞著圈小跑，
那濺起的歡樂如同燕子花沉入犁溝。
它們從未離開，消失，
在拋秧的快捷之中變成剩下的
與膝蓋同高的禾茬。
我無法說出夾在其中的
一絲刺痛，
以及夜半穿過空心牆壁雙層玻璃而來的
呼嘯聲，
它們把我淹沒在隨後的寂靜之中，
盯住一根纖細透明的莖杆，
好多個花片，
那在白底上逐漸加深的紫色，
再也嗅不到任何氣味。
孩子，請原諒我，
把你帶向那個僅僅出現過一次的夢中，
現在，我熱愛意象甚於實物，
它們不會衰老，離開，
除了偶爾弄出一陣細小的聲響。
春天破涕為笑
李飛駿
春天的女兒們
忍受了漫長的冬天
快抑鬱成林妹妹了
幸虧有雪花
不斷給她們驚喜
最後一場鵝毛雪
是母親送的
流淚的雪人 給每個女兒
一顆玲瓏心
玫瑰開了 大女兒笑了
桃花開了 二女兒笑了
梨花開了 三女兒笑了
我捧出百花
女兒們都笑了
唯獨小女兒
本著臉
好像冬天欠她
一火車的故事
我只好寫首小詩
哄她
她迎風打幾個噴嚏
破涕為笑
引發了一簾春雨
和驚蟄的雷聲
讓我好好看看你
何金
親愛的，坐下來
讓我好好看看你
今天，所有的家務活
跟你沒關係。你就要
初為人母，讓我好好看看你
待著別動，我給你們娘倆
掙錢去
親愛的，坐下來
讓我好好看看你
今天，女兒出嫁了
看把你哭的，喜淚流了
一枕巾。你難過心疼，說
養來養去，是給別人家養的
就像什麼東西丟了。你又說
沒事，三天就回門了
親愛的，坐下來
讓我好好看看你
今天，知道是什麼日子不
啥，我牙漏風你聽不清
麗人節，我給你過麗人節
七老八十咋地，山高水長
你也麗人過
我年輕時在大學教相對論
你沒老，是我眼睛老——
你說啥，讓你好好看看我
看看我們這一輩子？
序曲（外一首）
葉秀彬
把向南的窗戶打開
迎接鳥鳴和早醒的雨滴
迎接穿過寒冷投射來的陽光
春天用輕輕的手勢打著暗語
風的腳步，也輕輕穿過
樓道，林間，草坪
用絲弦彈奏即將展開的綠色
昨天的背影已經遠去
昨天的夢不再躑躅
油菜花的金黃已經開滿田疇
是誰站在聖潔的高地
藐視蓬間雀的噪音
藐視那些忸怩作態和無病呻吟
藐視那些骯髒的陳舊和腐朽
自帶光芒的事物露珠般晶瑩
沒有一場寒雪會困住向前的腳步
沒有一個蜜蜂不會張開明亮的翅翼
所有的生命都開始萌動
沉雄的步履來自整齊的方隊
小草們的歌唱也會響成雷霆
相信
相信雨絲飄落的相別叮嚀
相信那一場雨季之後
歸來的腳步
還是這樣透明
可是我走過了十二年
相同的季節鳥鳴已經飛走
在尋不回的路燈、街道和風聲裡
我對著雨後的空白和落葉發愣
遠去的汽笛叫醒了春天
一場一場的雨，還在下
下成南方的一望無垠
在聲音中相見
黃雙全
從沒見過它，也不知它在樹上
被那些葉子遮蔽。清晨它叫著為自己加油
傍晚它讚美一天的飛翔
但我知道那是紅耳鵯，它的聲音也有
紅斑與白斑
你是誰，你在哪裡？夜如潑墨
琴葉珊瑚向冷風打入淺媚的毒液
我獨創的空間有你傳來的語音，我聽見
你門前的夾竹桃正開出黃花
你的口型、秀髮和體香，你吃草莓時
拭擦嘴角的喜悅和
面對幹荔枝時掩藏的失望
視覺總會產生初相見，相見晚，何必見的混亂
我約定此生與你在聲音中長相見
用我語言的溫度，驅除你聲音中的寒冷
解散你目光投放的暗影
兩顆分開的文字，每天在聲音中相遇
在被詞語卡住的地方碰撞
每一片樹葉都有隱秘的回音
我希望你聽見，也希望被聽見
恭順
冷眉語
今天的葉子依舊綠
還有一些花
溫度再降一點它也要開
蜜蜂用複眼預料了葵花的頭顱
夏季開掘墳墓
春天是插在上面日復一日的柳枝
我的母親
和父親躺在一起
她走那天，一家親戚結婚
另一家添丁
我在一棵大樹下彎腰
接受了生活的面具和蔭蔽
南方來信
量山
在機場
她通過安檢，走在上升和下降的路上。他盯著它
恍惚了幾秒鐘。
她喜歡吃
就像他
著迷於它緊緊包裹的肉體。
它們在甜蜜中蕩漾了多久？
——黑暗的小房子
青春這箱時令水果。
他翻看著南方來信：楊梅熟了。
字跡卻依舊生澀。
生於早春的女人
董眉
生於早春的女人
花期很短
雪剛剛落到地上
黃鸝飛過去，腳印就不見了
清晨
被春暖過的杏花
探出半個身子
不長大該多好啊
經過一座小橋時
眉——
又像流水，又像雙燕
放光的女人
許海欽
你的夜晚
寧靜
你的今生
恬靜
你的生命可以用安靜的文字
書寫
當年的一盞漁火
點燃了一朵玫瑰
照亮一個人的海礁
他邀請今夜的海星星
只為你一個人身著盛裝
你要知道
他心裡穿不過別人的一根髮絲
只有你
只有你手裡的那根神秘的線
才能把他破碎的心
縫補得不透風雨
今夜
他指點江山
把天空的一半給你
把大地的一半給你
你怎麼跑動
都是他的一半
心緊貼著
魂緊貼著
緊貼著一盞神燈
一個放光的女人
接骨木
——兼致生命中的女子
劉黃強
一、
直到今天 我才站立起來
直到今天——接骨木，我承受了你的藥力
多年來 在你的居所 我有過的自卑
自暴 甚至荒誕的欲望一一擯棄
接骨木 軀體裡有墜落的深淵
而靈魂出竅於新鮮的境地
二、
母親把夢做在搖籃裡
搖籃輕晃 我慢慢長大 慢慢長大的
還有一根命運的毒刺
日子的癮疹 潛伏小時代的細枝末節
接骨木 愛情的咒語
是誰種下的蠱 它慢慢吞噬一個世界的童真
隱晦的詞語哽住歡樂的喉嚨……
而母親依然把夢做在她的搖籃裡
樸素的 像你煥發的綠
三、
我的第一首詩獻出
並以雪的美名烙下青澀 單純 靦腆的記憶
在你的花園 鳥鳴是蔥蘢的
世界是蔥蘢的
這多像你果漿的甜蜜 接骨木
可是。上帝也是可恥的
他給了甜又再給了苦
並慈祥地說：「孩子，這是你的命」
（——其實我給予你們的是巫毒之心
引誘之源）
接骨木 那時我的青春我的血
一夜之間陷入封印的冰窟
接骨木 接骨木
你看見黑色的沼澤
你看見無盡深淵
四、
——我不抗拒。上帝 你死了！我將是我的上帝。
我的第二首詩獻給鐐銬之舞
盜火者還原人間的火種 接骨木
你燃燒 我缺失的肋骨有你紅紅的筋脈
如今回到我的軀體 一邊滋潤生活的血色
一邊編織命運的花環
我把毒刺扎在來時的路上
它只是我卸下的包裹 人潮洶湧
生命洶湧 接骨木
你燃燒 至今未滅
我的第三首詩
接骨木 我小小的女兒
時間在時間之外 她有更多的秉承
五、
接骨木
接骨木
接骨木
直至今天 我寫下詩的花塢
筆直的脊梁 一根老去的魔法杖
在另一個森林靈動春天
母親
孔坤明
夜深人靜
伴隨輕輕的呼吸
飛針走線，把一簾月色
縫進童年的夢
炊煙嫋嫋
黎明的第一道霞光
倚在香樟樹傍的剪影
看，一個七歲的少年
緩緩溶入歲月的深淵
往後的日子
患得患失中
渴望熟悉的鈴聲
送信人
把信高髙舉過頭頂
滾燙的淚，顫抖的手
驚醒夢中人
三八節有感
黃土層
延安。1942年3月8日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呼吸順暢地寫下三八節感想
扒開老幹部們喜新厭舊的皮
這些皮早已成灰，這支筆還可吐露
溼墨。每年的這一天
筆尖在尖叫，劃開覆壓女性的各種皮
不曾岔尖，或折斷
這得感謝潤之先生的憐香惜玉
在整風運動的血雨腥風中
撐起一把油紙傘，傘面上寫著：
「丁玲是同志，王實味是託派」
於是，楊家嶺漫山遍野的桃花
全開了……
背影
馬德剛
夕陽將最後一縷光，遺忘在
面朝黃土，曲身割麥的母親背上
我仿佛看到，歲月抽在
母親身上的鞭痕
母親的脊背越發彎曲了
逃離雨水的人……
曹忠勝
逃離雨水的人，不能逃脫雨的印記
母親剛從園中回來
一邊收傘，一邊放下滿滿一筐白菜
她的褲腳早已溼透
……好像大雨仍在滂沱
妻也終於望到雨停
端起一盆衣服去了河邊
她的雙腳
粘著厚厚的淤泥
踩下去，每個腳印很深
突然想起今天三八節
——這讓我羞愧:
我最親近的兩個女人
仍然活在潮溼裡……
握住母親的手
寧明
握住母親的手
就握住了當年的青黃不接
只有新麥下來時才能吃上幾頓的手擀麵
總是填不飽，我幼小而飢餓的胃口
握住母親的手
就又一次握住了那雙千層底的條絨布鞋
母親手指上的頂針兒
仿佛一直箍在納鞋底兒的煤油燈下
握住母親的手
就握住了自家地裡的玉米和高粱
母親與所有的莊稼都很親切
伺弄它們，就像伺候自己的公婆和兒女
握住母親的手
就握住了窮苦日子裡的鍋碗瓢盆
母親把灶膛裡的火燒得很旺
可那些被熬熟的日子，滋味依然很清苦
握住母親的手
就像摸到了她燒香拜佛時虔誠的心
兒飛千萬裡，母憂四十年
我仿佛聽到了母親對著佛像祈禱的話
握住母親的手
就握住了我心裡深埋著的愧疚
病床上，不識字的她給我講落葉歸根的道理
我雖應承著，卻無力在家鄉買下一間瓦房
握住母親的手
迷朦中她抱住我的臉卻輕喚著弟弟的乳名
我不傷心，也不湊近她的耳朵糾正
端水餵飯最多的人，才會被她潛意識地念叨
握住母親的手
像握住一把將被曬乾的秸稈
生命中的水分越來越少，人這一輩子
好像在不停地奔向那最後的一場火
握住母親的手
卻不敢說，今天兒子又要遠走高飛了
我怕母親已沒剩多少力氣的手
捏不住那根牽掛的細線，而提前撒開了手
完美模特（外二首）
寧延達
在米麗奇家族的藝術館裡
藏有唯一完整的維納斯雕像
她一隻手遮住乳房
一隻手指向男性的下體
這尊雕像是我從不曾畫過的
我們只畫斷臂的維納斯
每到夜晚繪畫結束的時候
我都跑到大街上
撿回各種各樣不同膚色的手臂
拿回來
一隻一隻試裝到我的畫面上
室內的女孩
她換上長裙 把內褲掛在陽臺
挨著鳥籠
一陣秋風晃不動玻璃中的空氣
「你不要試圖穿透我」
對面的男孩
有一雙鳥的眼睛
她說 「你可以判斷我的裸體
裹在長裙中
是紅的 綠的
還是粉的」
她等著那邊的回答
她等著拉開窗簾
但她最終還是低下了幽暗的眼眉
「無人知道
將風擋在外面
是我的透明」
驕傲之心
我已經受到了陽光的斥責
你就饒恕了我吧
我已經俯在你的腳下
並獻出嘴唇
我已經沐浴更衣了兩次
並已拋棄掉過去的自己
我已像鴿子一樣歸來
在藍色的天空下 風也變柔軟
我已經習慣向你低頭並以此為傲
失眠者困於夜晚
我已經放棄了與不當的事物拌嘴
我已經像個騎士 下馬抱起我倔強的女人
嗨，親愛的（外一首）
宮白雲
當你柔聲喊出，我不再戚戚於中年的惶恐
難得還有這樣的心境。向聲音的來路，我投之以誠
就像初次的回顧：熱吻之後的寂靜
月亮孤獨。所有的激烈都是另一個的倒影
消逝又重生。鏡子與人各安天命
無邊的虛景，以無邊的意象構成，而我不能坐擁意象
更不能坐擁你。我與鏡子對峙
它映不出昨日的你，但可以映出明日的我
今日的我沒有選擇，只有從黑夜到白晝的焦灼
時間的唾液，全是我脫口而出的真相
它會消隱，消隱成時間的傷疤。語言會爛掉，命運不會
它適應了生存。我尋求什麼？
後天就在那裡。塵土的世界等著你我
離別的時候，能否不要哭泣？山崗的白雪荒涼
蒼松替死者呼吸，讓新鮮的綠意生長
這個世上，你握了我的手很久，我卻渾然不覺
秘密
當什麼都不說，心就是歷史
它的秘密就像海底的沉船，魚群一樣在深水裡活著
保存最初的形貌
當時間從那裡緩緩地提取——
每一聲笑都紮下根
而猜想是可觸的雪，天使般落下
純潔落日的羞紅
那時的江岸、長堤、小巷、街道……
手臂與月光說不出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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