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賞讀
詩人節特輯：在落日盡頭 ,幹了最後一杯風塵
21人
量山，安琪，王霆章，葉秀彬，孔坤明，黃雙全，
許海欽，劉黃強，董眉，李雲建，魯俠客，
陳紅為，江不離，遼東天賴，落幕，雪鷹，孫啟放，
滬上敦騰，丁不三，百定安，宮白雲
攝影 百定安
論女人
量山
我曾在引擎上把你的名字，
和我的，排在一起。
不是墳墓式的捆綁，我們的關係
鬆散得像落葉
昨天，我們談及茨維塔耶娃
她永不熄滅的情感，馬鞍垛
青崖下的油桐，頭頂
藍玻璃的鏡子。
淡黃的小花，做為女性主義的藝術，
一頂遮陽帽懸空於樹枝，
你說薇依就是這麼幹的。
對於世界的暴力
很抱歉，我們也無能為力。
我們把車開到瘦高的女貞下，
輕盈地接著她下落的悲傷。
2019.6.5
薌
安琪
一個字貼在一座城市的面孔上
就貼在我的心上因為我是
薌城區人，我和這個字就
血脈相連
也許你一生也用不上這個字
你甚至拿不準這個字的讀音
但我不
無數次我在履歷表上填寫漳州市
薌城區
薌是我中午的白米飯
早晚的稀粥
薌曾經是我的飯碗薌城區
浦南中學，薌城區文化館
薌
我曾活在你的草字頭上
也曾活在你的鄉字音上
直到我離開
15年了
我的筆下不再有你
當我一遍遍把地址填為北京時
薌在沉默
薌的芬芳長出了腿比我更決絕
薌飛跑而逝
薌有思想
會去尋找愛它的人他們在薌城區
薌
一個字，一個只與一個城市相愛的字
薌城區
也許你一生也用不上這個字
但我要你知道這個字
我要用一首詩
讓你知道這個字。
2018-6-2，北京
端午節
王霆章
端午節是端莊的節日
適合端著飯碗討論歷史
端著，代表一種姿態
歷史在少婦的拂拭下閃閃發亮
天漸熱，草木深
少婦的身體已成熟
如粽子般飽滿
詩人們如今又有了公休假
離騷也就不遠了
「股紘良足詠，秦時明月漢時關」
時光被分成行而已
千年尚未驚醒屈的大夢
與原的凸起之間
隔著可釀成雄黃酒的汨羅江水
楚國男子在龍舟上擊鼓而歌
越國女子在虎丘下聞雞起舞
競渡所承載的屈和原
都在同一條船上
同樣是個鳥，但子規與烏鴉不同
子規啼叫有另一層涵義
在小巷深處，男人把菖蒲懸在門楣
把小圓鏡對準鄰家的大門
（鄰家的鏡子也對著他）
彼此都拒絕修遠，暗自佩戴布衣香囊
孩子們，吃鹹蛋嘍--
吃，始終都是紀念的最佳方式
「記得之前敲碎蛋殼」
少婦如是說。
沒有等待的腳步聲（外一首）
葉秀彬
沒有一場雨
會撕毀曾經的相逢
那些假設與預定
已經毫無意義
浩瀚五月
天地間像隱藏著無形的匕首
隨時都會鋒芒畢露
畫師背負斑駁的色彩
已經抵達蹣跚的生命
走過生活的腳步聲
在靜夜如此深刻而寧靜
適合傾聽的人，在落日盡頭
幹了最後一杯風塵
2019.5.23.4:00.初稿
夏天
突然覺得，鈴聲陌生而遙遠
那些鴿子都飛走了
教室裡，空曠得連空氣
都有些發顫
沒有雨聲。只有風
翻動桌上的課本。煙圈纏繞
在手指上，突然靜止了時間
這是六月呵
高考，在鈴聲中滑落
經歷的日子仿佛沉重的腳步
蝴蝶放飛渴望的夢
那一年的夏天，陌生而遙遠
祭屈原
——寫於2019端午節
孔坤明
年輕時，提著汨羅江
去訪問黃河。我把汨羅江放在
黃河裡。江被淹沒了
河仍叫黃河
年輕時，提著故鄉的伊山
去訪問泰山。我把伊山放在泰山腳下
伊山沒了。泰山仍叫泰山
想起這些，我總感覺
欠著詩人一條江
欠著家鄉一座山
2019.06.07羊城南方醫院
端 午
——給剛剛逝去的母親
黃雙全
自從屈夫子用石頭
在汨羅江那根琴弦上
一彈，無數的箬葉
便譜下千年的樂章
楚風從良知的石頭間
穿過，頭頂竹笠的父親
耕種糯米，目不識丁的母親
收割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
我細細讀成經典的楚辭
把燻過母親痛楚的艾葉
插上船頭，以父親挑過的扁擔
為槳，在一管血脈中
左邊和右邊的風雨
用浪花拍打出鏗鏘的鑼鼓
滲過蓑衣，滲過荷葉
滲過泥土，滲過石頭的
雄性的酒，蓄積在
江南的橘下，某個時刻
它會舉起紅色的燈籠
照亮天空中慈祥的眼睛
2018.6.17
端午的天問
許海欽
只有一條江，才能把一個生命
貼近家國的胸前
汨羅江底的水藻 沉痛地
撫摸一具放棄呼吸的肉體
兩千多年前的今天
一個形銷骨立的楚人
一個背負著家國創痛的詩人
一個用詞語的魔力替社稷受難的罪人
向著汨羅江縱身一跳
楚國的宮殿瞬間傾斜
屈子啊！
你把生命雕刻成了傳說
一部楚辭，穿越千山萬水、隸書、鐘鼎文
最後到達生命力最強的漢語行書
詩人啊！
你的傳世歌吟已附著在史冊竹帛
化作天堂聖火，燭照人心
每年的五月端午，河流倒懸
一隻只熱浪洶湧的龍舟
動情地穿過一個民族博大的心臟
與一個飄蕩的靈魂邂逅
山的那一面，是流放詩人的空無溝壑
江的這一面，艾草的香氣穿過高崖低洼
歲月的光影，顯像不朽者的身姿
舉手加額，詩人正手持書卷
是塑像、也是一縷雲煙
屈原啊！
你的一生就是離愁與憂國
故國無賢人，彭鹹喚我歸
離騷，是楚辭的一座山峰
也是你震古爍今的骨殖
橘頌的堅貞修潔
九章的愛國諍言
你從有限走向無限
你的眼神包含著落日與黎明
在你落水後
每一個朝代都在為你洗濯身上的汙垢
每一位君王都會把你製成一盞長明燈
手捧天問 我問：
如果秦將白起不破郢都
會有投江的屈原嗎？
如果屈原不投汨羅江
會有百舸爭流的龍舟賽嗎？
如果楚王一直重用三閭大夫
楚國會衰敗嗎？
如果楚國還那麼的強盛
會有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嗎？
長夜漫漫史無眠
回頭一望，空靈無垠
用典，哪怕談天下
要是都不如意
那就再遠一點，到殷商
把華夏的圖景打開，看流星如箭
屈父啊！
你何不從戰國的市井穿越過來
現代人已經解答了十萬個為什麼
你就懷抱朝笏，百度搜索
大數據時代的今天
天問裡一百八十個問題
已經不是問題
2019年5月24日
端午 我聽到詩的呻吟
劉黃強
有時 石頭也是溫柔的
比如五月五 在一條江的深處
它的溫柔沒有力氣搬開一具詩的骸骨
《九歌》中的一片葉子包裹
糯糯的心
有時 一條江則比石頭更冷漠
它看見詩落水而把浮力缺失於吞噬
這種吞噬使它成名
使一個日子有了節點——
一顆粽子 三天假期
《離騷》不重要 《天問》不重要
誰投江不重要
石頭撲通一聲沉入水底
而我分明是聽到了詩的呻吟呵
龍舟上的搖旗吶喊者要把詩帶向何方
上下求索不重要 詩人不重要
菖蒲嗟嘆一聲
雄黃酒驚叫一聲
柳條和榕樹枝綁住的門環哐當一聲
魂歸何處兮
誰叩門的手停在風中
習俗或者傳統不重要
節日或紀念日也不重要
我只是打上井心水洗漱一張臉
屈父 你的祭壇上有正午的陽光
越長越不像母親
董眉
認識我母親的人
都說我長得像母親
我想，這有什麼奇怪的
可是，我現在
越長越不像母親了
母親沒有白頭髮
母親臉上也沒有皺紋
母親說話的聲音
很年輕
而我，與住在相框裡的母親
比起來
——母親好年輕
2019-5-12
水牛花粑粑
李雲建
糯米，艾葉，魚腥草，最主要是開粉黃色的水牛花
混在一起，碾碎……
娘揭開蒸鍋
我迫不及待用手抓
娘按著我的手
輕輕地用碗裝了三個
在上個月逝世的父親遺像前
點燃三柱香說，
你去了哪？到哪耍去了……
端午，粽葉和艾香的漂流
魯俠客
1、
端午，成為隱喻象徵的母體
芝蘭，從山中走成嫋嫋娜娜的樣子
香氣，是花朵吸吮雨露後
被滋養的寵兒
綠色從此擦淨春天的內核
視野開始遼闊
大地和天空有足夠的景深
讓陽光馳騁人間，撫慰那些卑微的事物
人間呼吸，逐漸變得均勻
博冠峨帶，固化成一首詩的詩眼
2、
汨羅，可以有疾走的眼淚，沸騰的漁火
呼號的鑼聲，江水從此，生出龍舟
可以通過澄澈和渾濁，定義一條江良善指數
民間的追索與紀念，讓這條江背負千鈞
人間疾苦，有時倒流天空
下起來的寒雨中，一首詩
始終懷揣風溼骨痛
喝雄黃酒，燃艾香，壯膽暖心
亡靈在一壺酒裡甦醒
也在一條江裡，站成洪峰、翻騰的湍流
3、
龍舟，需要鼓點提振臂力
一位看不見的巫師
始終揮劍切割著江水的阻力
齊聲高亢的嘿嘿聲
與遊走烏雲甩起來的鞭子
碰撞出火花，放出閃電
近在咫尺，爆豆般的雨點
有時只下在一片烏雲佔有的江山裡
東邊日出西邊雨
孤獨始終是屈子招魂術中的錐子
刺痛著他生前的肉身
也刺痛著他身後萬千的孤獨者
一首詩，只有真正還鄉
才能作為詩人的嚮導
4、
一夜秋風，是長長的刀鞘，一葉艾草
從刀鞘裡抽出利刃
它斬斷頹敗的季節根須
斬斷一粒輕霜即將打開的蒼茫
屈子，真正自沉汨羅了嗎？
也許，他和一株艾草達成契約
他借一株艾草，還魂，站立山崗、水邊
一株艾草，借他的肉身、魂靈
走進郢都的廢墟
用月光重砌那些坍塌的城牆
他做自己王朝的王
5、
粽葉，需要在水中浸泡
糯米，也需要在水中浸泡
時間，橫陳在汨羅江邊
水路、陸路，哪一條
更能撐起一首詩的跋涉
包裹、蒸煮、讓火燒掉虛無
火焰映透黑夜裡的黑
讓滾燙的溫度
剔除一首詩藏匿的冰冷
咬一口蒸煮後的粽子
品嘗它肉身裡的甜蜜和痛楚
讓屈子在天界，重新亮出戒尺
給人間端午從新命名
拯救
陳紅為
春天心不在焉
一場雨淋溼了夜晚
那些胡思亂想又重了些
蜷曲的樣子像狼，像狐，像貓
在一個人的夢裡
大興安嶺瘋狂假寐
不會記住一塊石頭的長相
一群群針葉松的葉子
像天空刻意布下的箭鏃
木頭房子遠離河流
沒有一條船能夠收容稻草人
無論風吹向何方
這些滿載的工具固執順流而下
貧乏年代，可以拯救一船的靈魂
包括那年給我初戀的女人
Q鎮與C鎮
江不離
我和安徽省打成一片
融為一體
已近三十年光景
一屁股坐在雙山腳下
吃喝，念經，為國家算帳
也有一十個春秋
Q鎮和C鎮毗鄰
已不是近日的發現
如果你從合肥到巢湖
必先路過C鎮
如果你從巢湖到合肥
必先路過Q鎮
如果你既不從合肥到巢湖
也不從巢湖到合肥
（這怎麼可能）
那麼W和J
就各自泊著
各自做各自的清靜無為太守
2019.4.21.勒馬齋
端午遙寄
遼東天賴
再不提紅繩、香粽、菖蒲、艾蒿
不提那個去水底問路的夫子
我躲開迷人眼的楊花
經過人群中一位待產的新婦
剛剛回到這小院來
梨花早已開盡，青果隱於葉間
濃蔭之下，桌椅齊備
園中小菜鮮嫩，正可佐酒
你若來，我們對飲
你不來，我便獨酌
南風緩緩，吹向時間的盡頭
人世的悲傷絕望，被黃土
一層層蓋住。陽光醇厚如佳釀
萬物皆有不能自已的醺然
一枝薔薇
搖晃著爬上牆頭，向我
舉起了小小的酒杯
端午節（外一首）
落幕
我一直在尋找另外一天
這是第幾個年頭？
我寫詩，坐在石頭上寫。我喜歡一群烏鴉圍在我身邊
它們扇動翅膀
卻不飛去
這讓我每完成一首詩都有
失身的愉悅
2017年5月25日
更適合冥想
六月，一條河流更習慣於
安靜的奔跑
我會離開帕斯卡爾①的蘆葦——
遠山之黛。嶙峋，一尾魚躍出沉默。我和眾多的詩人
分道揚鑣
我跳舞，吟詠。提著我的手稿
焚在素食者的夕陽裡
2015 端午節
注①：布萊士·帕斯卡爾是法國十七世紀著名的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散文家。他說：「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
雨中散曲
滬上敦騰
A
起初是母親，然後是我，
和我的孩子們，
像陶灌遊曳的紅魚，
呼吸是短促的，
穿過黎明前覺悟的青山，
海棠在雨中呈現殘忍的美。
母親在天上，落淚了，
雷像蝴蝶蘭苞一樣爆開，
張公堤徹底廢弄了，不再阻擋洪水。
亮著天光的房間，用死亡
鎖住了一個個驚豔纏綿的夏天。
B
道路在腳下打叉，橋是慾念的翅膀。
在哪裡遇見自己，莫非在殯儀館?
「未知生，焉知死。"
生門莫非是淮海路上的那扇旋轉門?
燈還在，但不是母親看見的那盞，
雨在下，它滲入了母親的氣味。
安魂曲
雪鷹
4點。光埋得很深
出口有重兵，有探頭，探子
終究不能如古人，自由
鑿壁，掘出30年前的光
來吧，一起聽這個曲子
我們需要一種儀式
在4點，夜不是夜
晝不是晝。我們需要
這個曲子，需要安放你的
亡魂，我的遊魂
我們在4點，光埋在地下的
當口，需要一種儀式
安頓靈魂。需要莫扎特
親手撫慰，需要窒息的靜
這緘默，穿透人心
和非人心
天淨沙
孫啟放
看見天，看見純粹的沙和
這兒的天一樣乾淨
可以跪下、臥倒
橫滾、側翻
可以脫、脫、脫
天天洗澡的人無須屈從於水
乾燥的西風浴、沙浴
沙是海，細波、暗流、成驚濤
沙中有古道
沙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扒開細小的天淨沙
埋了自己吧
埋了這
多年來一直嫌棄的汙穢之軀
如，放置一粒孢子
等待一千年
石窟裡每天都老一點點的佛
不遠處被槍和炮
轟成碎片的巴米揚大佛啊
請夢中神示，將
孵化出一個什麼樣的我？
2019.5.24
¾
丁不三
一個人，不想說話
是自殺。自殺就是
放棄指證。過行兇的
癮。像——
那條河，你不認識它：
噶斯汰
它淹死了。去年
它活著，現在它
用死證明了
死是真的
很多年前
——在鏡裡妝容的
它的臉
像被美扣押
水用力甩幹水？
我們太急迫
在隊伍的最後排
又再見
像兩個人的
任何關係
端午（外一首）
百定安
妻子享年五十
過過四十九個端午
其實，只要她
咬咬牙再挺二日
50個就圓滿了。
2019-5-7 端午日
帶走
為了丟掉一塊傷疤
我必須挖出更大的傷疤；
無論帶走一束火焰
我必須帶走整個黑暗
巖石帶走虎豹；沙漠帶走駝鈴和雁群
肺葉帶走莽原的呼吸
碼頭帶走潮水的濤聲
醉生夢死的人，帶走酒器和女人
鐵匠，帶走最後一道爐火
和通紅的馬蹄鐵。
只有一匹馬，帶走烏雲和心臟
它飛翔的曲線
像一把帶血的彎刀
周莊，白雲笙處
宮白雲
煙雨中遊周莊，這樣的時辰並不多
何況還有這麼多詩歌兄弟同行
我願意用雨霖鈴、永遇樂、水調歌頭、念奴嬌
水龍吟、鶯啼序來呼喚他們
像呼喚隱身在周莊中的那些古人
沈萬三故居、富安橋、雙橋、沈廳、迷樓……
每路過一處，我用想像
把古人們從雕梁畫柱中請出來
坐，請上座
我驚奇於我們內心的對談
李白說：「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我抬頭所見的「白雲笙處」也許便是
這個世界的善解人意
這是白雲棲息於人間的一種方式
是白雲回到大地的痕跡
這些雲一般的水和水一樣的雲
不正是一小片的你和一小片的我
在人間的相遇？
2019-3-18於周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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