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們之前其實是聊過純露的(那個……我們覺得這款沉香純露真可以喝一點),只不過前文的內容現在看來真的算是「淺表科普」了。
譬如前文在開頭提到:純露(hydrosol),字面意思是「水溶液」。它的拉丁文詞根「hydro」是「水」,而「sol」則是溶液(其實是solution的詞根)的意思。蘇珊·凱蒂在《純露芳香療法》中指出,它是「精油萃取過程中,植物經過水蒸餾而產生的副產品」。但隨著美容護膚產業的進一步發展,在諸方力量的推動下,純露早已經脫離了「副產品」的範圍,成為獨立的產品。
然而在認真查過文獻之後,我要改說法了:不能簡單地說純露是精油製作的副產品,特別是在中國,極有可能是先有純露,後有精油。
| 上個圖表示查過
或者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說法,源於中東鍊金術的植物蒸餾提香工藝,最開始是沒有既定的目標的。它所設想的最好結果應該是某種「生命元素」,鍊金師既沒有預設「精油」,也沒有預設「純露」。而在實際生產過程中,二者是同時出現的,在部分地區因為技術原因可能是先有純露,後有精油。因此「副產品」這個概念是有問題的,它太粗略,也不那麼符合實際。
實際上在今天的工業生產中,高品質純露(包括所謂飽和純露)也是單獨生產,作為精油副產品的純露在產量、芳香物質濃度、水溶物質全面性等方面皆有不如。純露這個東西,它在歷史上並不是作為精油的副產品出現,在當前也不是作為副產品生產的,對它的獨立性和價值,或許我們都該重新認識。
因為產業的關係,純露聽起來太像工業時代的舶來品,實際上水蒸餾這個技術在中國有自己的發展線程,確切地說,是來自域外的蒸餾提香改變和加速了中國蒸餾提香技術的發展。即便是舶來品,那純露製取技術的「舶來」大概比工業時代早了有800年左右。
香友們對「薔薇水」這個名字應該不陌生,不但《香乘》和《洪氏香譜》都有提及,各種與香事相關的文人筆記中這個名字也時常出現。到了明清時期,應用更廣,名字也有開始多變,如「百花露」、「古剌水」等。揚之水先生曾說:「薔薇水鬱烈之香,不絕如縷」,此言是也。
權威資料最早提及「薔薇水」這一事物,在歐陽修《新五代史》:「後周顯德五年 (958 年),佔城遣使者莆訶散來華,貢猛火油八十四瓶、薔薇水十五瓶,其表以貝多葉書之,以香木為函。 」
| 南宋出土的玻璃香水瓶
說是「佔城國遣使貢」,但文獻對於薔薇水的產地口徑基本是一致的:產自大食國。大食在中國文化中屬於「西極遠地」,儒家文化幾乎輻射不到的地方,各種神奇的香料產自那裡都是合理的。如果各位還有印象,宋明時期中國人認為龍涎香也出大食國——不同的是,龍涎更多是貿易壟斷,而薔薇水,是真的產自阿拉伯帝國。
這個「薔薇水」是精油?是純露?或者直接是製成品的香水?這點我們先略過不表,但可以確定的是,它是有確定文獻和實物證據中國通過水蒸餾提香這一技術製取芳香液體的開端。
| 阿拉伯帝國擴張圖
正如文章開頭所說的那樣,阿拉伯人最早研發了現代意義上的蒸餾提香技術。據傳說,還是「醫學之父」阿維森納親自開發了這一技術……當然這並不重要,但凡成熟的技術體系,大多有群體智慧(愛因斯坦你走開!),阿維森納除了是醫學家還有另一個身份——鍊金師。
阿拉伯鍊金術興起於公元 8 世紀,正值阿拉伯帝國極盛時期,他們有大把的物質財富可以用來探索世界。日後鍊金術重返歐洲,成為近代化學的雛形,留下了世界文明的寶貴遺產。阿拉伯鍊金術士改進了古希臘鍊金術中使用的蒸餾器皿和方法 (主要是玻璃器具),從而在把物質分解為精華和實體。在實驗中,他們發現了能燃燒的水液 (酒精),當時認為找到了燃素(後來拉瓦錫同志又「找到」了一次,上了化學課本),無比興奮……
學者們認為阿拉伯人在發展鍊金術的同時,掌握了蒸餾提香術,這大概是沒什麼問題的。鍊金術有兩個終極目的:一是獲取無限財富,譬如貫穿鋼煉… 哦不,貫穿鍊金歷史求之不得的「賢者之石」就可以把數萬倍自身質量的其它金屬變成黃金;二是解析宇宙的秘密,譬如生命煉成、尋找燃素、解析世界的基本構成、尋找以太……
因此當鍊金術師蒸餾花和果實的時候,他們所做的事情是「提煉生命」。假設蒸餾後留下來的物質中有生命的精華,那麼通過一定的反應公式,它理應可以析出地、水、火、風四元素之外的「生命」元素,或者某種更接近「以太」的物質——從這種意義上說,香水,不管精油還是純露,都是意外所得。
| 鍊金術的六種印記符號
命運,從來就充滿了巧合和「奇蹟」。鍊金術師沒有通過蒸餾獲得自己想要的真理,但是阿拉伯世界由此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香料文明」,在世界香料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使在帝國衰落之後,回流歐洲的蒸餾萃取知識同樣成為現代香氛行業的基石,誰又能說這和阿拉伯文明沒有關係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蒸餾並不是阿拉伯或者希臘-羅馬文明的專利,中國也是很早就掌握了蒸餾技術的。前些年有個話題在史學界和白酒/威士忌愛好者中都吵得不可開交——唐代以前究竟有沒有蒸餾酒?
傳統上我們還是認為,文獻+實物的二重證據顯示,中國的蒸餾酒始於金、元時期。但馬承源先生的論文《漢代蒸餾器的考古考察和實驗》中記錄了,發現一件甑與釜相連的漢代青銅 蒸餾器。馬先生用這件青銅器的複製品進行了實驗研究,發現它不僅可以蒸餾酒, 還可以提取花露或蒸取某種藥物的有效成分。同時,吳德鐸、李志超、關增建等學者根據上海博物館藏品和 1975 年安徽天長縣安樂鄉出土的甗式青銅器的考證,也得出漢代有蒸餾器的結論。
| 甗式青銅器
甗 (yǎn)是古代中國的一種蒸食器,它的下部是鬲,上部是透底的甑,上下部之間隔一層有孔的箅。可想而知,甗可以用來蒸食穀物和早期的各種麵食。但考古研究表明,它同樣可以用來蒸酒和提純原始的植物精油。上海博物館所藏東漢時期的青銅鑄造的蒸餾器是國內目前已知的最早期的蒸餾器實物, 它的基本形式與漢代的釜瓶相似。
1975 年安徽天長縣安樂鄉出土的甗式青銅器結構由上下兩分體組成,上體底部帶箅,箅上 附近鑄有一槽,槽底鑄有一引流管,與外界相通。蒸餾時,配以上蓋,蒸汽在器壁上凝結,沿壁流下,在槽中匯聚後順引流管流至器外,因此可起到蒸餾作用。
蒸食器在長期使用的過程中演化出別的作用分支,這是個合理的猜測。而白酒愛好者屢屢感到失望的原因是,二重證據法始終缺一,即沒有實物證據表明隋唐以前有高度酒存在。許多時候,媒體會興奮地發表一些關於「漢墓美酒」的報導,甚至許多穿越小說也喜歡用這個梗——可事實上,已知的絕大部分所謂的漢代美酒要麼無法證實被蒸餾過,要麼是煉丹的產物。
在這點上,東西方倒是殊途同歸,人們把蒸餾提純的技術首先用在了鍊金術和金丹法上,和長生的秘密或是無盡的財富相比,酒就只是個副產品了。
| 某種意義上,東西方各自煉各自的丹,成各自的道
因此,中國最遲在東漢,就已經掌握了蒸餾技術,但白酒未能如愛好者期待的那樣及早誕生,而是晚至隋唐以後了。一方面蒸餾技術最早更可能是用於煉丹而不是蒸酒,另一方面,即使有蒸酒,能夠使用青銅蒸餾器的人群絕對數量也太小了。正如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所有青銅禮器的使用細節那樣(研究也是推測為主),天潢貴胄所用之器,無論是當時的民間還是後世的學者,都很難了解他們生活的完全狀態。
而中國使用蒸餾法提香,是受了阿拉伯人的啟發。阿拉伯人好香,似乎是古代中國的某種通識,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邊裔典》說:「王及臣民悉奉回回教,婚喪亦遵其制,多建禮拜寺,遇禮拜日市絕貿易,男女長幼皆沐浴更新衣,以薔薇露或沉香油拭面,焚沉、檀、俺八兒諸香,土罏入立其上以燻衣,然後往拜所,過街市,香經時不散。」
清代的穆斯林習俗,和今天已經很像了,薔薇露這個名字也和從前沒有太大區別。盛唐以後,大量阿拉伯人到中國經商、朝貢或者履行,帶來了他們的香料、用香習俗與蒸製香水技術。其實阿拉伯人並不需要把他們蒸餾提香的器具帶入中國,只要把用香習俗與蒸餾提香的概念傳播到中國,並且提醒中國人,蒸酒器不僅可以製酒,還可以直接用來蒸餾提香,這就夠了。中國原本有蒸餾技術,蒸飯、釀酒用的甑、甗等蒸具稍微改造一下也可以蒸餾提香。
中唐有個典故,柳宗元讀韓愈詩,先以薔薇露灌手(我在沉香異聞錄7:媚香與詩文中寫過唐代文人這個習慣),或許在中唐薔薇水就已經傳入中國了。但這裡有個值得推敲的細節與諸君商議,算作對「薔薇露」究竟是什麼的一種討論:眾所周知,二王八司馬事件後,韓愈「夕貶潮州路八千」,柳宗元也一路貶謫,韓柳之間的唱和需要以書信來進行。這時候柳子厚會用精油洗手嗎?不論是依據常識,還是考慮當時柳宗元的經濟情況,我覺得用精油洗手都不大可能,換做純露就科學多了……
當然話說回來,文獻對「薔薇水」的記載包含了多種元素,這是人們在兩種觀點之間搖擺的原因。譬如,薔薇水的標準描述中就包括「以灑衣雖敝而香不滅 」——撒到衣服上,哪怕衣服破敗了都還是香的,你說它如果不是精油,那就是香水,不大可能是純露吧?南宋劉克莊詩云:「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羅衣到死香」,我相信純露是斷沒有這種持久性的。又譬如,舊說薔薇水「聞香不待臘封開」,即使隔著玻璃瓶也能聞到味道,這同樣不像是純露的性質。
| 遼陳國公墓出土薔薇水瓶
矛盾麼?我覺得未見得。古籍散亂,浩如煙海,社會生活本就很複雜的……我的看法,「薔薇水」這個名字,極有可能同時指代了精油和純露兩種東西。
蔡絛《鐵圍山叢談》「舊說薔薇水乃外國採薔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實用白金為甑,採薔薇花蒸氣成水,則屢採屢蒸,積而為香,此所以不敗。但異域薔薇花氣,馨烈非常, 故大食國薔薇水雖貯琉璃缶中,蠟密封其外,然香猶透徹,聞數十步,灑著人衣袂,經十數日不歇也,至五羊效外國造香,則不能得薔薇,第取素馨茉莉花為之,亦足襲人鼻觀,但視大食國真薔薇水,猶奴爾」。
不愧是蔡京的兒子,見過世面,連阿拉伯人用玻璃器和金屬蒸餾都知道。大食國所產的那種,即便在玻璃缶中用臘封住,仍然可以在幾十步外聞到的,應當是精油。但廣州人仿製的,則多半是過飽和的純露了。我在文章的開頭說,中國可能是純露先於精油,大抵也是這個意思。
蔡絛還是沒得見事情的全貌,中國和中東的薔薇花確實不一樣,但更重要的問題則是製取的技術有所不同。宋代時,阿拉伯人應該已經掌握了有機蒸餾,使用酒精作為溶劑來蒸餾的技術,並且認識到密封甚至壓力的問題,幾乎可以得到和今天類似的純露了。中國的薔薇水在無密封水蒸餾的情況下,確實無法和大食國相比。
| 阿拉伯蒸餾器
後來,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說: 「近禁中厚賂敵使,遂得其法煎成 (玫瑰油),賜近臣」,則是王室通過賄賂歪果使節(哪國使節就沒說了…),得到了西方的製法,並實現了小規模生產。
但我們知道,技術的常態就是先進與落後、高成本與低成本會長期並存。即便中國後來可以製作和阿拉伯一樣的精油,但民間廣泛鋪開的技術,有的只能得到飽和純露,這是必然的。即便單從成本的角度考慮,兩種「薔薇水」都應該同時存在,但它們只會使用一個名字——因此爭論薔薇水究竟是精油還是純露,就顯得失去意義了。這是我個人的猜測,但我認為現有文獻條件下,這應該是最符合實際的猜測之一。
南宋以後兩種「薔薇水」在中國的行銷都是常態。阿拉伯蒸餾提香術與用香觀念的傳入,使中國人逐漸學會鑑別香水的品質。《諸藩志》中說:「薔薇水,大食國花露也,今多採花浸水,蒸取其液以代焉, 其水多偽,雜以琉璃瓶試之,翻數四,其泡周上下者為真,其花與中國薔薇不同」。
按說這其實是很奇怪的,如果說阿拉伯薔薇水就是精油的話,那今天對純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精油和純露差別極大,哪裡需要鑑別?我認為這說明的問題是——阿拉伯人也賣純露,只是植物品種和飽和度與中國不同罷了。一方面,中國仿照西域舶來品製作的純露已經成型,這個相對於精油的「低端市場」是很大的,以阿拉伯商隊的精明不可能放棄;另一方面,中國本土不產玫瑰,實際上製造的純露和阿拉伯的純露是不同的。也就是文人筆記所說的「不能得薔薇,第取素馨茉莉花 為之,亦足襲人鼻觀」。
這樣,進口薔薇水(精油)、進口薔薇水(純露)、國產薔薇水(精油)、國產薔薇水(純露),也就差異化鋪滿了市場。人們在說「薔薇水」的時候,具體指什麼,需要根據當時的語境和顯示情況來決定。
(to be continued)
更多詳情
掃描下方二維碼了解
您也可以掃描上方小程序碼,進入店鋪,下單購買
- 開啟全新的品香方式,給自己一個新的可能 -
撰文:蘇星河
校對:蘇星河
美編:科學怪人
按照以下步驟將九龍沉香博物館設置為星標
您將第一時間收到我們推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