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尋找一個時代，一個被擯棄了卻又回過頭讓我們感動得淚流滿面的時代。
西伯利亞情結
提到西伯利亞，我們會聯想到什麼？寒流，冰雪，白樺；寂寞，蕭瑟，悲愴……這塊西起烏拉爾山脈，東到太平洋，面積為1276萬平方公裡的大地，雖然寧靜地躺在凍土下，卻從不曾沉睡，它不僅用博大的力量撼動全球氣候，而且給予無數人以文化臆想，那些曾行走於西伯利亞的人們，用馬蹄，用皮鞋，用戰靴，用車輪，將他們獨有的經歷踏入這黝黑渾厚的土地：圖瓦族人吆喝著馴鹿群穿過廣袤的泰加森林；安娜·卡列尼娜絕望地倒向迎面而來的火車；日瓦戈醫生敲開冰封的窗戶，遙望情人拉拉的馬車遠去；紅軍戰士們唱著《國際歌》，用血肉之軀捍衛史達林的尊嚴；德國戰俘們徒步在零下五十度的冰天雪地，走向未知的死亡；無數的列寧、託爾斯泰們，在隆隆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上追尋自己的理想……
有人說，俄羅斯是地球的胸膛。作為擁有最大國土面積的龐然巨物，它是當之無愧的。但所謂「胸膛」的美譽，不是來自翻版西歐的第一大旅遊城市——聖彼得堡，也不是來自交雜混亂和壓抑的超級大都市——莫斯科，遼闊浩瀚的西伯利亞才是「胸膛」得以暢快呼吸的心肺。
2013年6月底，完成在斯洛維尼亞的工作後，我毅然決然走上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歸國路。
選擇火車的文化理由
和其他鐵路粉絲一樣，我也是火車迷，因此能找到坐火車旅行的文化理由。
坐飛機如同吃快餐般索然無味：被剝離了行李的乘客逐次進入膠囊般的機艙，坐一樣的座椅，系一樣的安全帶，保持一樣的姿勢，吃一樣的餐食，一樣地在逼仄和拘束中無聊地等待降落。乘火車則如同品大餐般回味深刻：大大小小的行李，形形色色的人們，天南地北的故事，千姿百態的睡姿，還有一路看不完望不盡的風光大片。火車延展了旅遊的空間感，深化了旅遊的體驗感。
火車是低碳而親民的出行方式（高鐵除外），它真實、質樸、拙於表達而又無需表達，就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大雜院，演繹最為真切的百姓故事。有人說飛機是一個國家的前臉，火車則是一個民族的後院，在火車上能看到韭黃蔬綠的農家菜地，東倒西歪的廢料堆場，參差不齊的貧民窩棚，這一切都是生活最有質感的表達方式。
火車很文藝。它是浮想，是凝思，是盼望；是流浪，是離愁，是探索；是等待，是回憶，是感動。我們感動於站臺人員目送列車的身影；感動於歸鄉遊子凝望窗外的眼神；感動於親人重逢一刻的溫情擁抱。略顯破落的小站、站邊低矮的老樹，樹旁斑駁的鐵軌，連同鳴響著蒼涼笛音隱沒於夕陽深處的列車，構成了無數文學作品和電影的經典橋段。
所以，歐洲工作伊始，我就開始盤算怎樣從歐洲坐火車回國。
從歐洲到中國，選擇坐火車的旅行者可能為零。很多人不知道可以坐火車回中國。其實，每周都有兩對國際列車往返於北京與莫斯科之間。一趟車是K3/K4，從俄羅斯穿越蒙古，經過烏蘭巴託，從二連浩特入境，叫trans-Mongolian，全程7826公裡，用時132小時，另一趟是K19/K20，從俄羅斯到滿洲裡入境，經過東三省到達北京站，叫trans-Manchurian，全程8984公裡，用時136小時（6天7夜），前者由中國鐵路部門運營（綠車皮），後者由俄羅斯鐵路運營（紅色列車）。而這兩趟列車走的主要線路，就是大名鼎鼎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所以，只要到莫斯科，就可以坐火車回中國，而歐洲很多大城市都有火車開往莫斯科。因此理論上完全可以實現從歐洲坐火車回中國。
漫長曲折的旅行準備
理論上論證了火車回國的可行性，我立馬心潮澎湃，仿佛象徵著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已經撩落面紗，閃著波光來到眼前。於是，和去其他歐洲國家一樣，我登錄窮遊、谷歌，搜索到西伯利亞鐵路遊記若干，但很快就發現一個問題：乘坐西伯利亞火車的中國驢友，基本都選擇從北京到莫斯科，極少人選擇從莫斯科到北京。為什麼？這個問題似乎不難理解，因為去俄羅斯旅遊的人自然會選擇火車去，飛機回，可以在火車上釋放旅途的新鮮感，在飛機上排解旅途的疲憊感。而那些歸國的留學或工作人員，常常因為行李較多而選擇飛機。這一看似順理成章的解釋，卻在後來讓我吃了苦頭。
2013年3月開始，我便開始啟動浩大的行程設計工作，最初的設想是從斯洛維尼亞全程火車到上海：先從首都盧布爾雅那坐6小時的火車去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在維也納Meidling火車站等候從保加利亞首都索菲亞過來的臥鋪列車，花一天一夜到達莫斯科，然後轉020次東方列車，走西伯利亞到北京，最後從北京高鐵到上海。但是諮詢了我的學生，來自白俄羅斯的Vladimir後，打消了前半段火車的計劃，Vladimir告訴我，從維也納到莫斯科的保加利亞特快，會經過烏克蘭或白俄羅斯，而這兩個國家不是申根，需要辦理過境籤證，但斯洛維尼亞首都沒有這兩個國家的使領館，會比較麻煩，好吧，那就飛吧，儘管飛到莫斯科再坐火車有點「矯情」。
於是乎，2013年4月5日，花219歐，先買好了6月28日從盧布爾雅那飛莫斯科的機票。第一步順利完成，毫無難度。
然後就是最為麻煩的俄羅斯籤證了。
俄羅斯籤證分三種，商務籤，旅遊籤，過境籤。和我有關的是後兩種，過境籤主要面向需要離開機場國際大廳轉機或轉火車的旅客，最長期限為7天，而旅遊籤則可以有一個月。如果我飛到莫斯科馬上轉火車，辦理7天的過境籤正好夠用，但是得隴望蜀的我覺得，既然去俄羅斯，放棄遊覽首都莫斯科和大名鼎鼎的聖彼得堡，心有不甘，所以開始嘗試申請半個月的旅遊籤，想來個兩全其美，最後，我為這個不自量力的嘗試付出不小的代價。
俄羅斯移民局規定，長期居留某國的外國人，可以向所在國的俄羅斯大使館提出籤證申請，也就是說，我可以向斯洛維尼亞的俄羅斯使領館申請籤證。無奈登錄斯洛維尼亞的俄羅斯大使館網站，上面除了斯洛維尼亞語就是俄語，我只好再次請來學生Vladimir，讓他幫忙翻譯網頁上的籤證事項，Vladimir是個語言天賦極高的學生，會俄語、德語、義大利語、斯洛維尼亞語，中文水平更是了得，儘管他來自白俄羅斯，不太喜歡俄羅斯這個警察國家，但還是很熱心地幫我了解旅遊籤證事項。經過翻譯，我知道了需要向俄羅斯大使館提供以下7則材料：
1. 有效護照、居留卡及護照、居留卡主頁複印件
2. 一張照片（3.5 cm x 112.5px）
3. 籤證申請表（應回答表內所有問題）
4.在俄羅斯旅遊期間的旅遊意外險
5.俄羅斯旅行社籤發的確認接待外國旅遊者的邀請函原件及其複印件
6.俄羅斯旅行社籤發的酒店訂單原件及其複印件
7.往返機票的複印件
以上列舉的1-4，都沒有問題，難度在於5-7。邀請函怎麼搞？酒店訂單哪裡找？我要買火車票，不是機票，怎麼辦？
為了透徹理解這三個問題，我研究了關於5、6的英文解釋：「Original Tourist Voucher with a special reference number, issued by a Russian travel agency stamped and signed by an authorized person.」材料所提到的邀請函和賓館訂單合起來就是所謂的Tourist Voucher。這是置辦材料最困難的地方。首先，邀請函必須通過俄羅斯旅行社籤發，這意味著你不可能隨便找人開邀請函，而我也不可能認識在俄羅斯的authorized person；其次，賓館訂單需要俄羅斯旅行社籤發，這意味著你不可能隨便在hostelworld、booking等網站選擇心儀的廉價旅店。眾所周知，讓旅行社訂住宿是不可能便宜的；再次，這個Tourist Voucher需要原件和公章，也就是Original and stamped，這意味著快捷的傳真掃描方式是不可能的。最後，火車票也是個頭疼的問題，根據俄羅斯鐵路規定，國際列車車票要在開車前30天才在售票處開賣，而開車前45天起，鐵路系統會放額度給各大旅行社，夏季的西伯利亞車票比較緊張，如果不通過旅行社代理購買，可能會買不到，而且我不可能先跑到莫斯科去買火車票，這是一個悖論。
最終我和Vladimir商定，還是找斯洛維尼亞的大旅行社，把申請籤證和購買車票的事情徹底外包，免去自行辦理的意外、低效和煩惱。我們選擇了斯洛維尼亞最大的旅行社Kompas。作為擁有60年歷史的老牌旅行社，Kompas早在南斯拉夫時期就名聲在外，在歐洲和美國有21家分支機構，鑑於其良好的Reliability 和efficiency，我們邁進了大門。
迎接我們的Anita女士之前已經和Vladimir通過電話，知道了有個中國人要「發神經」去俄羅斯坐火車回中國，這恐怕是她從業以來第一次接手此類業務。Vladimir再次介紹了我的情況，我則把具體化的三個需求寫在紙上遞了過去，一、確認中國人可以在斯洛維尼亞申請俄羅斯旅遊籤，二、購買火車票，三、幫助辦理旅遊籤，並附上行程安排：
Itinerary and accommodation
28-6-2013 fly from Ljubljana to Moscow stay in Moscow
29-6-2013 stay in Moscow
30-6-2013 stay in Moscow
1-7-2013 go to Saint Petersburg stay on night train to Saint Petersburg
2-7-2013 stay in Saint Petersburg
3-7-2013 stay in Saint Petersburg
4-7-2013 stay in Saint Petersburg
5-7-2013 stay in Saint Petersburg
6-7-2013 back to Moscow and board the trans-Manchurian train
From 6-7-2013 to 13-7-2013 stay on the train to Beijing
「Well, I will send your documentations to my colleagues in Russia. Leave your Email address here and I will send you other information and offers.」Anita似乎覺得給中國人辦理俄羅斯旅遊籤證和她給其他斯洛維尼亞人辦理的情況是完全一樣的，她接納了這筆業務。於是，一切按部就班開始操作，我的錢也就源源不斷地交給了Kompas：
莫斯科到北京火車票，575歐，代理費15歐
莫斯科賓館三晚，225歐
聖彼得堡來回火車票，195歐
聖彼得堡住宿三晚，270歐
保險費18.6歐
籤證費63歐
服務費15歐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退路，儘管對旅行社推薦的酒店進行無數次的砍價博弈，但隨著沉沒成本的不斷追加，我只好任由旅行社擺布，6月10日，所有材料全部置齊，次日即將遞交俄方大使館，雙方終於長籲一口氣，相視一笑，
「Anita, are you certain that they will accept my visa application?」
「Why not? You are going home.」
是的，我是穿越俄羅斯回家，這個理由很充分，Anita的話像是定心丸。所以，6月11日，我心滿意足去義大利度假，滿懷期待等著回來拿籤證。然而，就在我走到佛羅倫斯查收郵件的時候，霹靂一聲，噩耗傳來。
「Dear Mr. Wang
Embassy refused a tourist visa for you. They can issue just a TRANSIT VISA.
Please call me as soon as possible.」
拒籤？拒籤！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看來對於我給Kompas三個需求中的第一個：確認俄方接受中國公民在斯洛維尼亞申請旅遊籤證的問題，Anita一直沒有給予正面的答覆，便開始了籤證操作。直到把所有材料拿到俄羅斯使館，才得到「持有長期居留卡的中國公民只允許辦理商務籤和過境籤，旅遊籤必須在中國辦」的答覆。
在接觸Kompas之前，我在某網頁上看到過俄羅斯籤證要求：
「Since October 2007 foreign citizens are supposed to apply for a visa to Russia ONLY in the country of their citizenship. Exceptions include those who have a residence permit for a foreign country for the period more than 90 days. However, the final decision is left up to the consulates. You really need to get in touch with the Russian consulate of your choice and make sure that your application will be accepted.」
也就是說，國人在中國以外的國家申請俄羅斯旅遊籤，具有不確定性，屬於靠天吃飯，但我也查到有人曾在德國成功拿到俄羅斯旅遊籤證的案例，這些模稜兩可，亦真亦假的訊息變成我申請俄羅斯旅遊籤的隱憂。為規避這一問題，我才寄希望於專業的旅行社來幫助解決，但是Anita顯然表現得粗枝大葉。
至此，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旅遊企圖成為泡影，好在有7天的TRANSIT VISA託底，不至於讓我的火車回國計劃落空，不然我就要再賣一張莫斯科到上海的機票，為後人恥笑了。
6月13日得知拒籤，6月28日要飛莫斯科，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投訴或者追究誰的責任，當務之急是搞定TRANSIT VISA。首先，取消7月6日莫斯科到北京的火車票，加急購買6月29日的火車票，使我得以在28日飛抵莫斯科的次日上車，在7天有效期內離開俄羅斯，此舉損失30歐退票費（火車沒有改籤一說），其次，取消莫斯科來回聖彼得堡的火車票，此舉損失40歐。另外，因為是加急購買6月29日的車票，需另交20歐快遞費。這一番折騰，損失90歐。幸好賓館的退訂免費，不然心頭要滴血了。
6月26日，從波蘭回來後，我拿到了俄羅斯籤證，上面很遺憾地寫著」 транзит(transit)」,而不是」 туризм(tourism)」。我也終於弄明白為什麼極少有國人從歐洲穿越俄羅斯坐火車到北京，因為經歷繁瑣的流程、漫長的期待、和旅行社的提成，換來的只能是一張雞肋般的過境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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