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馬綸鵬
注意:本文有嚴重劇透
「邵氏出品,必屬佳片」,曾經是無數電影迷最耳熟能詳的口號。而比上世紀60-80年代香港邵氏黃金時期略晚的美國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金時代」是從1970年代的《魔女嘉麗》(Carrie)風行開始,直至今日。
和邵氏一樣,史蒂芬·金的小說都是大眾路線,多產而高效,題材也比較廣泛(絕不是一個「恐怖作家」標籤能覆蓋的),最重要的是情色和恐怖一個都不少,像極了邵氏的重口電影。
而金作品改編成電影根據Vulture.com統計有四十部之多,有恐怖殿堂級的《閃靈》(Shining, 1980),也有《肖申克的救贖》(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1994)這樣排在各大榜單第一位的(男性)經典勵志作品,當然也有爛片,比如他自改自編自導的《火魔戰車》(Maximum Overdrive, 1986),慘不忍睹,不過大家可當作邪典片一觀。
邵氏和金先生,一東一西,電影產業vs通俗小說,卻隱隱勾勒出二十世紀下半葉大眾文化和商業邏輯的發展脈絡。
《小丑回魂》海報
回到我們的主題——《小丑回魂》(IT),它根據金1986年同名小說改編。這部恐怖片在9月7日北美首映當天有4103家影廳放映,刷新R級記錄,首周末票房1.231億美元。
為什麼成績如此耀眼?究竟好不好?相比於中國網絡上一邊倒的好評(特別是豆瓣),我覺得「還好」是一個中肯的評價。
《小丑回魂》恐怖嗎?如果你鍾愛恐怖類型,那麼這部片子的嚇人指數恐怕只有十之六七(對菜鳥和傻白甜,那另當別論)。
最驚悚的當然是裡面的IT——它以小丑Pennywise的基本形象出現,又在不同的孩子想像中化身為他們害怕的東西,所以有人說看了之後「再也不去麥當勞了」,不過覺那可能只是小丑情節在作祟。
《小丑回魂》恐怖程度甚至還不如剛剛下映的《安娜貝爾:誕生》,因為後者整體氣氛是陰沉壓抑,而懾人的玩偶和鬼魂都是無形,且在暗處。
而《小丑回魂》中小丑一開始就出現了,只是在引誘小男孩Georgie時候露出了層疊的牙齒,還有喉嚨深處的死光。
《小丑回魂》劇照
《小丑回魂》更多是講述校園生活——一群美國典型的十三四歲小毛孩歡慶暑假到來,卻發現潛伏的恐怖在他們生活的Derry小鎮慢慢蔓延。
鬧劇,甚至喜劇佔了很多篇幅,幾乎滿座的影院鬨笑聲遠遠超過尖叫聲,孩子們粗口髒話,學習大人口吻和裝酷,校園俚語以及中學男生都自豪的無數「語氣詞」是電影最美國化的地方,像是史蒂芬·金同時期的《伴我同行》(Stand by Me, 1984)校園成長電影和更恐怖的《玉米地的小孩》(Children of the Corn, 1984)的結合體,只是校園生活可能不能完全被中國觀眾輕鬆接納。
所以對電影《小丑回魂》的喜歡,更多是一種文化認可,以及集體懷舊,因為小說本身的經典,因為1990年先行改編的同名迷你電視劇《小丑回魂》的風靡,也因為史蒂芬·金,尤其是電影編導很直白地告訴我們:真正的恐懼來自內心。映後,每個觀眾都會認同這個「金氏道理」。
在片中,Bill是精神領袖,因為自己疏忽失去弟弟Georgie,一直悔恨不已,誓滅IT;
小胖子Ben是個nerd/怪咖,愛讀書鑽研,是小智囊;
而Beverly是七個小孩中唯一女生,受單身父親和女同學的虐待,卻在關鍵時刻閃爍女性光芒;
其他如黑人Mike的武器,Richie 的大嘴巴和吐糟的本領,Stan的信仰,Eddie的機智——活脫脫是一個社會分工圖,相信中國的影迷對於這種集體主義必勝的感覺一定不陌生。
可是當恐怖片變成青春勵志成長的時候,觀眾在釋然之後,也許會悵然若失。
《小丑回魂》劇照
不同於諾蘭的《敦刻爾克》那麼情境化,人性代入,史蒂芬·金的這部改編作品會讓人笑場,故事直白,道理淺易。
但金能成為暢銷作家,長久不衰,絕不是一個公式或直抒胸臆就能概括的,他豐富的想像力,對英語語言的把握(這很難在電影中再現),以及對各種經典的熟練化用和再造才是關鍵。
這同樣也是邵氏為什麼能稱霸影壇三四十年的原因——程式化滿足讀者期待,新奇和怪異則帶來快感和衝擊。
在電影《小丑回魂》中,導演算是基本還原了小說中各種恐怖的想像,從猙獰的Georgie弟弟,到無頭怪屍,以及滿屏滿屏的血漿。
《小丑回魂》劇照
最值得稱道的是對下水道,窨井蓋,排水溝的不斷刻畫:小丑Pennywise第一次出現就是匍匐在窨井溝後面,它數次恐嚇孩子們的地方是水井屋(well house),整個小鎮排水溝的匯集點,而IT的老巢則是在下水道深處。
這是人類對未知、汙濁、廢棄、地下幽冥的天生恐懼,也是希區柯克《驚魂記》(Psycho, 1960)以來無數經典恐怖片在不斷渲染的。
《小丑回魂》在努力克服一般恐怖片常有的「跳出來嚇人」(jump scary),或者角色的愚蠢和反常規,諸如明明不應該好奇心打開或者跟蹤,明明不應該單獨行動等等。
片中的孩子們都牽連其中,都有來自生活、家庭和校園的壓力,驚恐中的他們總是抓住抱團這個法寶,所以他們才能從「The Losers』 Club」(失敗者俱樂部)變成一字之差的「The Lovers』 Club」(關愛俱樂部)。
《小丑回魂》劇照
《小丑回魂》很巧妙地把各個孩子內心的恐懼和他們個人成長問題聯繫起來,比如Ben遇到的校園霸凌(bully),Beverly恐懼血漿源自她對變態單親父親和自己身體變化的投射,Stan對猶太教信仰敬畏到神經質的地步。這裡面既有家長制的精神壓迫也有對肉體的侵犯。
然而我翻了翻小說,發現2017年的改編遠遠沒有1986的原著精彩、深邃。網上已有細心任性的「金粉」對比小說和電影,指出細節、人物關係等差異。史蒂芬·金那麼多產與豐富,他早已走出所謂童年陰影、心理創傷、文化符號給作品留下推演痕跡的模式,他只是一直不停地寫,寫出了套路,當然也有靈光浮現的時候。
然而《小丑回魂》小說是一個相對複雜,有些天馬行空和反映式(reflexive)的文本,改編之後,卻變成了一個兒童成長和克服內心恐懼的流行作品。
《紐約客》說電影比小說「more wholesome and sane. It’s a likable but slight movie」,通俗的說,「電影更像一張好人卡,討人喜歡卻不該待見」!
的確,相比之下,電影失去了兩個最關鍵維度,一個是對美國歷史、種族以及同性戀歧視的警覺和關注。史蒂芬·金偏左,他和川普怒懟,互相屏蔽twitter一度是媒體焦點,甚至引起「川粉」在Reddit (美國一個社交新聞站點)抵制《小丑回魂》的首映,然而耀人的票房成績單似乎打碎了政治陰謀。
《小丑回魂》劇照
在原著中,長大後的孩子們發現小鎮之所以被詛咒,因為「Maine Legion of White Decency」——一個類似三K黨(美國奉行白人至上主義和基督教恐怖主義的民間團體)的組織,而且有男同性戀和逃犯在水道被鄉團殺害,黑人Mike常遭白人迫害等等。
IT正是利用這種仇恨、暴力、無序、歧視來煽風點火,引起人們內心的恐懼和嗜血。
這些在這部電影裡面(或者說上下兩集的上集中)全然沒有涉及,或只是幻化成小鎮大火和爆炸,很多人由此喪生,才有Pennywise的出現。
小說中這群孩子以及長大後的他們能最終打敗IT,完全不是靠蠻鬥——讓IT受到物理傷害,就如電影展示的一樣——而是靠精神和想像的力量。如同《黑客帝國》的Neo,這裡的主角也是跳到另一個虛擬宇宙和邪惡對決,不是靠武器或功夫,而是意念,因為IT攝魂也是靠發自內心的恐懼。
Bill等人最終是感到厭惡IT,以及它所代表的歧視、仇恨、暴力等等負情緒,IT隨之瓦解、崩塌,而不是對IT感到害怕。
所以小說《小丑回魂》更像是揭露,而非恐怖。可惜這樣的精神探究或者對宇宙和內心的想像在電影中也消失了。
有人說「翻譯必錯」,也許「改編必錯」也合適。1986年完稿時的史蒂芬·金剛剛結束了他癮君子的歲月,他當時也醉酒。所以小說裡面有不少喝高、迷幻的場景,特別是結尾。少年時候的主角們在打敗IT之後通過「群體性愛」(orgy)的方式才能彼此找到身體的聯繫,走出下水道迷宮,這也是典型的中期金氏風格。
這樣的重口在電影中變成了好萊塢式的親吻,一次是Ben吻醒了昏迷中的Beverly,如睡美人,一次是Bill和Beverly的吻別。
電影《小丑回魂》遠遠稱不上偉大,但也絕不平庸無奇。期待第二部如何講述這七個小孩成人以後再回Derry小鎮,徹底消滅回魂的IT,那時候他們要面對的是內心、精神、歷史、性別,抑或是好萊塢的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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