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學校的美人樹熱烈盛放,師生們紛紛拍照發朋友圈,所以,我們戲稱美人樹為網紅樹。的確,那樣粉紅豔麗的花朵,綴滿枝柯,在秋日金色的陽光照耀下,在湛藍天幕的映襯下,展現出赫熠輝煌的生命情狀。而此刻,其他的草木,漸已枯乾零落,走向生命的衰頹之境了。這樣看來,美人樹的另一個名字「美麗異木棉」,是名副其實,真乃「洵美且異」啊!
美人樹所在的位置,要算是校園的最中心了吧。許是因為她顯赫的美,又許是因為它的來之不易。這是華師的校友,在校慶的時候贈送給母校的。據說,華師的這些美人樹,是日本的友人贈送給華師的校長,然後不斷栽培移植,慢慢多起來的,然後作為一種極為珍貴的禮物,散落到了各地。可以說,美人樹存在,就是深厚情誼的見證。
因為是校園的中心,所以,人來人往,都從樹旁經過。一旦美人樹繁花綻放,路人無不被它的美豔所吸引,佇足驚賞,讚嘆不已。那秋光明澈,繁花盛放的幾日,仿佛是校園的節日。人們的內心,受美人樹的濡染,平添幾分興奮和喜悅。
但是,最近的幾日,美人樹漸漸地受人冷落。這種冷落,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吧:一是欣賞者的審美疲勞,再美好的事物,日日相見,也就顯得平淡,不免熟視無睹了;一是樹本身的變化,花期漸過,豔麗之色亦漸消隕,風光不再了。尤其是晴光朗照的日子,一切的憔悴與零落,無不赫然在目,堪嘆「暮去朝來顏色故」——美人遲暮,怕是最難消受吧。
所以,我以為,這棵美人樹種錯了地方。
雖然,按人們的意志,它被種植到了校園的最中心,但這個中心,卻也是最孤零零的一個所在,幾乎一無依傍。所以,開花的時候,美人樹像個大美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任人貪眼。旁邊幾棵筆直高瘦的假椰樹,特質與搖曳生姿的美人樹絕不相類。人們拍照取景的時候,往往要避開假椰樹,免得破壞了景致的諧美。美人樹又缺少榕樹那樣獨木成林的生命氣韻,所以,置身於無遮無攔的所在,雖最易為人所矚目,卻也不免一覽無餘,不若自處幽獨。真正的美人,往往需要與幾分孤寂為伴的,如「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如「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孤寂的美人,往往無由接近,帶有幾分神秘,更增其魅惑。
世人大都歆羨生命的富豔,而不能接受生命的衰晚。這大概源於人們習慣於割裂生命的完整,選擇性地看見生命的美好一面。但真正的深愛,卻要出自對生命全面的理解,要能領受甚至欣賞這生命的隕落。古人有詩句「繁花落盡見真淳」,似也可以理解為,當一個人抖落了自身的繁華之後,才可能照見世人對他真心——此刻,情真情偽,無不畢現。
當然,有深愛者並不如是。我深深記得葉芝《當你老了》中的句子: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
惟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這才是深摯而完整的愛,這種愛以同樣的分量,甚至更為深沉的方式,出現在經典名作杜拉斯的小說《情人》的開頭:
「一個男人走過來,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如何可能?我曾留心過鳳凰木整年的變化:冬春時節,鳳凰樹的葉子會零落盡淨,葉子零落的速度,非常的驚人,幾陣疾風掃過,樹下就密密匝匝一地。春天過去,夏日到來的這段時間,草木競相萌發,只有鳳凰木無動於衷,我一度以為它們已經死去。但從葉子初生,到長滿嫩葉大概不到一月;葉滿之後,葉子由嫩綠而深青,只需兩三個夏天的大日頭;而後,不定哪一天,鳳凰花就開了,然後開得如火如荼。鳳凰木生命的節奏,完全不同於其它草木,動靜的兩級,都特別顯明。連貫而完整地來看它的生命歷程,我們會更能理解鳳凰木那段靜默不語的時光。而這種「連貫而完整地看」,不只是一種外在的觀看了,而是進入到對生命的理解之中。那種只曉繁花之愛者,只知軀殼之愛者,雖不能說不是真愛,卻非一種整全的愛。整全的愛,不是瞬間的沉醉,而是長久的傾心——所謂「更愛你朝聖者的心」,心是超越一切外在表象的。
但是,此種深愛,是難得一見的。所以,我還是覺得,這棵美人樹,應該移栽到別的地方去。比如,三盛湖畔,湖邊的斜坡上,那裡早已種了無花果樹,芒果樹,串錢柳等許多樹,並蔚然成林。這樣,美人樹掩映於叢林之中,增一絲幽獨;又能臨水照影,虛實互生,又該是何等的絕豔!
更重要的是,為了一睹芳顏,世人須得主動起意,專意尋訪。而花期逝去,美豔漸失的時候,自是不必惹人厭看和感傷了。真正深愛的人,倒可以徘徊其下,說一聲:「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但凡能說出這樣話的人,自是領略了歲月之於生命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