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寶玉結婚之後,寶釵自然只有盡其所能來改變她這無法容受的情勢:使她丈夫恢復健康和重回人類感情的世界來。寶王在他的覺醒情況中有一種奇特的冷漠,但寶釵仍自願放棄她的生活的舒服、健康和顯赫的地位,自願放棄夫婦之性愛。她希望得自寶玉者(也是襲人所希望者)是關心別人和仁慈。她的最後驚愕是一個以對於苦痛過度敏威為其最可愛特質的人現在竟全然不關心。再獲得他的精神基質之後,寶玉已變成一塊石頭。
在故事敘述到這一點時,我們便讀到一場甚為重要的辯論,一場哲學的辯論,它明顯地表示出悲憫和個人解脫的不能和解的權利。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瞅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抵』,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於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託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
這一段辯論是中國思想中不休不停的辯論。孟子和老子都以赤子為人類之至高至美的標準。但老子認為赤子乃是沒有欲望沒有機智的;而孟子以為赤子之可貴系因他有堯舜之美德。孟子認為愛與憐憫是人生的基本事實;寶釵也持這種意見,寶玉在覺醒前也是這樣看法。
如果不能忍受痛菩(孟子的話是「不仁」),不是一個人的人性的試煉,那麼什麼才是呢?一個人否定他的心的最本能的刺激,他如何還能保持為人呢?寶釵不能想通這個問題,寶玉也不能在人的推理的合理標準上回答她。
只有把人的生活置於欲望痛苦的宇宙設計中,一個人才能了解使自我解脫的必要。甚至對已覺醒的寶玉而言,告訴寶釵說緊緊依附於愛和悲憫是繼續存在於幻想,也未免太殘忍了:在道家的最原始的古代人裡不需要愛和同情。
維斯特(Anthony West)先生在評論這部小詛的雨種英譯本的那篇卓越的文章中曾把寶玉比做德米特利.卡拉瑪佐夫。但我認為雖然這兩個都有深受折磨的心靈,寶玉卻缺乏德米特利的那種塵世間的感情和活力,沒有表現出他那種在愛與恨間,在極端的謙卑與反叛之間的永恆的猶疑不決。
寶玉的坦白,他的天真和優柔,他的理解和憐憫的能力,他更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個主角,米希金公爵(Prince Myshkin)兩個人都處於一個被剝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憐憫的愛被懷疑為白痴(描述這位中國英雄的重要的字是「呆」和「痴」)。
兩個人都發現這個世界的痛苦是不堪負荷的,結果就忍受看陣陣發作的精神錯亂和麻木無情。兩個人都是同兩個女人有關係,而都未能滿足她們的期望。米希金公爵做為一個白痴的結束,因為納斯塔西亞(Nastasya)死後,他發現在一個貪婪與淫慾的世界裡基督之愛是不會有效的;當寶玉最後從其呆痴中脫穎而出時,他已認識了愛情的破產,但很典型地他棄絕世界以擔負起一個隱者的無感情。
如果曹雪芹曾在一個基督教文化中思索,他可能以不同的方式結束他的故事:像米希金一樣,寶玉會保持在一種精神的死亡中;或像佐西瑪神父 (Zossima)阿利奧莎·卡拉瑪佐一樣。他可能重新獲得人性感而使其餘年成為慈善的光輝奪目的典範。在後者的情形中,他會格外珍愛寶釵和襲人,會更憐憫她們的不能補償的情況。
當然曹雪芹不可能寫成一個基督致的寓言;因此他表面上寫了一個道教的或禪的喜劇,表現了人類在絕望和痛苦中的無希望的紛擾以及至少一個個人的解脫。但只是表面的,固為讀者只能感覺到這小說中所描寫的痛苦的真實比道家智慧的真實更深地激蕩著他的存在;他只能反映著作者對年輕與年老,對純真與狡猾,對自我犧牲和自我放縱的廣大同情。
沒有這種全心的憐憫,一個人就不能估量涉及寶玉作最後抉擇中的痛苦的程度有多大;沒有這種含蓄的對世界之棄絕,一個人就不能了解人在其暫緩的美與醜中的事件。
有個時期,作者曾玩弄一種在貪慾和恨的荒漠中創造一片綠洲的可能性。但在結束時,這個悲劇完全存在於愛與間的衝突中。當然這種悲劇感是非常有力的,所以很可能辯解說,在棄絕世界時,寶玉只是擁抱一個比人類的希望與欲望的衣裳更不真實的編織的虛幻,雖然他的最後的痛苦與冷淡會使我們深信他的抉擇的無情的合理。但這位自傳的英雄不可能完全是作者本人。在獲得這解脫,一個人不可能對他的過去歷史:懷舊是我們的心靈之習慣,道家的隱士和基督教的聖人完全不解的。把創作事頁獻於追溯寶玉和賈家的歷史,曹雪芹因此是一位徘徊在懷戀紅塵和決心解脫紅塵的痛苦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