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猶霜雪,方正若布棋」,紙的發明,在人類文明的傳播延續中居功至偉。沒有人能否認蔡倫是一名偉大的發明家,但他竟然是一名閹人,這令人羞於啟齒的部分,註定了他不是舞臺藝術熱衷勾勒的人物。然而,就是從這殘軀所受的恥辱中,陳薪伊看到了英雄的身影。
亞華湖劇場院線陳薪伊藝術中心首部原創巨製、話劇交響劇詩《龍亭侯蔡倫》將於22日鳴鑼首演。這部作品有兩個獨特:一是鮮少有人觸碰的歷史人物;二是「話劇交響詩劇」這一體裁,作為一種舞臺的創新表達很難不令人心生好奇。此劇「融合了德國的交響樂、京劇的表演程式和造型藝術,以及莎士比亞的人文精神」,英雄的樂章碰撞英雄的史詩,為陳薪伊「巨人的戲劇」而生。
日前記者前往探班《龍亭侯蔡倫》,正巧陳薪伊給關棟天、陳霖蒼、張達發三名演員說戲,遇見記者來,陳薪伊笑著說,「這是三張花臉在飆戲。」「咱們這個戲就是花臉多,兩大花臉,三小花臉。」陳達發補充到。一旁的關棟天忍不住打趣,「要吃飯一窩旦,要砸鍋花臉多」。惹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龍亭侯蔡倫》講述的是蔡倫生命最後三個月的故事,而這場戲則是真正的尾聲——英雄的遁世和生命的終結。此時此刻蔡倫已經很清楚自己的死亡,就在他準備以無比堅硬的理智迎上去時,他的父親突然而至,這讓蔡倫不得不掉轉身去,面對命運賞賜的這既充滿憐憫又充滿痛苦的重逢。
本劇的主角、蔡倫的飾演者關棟天自不用多說,陳薪伊的愛將,佳作累身。飾演蔡父的陳霖蒼也是花臉名家,「架子、銅錘兩門抱」,他的父親陳永玲是著名的筱(翠花)派傳人,孫祖父則是言派創始人言菊朋。陳霖蒼和關棟天這番「父子檔」合作,背後還真有一段父與子的淵源。關棟天的父親關正明和陳霖蒼的父親陳永玲曾是拜過把子的兄弟,可謂梨園界的一段佳話。在《龍亭侯蔡倫》中,蔡父是一個掄了一輩子鐵錘的山裡人,把力量和正直都傳給了蔡倫。
1994年,陳霖蒼主演了陳薪伊創作的京劇《夏王悲歌》,飾演李元昊。這部作品一舉獲得文華大獎中的四個獎項,陳霖蒼更是憑藉劇中的出色表演榮獲「第十二屆戲劇梅花獎」。《夏王悲歌》轟動一時,它取材大夏王李元昊紀事,生動詮釋了一個強大的父親和一個脆弱的兒子之間的悲劇故事。
「歷史沒有真實,只有角度」,素材裡的李元昊奪子之妻、嗜血成性,但陳薪伊卻脫離了概念。「『一元復始』,給自己起這麼個名字,李元昊這個人真夠狂妄的,」她去夏王墓採風,念著李元昊的名字,在戈壁前坐到日薄西山,眼前壯麗的景色撲面而來,陳薪伊什麼都明白了。
偏重歷史人物的探索,似乎是陳薪伊一直追求的,因為她一直在尋找中國的巨人。
1992年陳薪伊和趙季平第一次合作《白居易在長安》的時候,就告知她的理想,就確定了白居易的人文精神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之後的第二年,時任山西歌劇院院長的趙季平約她給陝西歌劇院創作了出使西域的《絲路英雄——張騫》,陳薪伊刻畫了兩個巨人:張騫和漢武帝,「沒有非常之君便沒有非常之臣」。1996年,她創作的《商鞅》也是,秦孝公和商鞅一君一臣,同時提出一個反省:為何「一馬奔騰,萬馬踏乏」……
「巨人的崛起、沉淪、再崛起,我們的時代需要這樣的精神。」陳薪伊說,她無論是排《絲路英雄——張騫》《夏王悲歌》,還是排《商鞅》《貞觀盛事》,甚至包括莎士比亞的《奧賽羅》,都是追求一種人的強悍和明智。
「一個人要證實自己的價值當然是重要的,但也並不是太難的,從我的個人生命體驗而言,最難的是如何認識你生命所處的情境。」陳薪伊說,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為何是悲劇?就是因為主角都喪失了清明的理智,麥克白是這樣,李爾王是這樣,奧賽羅是這樣,哈姆雷特是這樣,一個人的理智失去後,一個悲劇就開始了。
面對歷史,藝術家需要的是歷史情懷。
在漢江邊,她尋找到了蔡倫的足跡,一個宦者有後人的傳說如同魅影,讓陳薪伊魂牽夢繞。劇中的蔡倫同樣並非「真正」的蔡倫,他因為改進造紙術而被封為龍亭侯。僅僅七年後,他被逼自殺,這七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龍亭侯蔡倫》裡的「蔡倫」是這樣的。當他成為龍亭侯之後,把造紙術交到了民間,解放了一批勞動力,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也把自己的精神氣質傳遞給了那些工匠們,這是一種人文的進步。「英雄並非是一塵不染的。蔡倫和很多中國歷史上的巨人一樣,是一個由偉大和不幸構成的巨人,巨人及其不幸,才是英雄史詩。」陳薪伊說。
她向記者講述了一段採風中的奇遇。當她從蔡倫墓地驅車至秦嶺之巔時,居然遇到了日月同輝的氣象,於是當場就完成了全劇結尾,蔡倫的終點成為她創作的起點。
翻開陳薪伊給演員們的劇本,裡頭寫著這麼一句話:「英雄,在今天似乎只有「英雄救美」一個定位了,這是時代的荒唐。」
因而,《龍亭侯蔡倫》裡的這場高潮戲份無關愛情,這是一場父與子的告別,行至此處,貫穿全劇的交響樂配樂全部收梢。這很「莎士比亞」,在大悲劇之前一定有一個鬆口。
「老爹(指陳霖蒼),你的兜帽先別拿下來,別讓他看見。天哪,你竟然在我臨死前來了,我(指蔡倫)是不太相信,這是天意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我死的時候來……」看陳薪伊拍戲,你幾乎聽不到她說演員該怎麼演,但總是不斷地聽到她對人物特定環境中應有心理情緒的提示。
在臨死之際,蔡倫體面地拿回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抖一抖髯口,蔡父抓起孩子的手,「走,兒子,爹帶你去沐浴更衣。」
「這個處理特別好!」陳薪伊忍不住稱讚。「是了,這是小時候我遛彎帶孩子的牽法。」陳霖蒼說。
在理查·史特勞斯音樂會上,陳薪伊時常聽到京劇的韻白交響其中,京劇的表演方式、造型力量具有和交響樂共振的體裁感。
「從聽覺形象的韻白合著交響樂創造的隔世感,到視覺形象的趟馬、起霸、走邊,在蔡倫這個工匠的戲劇動作中都可能是最佳選擇,」陳薪伊說,「演員們,請盡情發揮京劇表演技藝之長吧!」
排練還在繼續,陳薪伊甚至親身上場表演了一番,「讓天下人皆識蔡侯紙、讓天下人皆識蔡侯紙……」說著戲呢,陳薪伊眼淚掉下來了。
作者:童薇菁
編輯:吳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