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前輩在藝術前進道路上的艱難與迂迴,餘其偉甚感悲涼,又覺任重道遠。今天,這種憂患意識繼承在餘其偉身上,便是對廣東音樂在他鄉傳播發展的研究、對廣東音樂優秀傳統技藝的繼承、對廣東音樂交響樂化嘗試的思考、對粵港兩地音樂教育的比較、對廣東音樂修史迫切性的呼籲。
餘其偉對廣東音樂的敘述,充滿歷史觀和時代感。
20世紀20—40年代,以何柳堂、丘鶴儔、呂文成、尹自重、何大傻、易劍泉、陳文達、梁以忠、陳俊英、陳德鉅、邵鐵鴻、崔蔚林等為代表的一大批廣東音樂家共同開創了廣東音樂的黃金時代,創作了大批廣東音樂的經典作品,如《平湖秋月》《孔雀開屏》《娛樂昇平》《花間蝶》《西江月》《步步高》《凱旋》《鳥投林》《春風得意》《寶鴨穿蓮》《流水行雲》《禪院鐘聲》等。廣東音樂旋即風靡全中國乃至華人所居之世界各地,成為具世界性影響的新樂種。
廣東音樂在經歷這一黃金時代之後,隨著社會文化、歷史的大氣候休戚起伏。20世紀50-60年代前後,再度出現創作的高潮,集中湧現了不少優秀的藝術家和精品。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有《柳浪聞鶯》《春郊試馬》《春到田間》《魚遊春水》《月圓曲》《普天同慶》《歡樂的春耕》《花市迎春》,代表人物是劉天一、梁秋、方漢、朱海、黃錦培、蘇文炳、陳萍佳等。
1955年2月2日,廣東省廣州市戲曲改革委員會粵劇音樂研究組合影
廣東音樂的黃金時代,正是從故鄉到他鄉發生影響的時代。
餘其偉在文章中寫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商品經濟最為發達的香港和上海,舞場及茶座歌場的興盛,唱片工業的引領,廣東音樂第一個黃金時代因之形成。這就是一些學者津津樂道的 『雙城的故事』。其中一個特別的貢獻,是有《步步高》《驚濤》《醒獅》《狂歡》《醉月》《迷離》《龍飛鳳舞》《甜蜜的蘋果》《依稀》等一批輕音樂作品產生,開拓了近現代意義上民族輕音樂之先河,也作為中西音樂交流之結晶,而加載中國音樂史冊。」(8)
在粵劇學者沙龍中,餘其偉更深入、詳盡地解釋了廣東音樂在這個「黃金時代」前後的變化,包括名家名作、創作題材、藝術風格在時間上的伸展與空間上的蔓延。
餘其偉說,此「黃金時代」,正是廣東音樂在上海舉足輕重的時代,也是廣東音樂自成體系、揚名天下的時代。而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雨打芭蕉》《賽龍奪錦》這些廣東音樂經典作品,產生於這個「黃金時代」之前,約在晚清至民國初期,暫可稱為「本土時代」或「沙灣時代」。沙灣何氏,粵樂先鋒,沙灣是廣東音樂發源地之一。廣東的沙灣、臺山等地,都產生了大批廣東音樂的名家名曲。此時廣東音樂立足本土,吟唱生活,採擷自然,連「外觀性」地命名為「廣東音樂」的意識也沒有。「本土時代」的作品,題材上帶有典型的農業文明氣息,沙田萬頃,稻穀豐收、魚蝦滿船。水鄉人彈琵琶、譜新聲,自娛自樂,悠閒富足。粵人對權力不是很熱衷,對世俗生活則津津樂道,更傾向於對海洋文化的羨慕。這種在移民文化浸染下的粵樂生存,吸納能力和輻射能力都很強。傳統的廣東音樂沒有很強的侵略性,也沒有「做官」的意識,是鳥語花香中的一種哲學。
廣東音樂之所以能在他鄉有這麼強的適應性、滲透性,很大程度上,源於其在本土的開放性、融合性。
粵樂素有「集眾優於一身」的名聲,善於吸收外來文化,兼容並濟,獨開新境。廣東音樂從西洋樂器中吸收的樂器,為我國樂種之最,包括小提琴、木琴、吉他、昔士風等,多達四十餘種。「洋為粵用」的文化現象遍及粵人的語言、風俗、繪畫等多個領域,多元善變,絢爛多姿,生機勃勃。
黎田、黃家齊《粵樂》對此有專門的闡述。「粵樂文化性質中的開放性,實際上就是主動的『引進』吸收,間中也摻雜一定量的被動的『輸入』,或者說是被外來一些文化所『滲透』。但粵樂文化也與嶺南整體的文化一樣,素來對於外來文化,皆抱著開放的態勢,以我為主地從中選擇眾所認同謂有益可用的東西,吸收、融匯,使其入俗而化,這個『入俗而化』的粵化過程,也就成了粵樂文化對外來文化的滲透過程,這種以我為主地以滲透的改造方式兼融,使一些認為可取,可改造的外來文化通過了滲透式的改造,使其從量變至質變,這是粵樂吸收外來滲透而入的東西所採取的態度,以其滲透還治滲透,如粵人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種現象在粵樂中便不罕見,而是在粵樂的形成與發展中較多出現,這是粵樂文化滲透性的表現。」(9)
餘其偉在演奏及教學實踐中,對這種粵文化汲取外來文化為營養的強大消化能力,有更深感悟,並寫成文章。
「早期從外省傳進的《昭君怨》《小桃紅》《漢宮秋月》(即《三潭印月》)等一大批曲目,經過廣東人特有的花指、滑音及其抑揚頓挫處理後,逐漸變為極具地方色彩的很動聽的廣東音樂了。李澤厚先生有『樂觀的包容性質』一說:以自己原有的一套來解釋、貫通、會合外來的異己的東西,就在這種會通解釋中吸取了對方、模糊了對方的本來面目而將之同化。(見李澤厚著《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第322-323頁,東方出版社,1987年)李澤厚在哲學及思想史上的研究成果,也很適用於廣東音樂的衍生規律。陳德鉅先生有證:『傳統曲目中《柳青娘》《哭皇天》等都是外省流行的曲,不過……到了廣東人演奏,也多少有些把它改變,無論在曲調處理和演奏的技巧,都和外省有所不同……晚一點傳入的如《漢宮秋月》《三六板》《歡樂歌》等(俱江南曲),更和當地人士所演奏的大異,把它變得廣東地方民族色彩更濃厚而成為地方音樂。』(陳德鉅《廣東音樂常識講義》,廣州音樂專科學校油印本,印刷年代約在五六十年間,準確時間待考。)時下省港粵劇曲藝界常將外省《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秋江泣別》或外國《蘇珊不要哭》等譜成粵曲來唱來奏,可見粵人這種『樂觀的包容性質』比諸舊時有過之而無不及。」(10)
在本土大方地擁抱外來文化,形成兼容並濟的體質,當廣東音樂遠渡他鄉,亦是某種意義上的回到故鄉。
當呂文成、尹自重等音樂家在上海奏起廣東音樂,並把對新世界的認識與姿態在樂聲中流瀉而出,這時的廣東音樂對他鄉發生了重要影響,超脫於故鄉,成就於時代。上海則是這種巨大影響的發生地之一。廣東音樂風靡上海、香港。在這些商業發達、十裡洋場的城市,餐館酒樓、茶座舞廳、戲臺劇院鱗次櫛比。外來生活方式對一個城市的影響,往往高速於外來文化對傳統文化的滲透與膠著。對普通市民而言,更易接受有著時尚外衣,卻依然保留著鄉土情懷與東方審美中的藝術。廣東音樂行雲流水,天然地滿足了萬象初開之際人們崇尚自然的精神訴求。此時的廣東音樂,已從「沙灣時期」的鄉村士紳文化特徵,過度到「上海時期」的都市市民特徵。
另一邊廂,天津的「粵聲津度」也有百年歷史,現在的天津廣東會館仍然是天津市戲曲演出的重要場所,被列為天津戲劇博物館。大門牌匾上寫著「粵聲津度」,戲臺上的牌匾寫著「薰風南來」。
縱橫四海的廣東人還把廣東音樂帶到北京、瀋陽、延安等地,如今更是輻射全球,成為粵人流淌於血脈中的鄉音親情。廣東音樂在他鄉,也陸續產生名家名作,樂社遍布民間,成為當地文化藝術不可分割的構成。
廣東音樂輻射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入鄉隨俗,曲目、演奏和當地文化結合而發生變化,並把廣東人的文化、習俗、性格帶到當地,這也是嶺南文化反哺中原文化的一種表現。正如餘其偉對天津廣東會館大門牌匾「粵聲津度」的理解——「度」的含義比「渡」更為廣義,不僅包括「遠渡」,還在到達之後落地生根、枝繁葉茂。從「遠渡」到「度化」,是時間和空間共同進化的繁衍。
天津廣東會館,如今是天津戲劇博物館
多元的文化淵源,造就了廣東音樂多元的藝術魅力。餘其偉的文章對廣東音樂的藝術風格有過全面而感性的介紹:「廣東音樂藝術精神雖也是有中和平穩之處,但主要的傾向是華美、流暢而活潑的。它以精短的體裁、較直捷的形式,傳達了人間世俗的喜怒哀樂。映照出南方都市新興市民階層及一般城鄉平民百姓的生活風採,感情真切、自然,旋律上以不太強烈的衝突或分裂去擺脫了一味調和的氛圍……傳統的廣東音樂較少深沉的人生喟嘆與哲理深思,較少士大夫的典雅習氣,也沒有類似中原古典那種悠深曠遠的歷史蒼涼感。長期以來,不斷融匯古今中外、東南西北音樂文化之優長,使致近現代廣東音樂內涵更為豐富,具鮮明而獨特的嶺南風採,呈示出多元性格的文化特徵。」(11)
這種多元化特徵當然也集中體現在高胡藝術的具體人物和作品上。餘其偉另有文章論述到:「縱觀高胡半個多世紀的發展歷史,它的藝術表現力是不斷得到豐富和發展的。現代高胡演奏藝術的天空,出現群星燦爛的景象:劉天一,華麗、明朗、雍容、情景交融(代表作:《平湖秋月》《春到田間》《鳥投林》等);朱海,古樸、含蓄、嚴謹,極具風韻(代表作:《雙聲恨》《昭君怨》《歡樂的春耕》等);駱津,風流瀟灑、自由豪放(代表作:《醉月》《歸時》《凱旋》等);沈偉,玲瓏別致、圓潤清爽(代表作:《連環扣》《小桃紅》等);何幹,端莊婉約、工整典雅(代表作:《楊翠喜》《禪院鐘聲》等)。」(12)
餘其偉對各位高胡藝術家的藝術風格概括,可謂精闢入微。而餘其偉自己的演奏風格,更是風神朗逸、古雅穩健。在他的音符中,華麗與憂傷從不泛濫。他的克制,是「琴者禁也」的中國古典藝術之詮釋。他的演奏,更有說服力地證明了廣東音樂絕非僅有輕盈華麗之篇章,而是高山流水有憂患,繁花滿地見質樸,俗世生活顯鮮活,夢幻空寂始忘情。他演奏喬飛紀念人民英雄而作的《思念》,已超越對某一人的思念,升華成為東方式的《悲愴》,深沉哀怨,聞者落淚;他演奏陳德鉅的《西江月》,彈指間追慕古秀才指點江山之情思,曠古悠遠、盪氣迴腸;他演奏失明音樂家孫文明的《流波曲》與華彥鈞(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可點擊收聽)這等江南情韻,又見沉鬱蒼涼、瑟瑟踟躕。餘其偉的高胡藝術,行雲流水之際見磅礴,欲言又止之間見高妙。停頓不是空白,是大音希聲。徘徊不是艱澀,是好酒掛杯。
藝術達到臻美境界,自有連通地域、貫穿古今的圓融。
廣東音樂在故鄉,如月照江河,千家萬戶,共飲清暉 。
廣東音樂在他鄉,如一花五葉,結果自成,生機點點。
所謂故鄉,所謂他鄉,對於文化藝術的發生和生長,界限不應囿於一紙地圖。廣東音樂在故鄉與他鄉的成就,正如費孝通先生的箴言——「各美其美,美美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