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與家姐視頻聊天,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閒敘裡,所談內容幾乎全是圍繞先父生平的一些舊事。家姐長我幾歲,有些往事我並不知情。家姐講至動情處,泣不成聲。我沒有流淚,可是當家姐絮絮不斷地講述先父許多生活細節時,我也不由心生悵惘。這時,我忽然明白了,就文學創作而言,感情的表達依賴於細節的描述。沒有細節的依託,情感的抒發容易淪為空洞的口號和宣言。孟郊的《遊子吟》、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朱自清的《背影》都不厭其煩地羅列、展示生活瑣屑,正是這些生活瑣碎的連綴,才凝成了一股動人的力量。
我曾經見過有往生者的主人家請人代為哭孝的場景。在我家鄉的喪俗裡,哭孝是喪儀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儀式。哭孝的調子單一,但內容多變,通常由家中女性哭喊。我見過的那位往生者是為中年女性,她的女兒不過三十來歲,並未學會如何哭孝,所以主人家只好請人代為哭孝。那位代人哭孝的人手持話筒,聲音哽咽,語調悽涼,可是營造出來的氣氛更像是一種誇張的表演,沒有那種真正哀戚的感覺。及至不久前,先父遽歸道山,守靈那天,在家母與家姐的苦嚎裡,我才體會到哭孝深沉的感染力。家母與家姐所哭嘆的內容均是先父在時點點滴滴的生活瑣事,這些不起眼的瑣事隨著家母與家姐的嚎哭忽然具有了擊中人心的魅力,使我聞言淚下。
我今年三十一歲了。在我並不算長的人生經歷中,親歷身邊熟識故舊辭世的不下百人。這些往生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自戕身亡,有的罹病而歿,有的不幸遇難,有的盛年而夭,有的壽終正寢,過身的方式不一而足。他們的離去都曾經在我情感的心湖裡漾起陣陣漣漪。有的讓我害怕,有的讓我驚訝,有的讓我不舍,有的讓我傷感,有的讓我感嘆。然而,我從未有過悲慟之感。今天我明白了,那些過身的舊識之所以無法讓我產生悲慟之感,是因為我和他們沒有緊密、深入的生活聯繫,他們的許多生活細節沒能真正地走進我的內心,進而引起我的情感共鳴。
當然,我也明白了,先父的故去將給我帶來不盡的哀傷。這種哀傷可能會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淡隱,但永遠不會消失。因為三十年來,先父對我的影響是如此之深。也許在多年以後某個特定的時刻,當我想起先父,想起關於他的生活點滴,會在剎那之間淚流滿面。這就是訴不盡的哀傷!儘管在古典詩詞裡,我早就明白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道理。
文化大院
2020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