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胖子是大家叫他的綽號,他大名叫什麼,我還真不知道。你不要以為他是一個小孩子,他其實是個大人,只是因為有些胖了,大家就這樣稱呼他——要知道,在那個物質不豐富的年代,胖子是很少有的,這也就成了他的特徵。
盧小胖子個子不高,有些圓滾,是我二舅家的鄰居。小時候,我常去二舅家吃住,一放學就從學校跑過去了,也常和盧小胖子的二兒子盧新年一塊玩。可能是我身輕、靈活、敏捷,新年比我高大、壯實,摔跤打架卻不是我的對手。在一個黃昏飯後,我們又一塊兒在場子上玩,我又把新年摔在下面了,我騎馬奔跑般地壓在他身上。護犢心切,這時候盧小胖子跑過來用力把我翻到下面。二舅媽看到了,很生氣,「小孩玩打架大人幫什麼忙!」「我也就是幫他拍拍衣裳上的土。」倆人為此還吵上了一架。再過兩年,我有些大了,聽說盧小胖子是參加過抗美援朝復員回來的,但因為家族有地主成分,挨批受鬥過,也沒見過他有「參軍光榮」趾高氣揚的一面,他還是比較老實接受教育的,走路不緊不慢地,有些踱著方步。據說,解放前,他們家族確實是大戶人家、大地主。解放後,革命是無情的,他們上輩子的人挨懲罰很嚴重,比如,大冬天把池塘結的冰敲破,把他們裝進籃子扔到冰水裡,再用繩子拉籃子到池塘對面,不管凍死凍活。「不讓地主分子翹尾巴!」這是他低調的主要原因。後來,風氣漸漸地開化了,盧小胖子有些復活。因為恐懼、壓抑久了的心裡存有陰影,他們又絕對不敢滿血。但他可以七村八莊裡轉了,因為他有手藝——說大鼓書。說大鼓書是地方說法,又叫說書,其實就是評書,配以小鼓、竹板。可能因為盧小胖子地主家庭出身,讀過私塾,讀過很多書,記得住封神演義、項羽劉邦、三國演義、隋唐英雄、楊家將、水滸好漢、聊齋鬼狐。於是,他就開始說書。每每一個晚上,他到了誰家,飯前先將小鼓敲上一陣,「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再唱上一小段,算是預告:晚上有說書的。吃完晚飯,聽說書的左鄰右舍陸續到了,主人家就會說:「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們開始吧。」盧小胖子有些得意地坐在上方八仙桌旁邊,「咚咚咚」敲上一陣小鼓,和兩聲竹板,「一個大姐牽個羊,咩啦——書帽就這麼點長」,就開始說唱起來了,一說唱差不多兩個小時。作為回報,到現場聽說書的人要帶一個雞蛋或者給一毛錢。我因為年歲小怕走夜路,更是因為給不起一個雞蛋或一毛錢,所以很少去現場聽過說書。只有一次,由鄰居帶著去現場聽過一次。只見說書人左手拿著竹板,右手拿著鼓槌,該敲的敲、該打的打。一會兒坐直身子睜大雙眼,語速極快直白;一會兒靠向椅背微閉雙眼,將頭搖過來搖過去,在那拖長音地唱,很是投入和陶醉。兩隻手也很熟練、很協調地配合敲打著。他好酒,晚飯要是讓盧小胖子喝上二兩白酒,他會說得更好、時間更長些。中場休息時,大家紛紛掏出雞蛋或一毛錢,我臉紅地躲在一邊很不好意思。更多的時候,我在自家的稻場上乘涼,聽一河之隔的那邊盧小胖子說書,聽或急或緩的鼓聲、竹板聲,聽含混、沙啞的說唱聲,在夜空飄蕩。我也曾想過再近一點聽清內容,或躲在牆角裡偷聽,但那終究與小偷一般實為人不恥,也就沒敢。我躺在鋪在地上的涼蓆上,看滿天繁星閃爍,那疙疙瘩瘩地星星重疊著,我真怕它們擠得掉下來。後來,大舅買了收音機,掛在他門前的老梨樹枝上,固定時間我們就去聽劉蘭芳的評書《嶽飛傳》,從「上回書說到——」到「且聽下回分解」,我們天天為嶽飛的步步陷阱提心弔膽,對秦檜的險惡歹毒咬牙切齒。接下來,家家都有了電視機,再也沒有人想起盧小胖子的大鼓書了。說書沒有了市場,又不怎麼會種田,盧小胖子又落魄了。幾年後,我讀書回家,消寂了的盧小胖子又出來了。也許是軍人情結,冬日裡他總是穿著發黃的棉襖,有些髒;臉也不怎麼洗,眼角堆著貓屎。他不講究這些,也不顧忌顏面。二舅說:「聞著誰家的鍋裡香,他就過來了。」按老家話說「臉皮真厚」。他一家一戶蹭吃蹭喝,誰要是待見他,他會去得更多,逢人會說,誰誰對他多好,請他喝酒!誰家要是殺豬,他聽到豬叫聲就會過去,坐在那裡等著。別人都忙著,不怎麼搭理他,他也無所謂。別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天,有機會他總是搶著話茬說上兩句,以示他的存在。他一直等到豬收拾出來,肉燒好、酒倒上,吃好喝好歪歪倒倒才回去。這時期,他比較貪杯,總想多喝一點。老家喝酒多有划拳,別人划拳都想贏、贏了很高興,那是智力的勝利,他卻不是,他划拳不想贏,贏了拳他很懊惱,怔怔地呆在那裡,看自己的手。因為贏了拳、輸了酒——沒有酒喝,他自己不高興起來。再後來,我到北京上學、工作,就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消息了——那個一直踱著方步、滿腹經綸的說書人。謝謝閱讀、支持「先武亦文」公眾號!敬請點擊右下角「在看」,並望轉發到您的朋友圈。天貓、噹噹、京東各大網站可買作者散文集《故鄉,已是驛站》,聯繫微信xianwuyiwen可購買和籤名售書。您的讚賞是更大的創作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