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彥彪
童年大餐
九十年代的冬天還是比較寒冷的,為了禦寒,我們幾乎是奔跑著上下學,邊跑邊玩遊戲,有趣又不覺得累。那時候學校沒有午餐,每天下午都是飢腸轆轆的,卻又沒什麼實在的食物充飢。可是有一天回到村裡,我們這群飢餓的孩子遇上了大餐——堂叔家在行大事,族人們正準備用餐。
正趕上,就別怪我們了。只見堂屋正中架著一個大鐵鍋子,鍋下火苗正旺,鍋內畢畢剝剝炸響,滿屋飄香。家軒前特別搭起的拱門下,巴狄雄做好了法事,收妥了搖鈴、信冬及神卦等一應法器,向早已整齊圍坐在鍋邊的族人們點頭示意,說道:「動手吧。」大家似乎是得到聖令,都端起了自己的碗筷。可是大家並不著急,從巴狄雄的右邊第一個起,逆時針輪過去,一人舀了一碗。我們這些孩子一般是沒有座位的,擠個縫就舀了一碗,拈菜還沒結束就吞下了幾塊,明顯不是享用,而是饕餮。轉個身就全趕進肚子裡了,再去舀一碗。不覺間,發現雙臂活動不便——吃得太撐,書包背帶原有的長度已適應不了體形的急遽變化。大人們則不急不徐,喝酒說話,慢慢地來,他們深知不管生活多寡淡,他們都不具備消滅這一鍋的本領——其實大人們更具智慧,他們深諳以慢為快的道理,雖然吃得慢,但是他們吃得長久,肚裡裝得就會更多。他們只需一輪酒,就從祭祀的嚴肅中恢復了豪爽,開始粗聲大氣,臉紅了,脖子也粗了。大家難得坐在一起,正好說說話,談談事,卻也不乏酒後失態的,營造了一些氣氛來。唯獨巴狄雄似乎對什麼話題都不感興趣,坐得端正如鍾,雙眼如炬,灼灼如鍋下炙熱的火星子。
其實,在那個貧困年代,能享受到這樣的大餐,無異於過年:既滿足了口福之欲,又將族人們團結在一起,一同告別了曾經的種種不快、不暢,共同展望、迎接美好的未來。那時,我們這些孩子總能趕上這樣的大餐,其實是大人們刻意的安排。
但是,那時童心未泯,只管享受吃的快樂,卻不知這就是所謂的「打棒棒豬」。在我們老家,這個祭祀活動用苗語稱做「 Songt Nbeat (音譯:送擺)」,有些地方又叫做「Pot Ghot(音譯:頗果)」。「 Songt Nbeat」的意思是把豬送走。這「送」字是含蓄的,其實就是要這豬殉命。這豬可能不懂得惜命,永遠都是渾渾噩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根據祭祀講究,這黑豬不能用刀殺,只能棒打至死,可能要受很多罪,但這並不妨礙這活動有一個響亮而個性的美稱——「打棒棒豬」。
黑色就黑色
為什麼要將黑豬活活打死呢?實在難以理解。
「打棒棒豬」祭祀活動,須用一天一夜方可完成,但這個活動從籌劃到結束,最少也得歷時半年才能完成。有一年,我家做過一次這樣的祭祀活動,我深刻體會到了母親的艱辛。
最開始,得有一頭黑豬。豬以白居多,黑豬以稀為貴,黑豬因基本用作「棒棒豬」祭祀而變得異常搶手,買豬時是不能討價還價的,所以價格會略高一些。為了買到一頭黑豬,父母賣掉了幾挑大米和包穀,又向左鄰右舍借了一些錢,才敢上鄉場去尋找。而後,尋遍周邊十來外鄉場,總算尋得一頭純黑的豬崽,但多日趕場尋豬的花銷足可買兩頭豬了。
苦苦尋來,那是一種緣分,所以母親百般呵護。考慮黑豬又好又快成長,是不能圈養的,但得先關養幾天,那是讓它熟悉環境。熟悉環境後,開始放養了,讓它遍吃各種野菜,基本上能吃個半飽,但每天中午和傍晚各回來一次,母親都給它準備了包穀或紅苕等精美的膳食。母親照顧這豬可謂是盡了心,這豬也爭氣,四肢發達,毛色油光鋥亮,順著母親的企盼,像氣球一般迅速壯大,長個二三百斤是沒問題的。可是長到六七十斤的時候,大家都不想這黑豬再往下長——黑豬殉命的時候到了——「打棒棒豬」。
我想,母親也是捨不得這黑豬的,便問母親為什麼非要這樣不可。母親卻很乾脆:
「說話要算話。既然許諾過,就一定要辦到!」
我又才想起,原來這黑豬是許給了神聖的,它就得殉命,這就是它的命,誰也救不了它,它只能獨自忍受棒打至死的痛苦。我無言以對母親的乾脆,但是黑豬面臨的死法,怎麼也無法理解,實在是太殘忍了。母親又安慰我說到:
「你怎麼知道,黑豬不是自願的呢?它要把我們家的疾病、貧困等災難統統帶走,需要它這一身黑色來掩護。用棒打死,是為地下不滴一滴鮮血,不讓惡魔鬼怪有跡可尋。這樣,我們家才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和和順順,才能過上好日子,你們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頓時覺得這黑豬是為我們而殉命的,不敢再糾纏母親。
不過,我還是為黑豬打抱不平,難道黑豬就該死,毛色黑就一定要義務為人類來承擔災難嗎?沒有人告訴我謎底了。但我想,白豬也是要死的。
巫術與科學
「打棒棒豬」,是苗族巫師巴狄雄來給苗族同胞祛禍、祈福的一項祭祀活動,也是苗族人最古老、最隆重、最莊嚴的祭祀活動。據說,它的緣起於涿鹿之戰蚩尤戰敗後在一個雪夜裡逃生的故事,後來是苗族同胞在不斷遷徙中演化成的一個大型祭祀活動。一般是家裡有了不順、困難或疾病,通過巫師或仙娘卜問後,得知確需做一次「打棒棒豬」的祭祀才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於是給神聖許下諾言,以黑豬祭祀。果然,在許諾之後,諸種不順開始得到逆轉,曾經的那個落魄的家大多都會漸漸生出希望來。
從籌劃到祭祀結束,至少需要半年至一年時間,這中間也是有很多講究的:買黑豬時不能討價還價(當然賣家也不會喊天價),偏高的價格,就是買家必須付出的代價;豬必須用棒打死,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可逾越;舉行祭祀活動的過程中,不能有外族人員參加,且只能用苗語交流,這或許就是民族自信吧;祭祀用餐時,不能相勸,更不能說出「不」之類的否定詞,這是講究忌諱,也是要投個好兆頭……
如果沒注意好這些細節,祭祀可能就不靈驗,一年以來的辛勞可能就會付諸東流,用我們的話說,就是細節決定成敗。確實,有少部分人家舉行過祭祀儀式後,也沒能遂願。不過,隨著我們漸漸長大、懂事,老師告訴了我們要相信科學反對迷信,所以如果有不靈驗的事,也就理所當然了。進入初中後,我們學習加重,沒有時間去揣摩「打棒棒豬」之對錯,但明顯敬而遠之。
有個周六,我從學校回到村裡,剛好趕上了「打棒棒豬」的最後一個環節——族人在大堂屋裡聚大餐,其實是我自己有意要趕上的。用餐時,我沒吃多少東西,但喝了小半杯白酒。圍鍋而坐的男人們吃飽喝足,或手舞足蹈或眼神飄忽,只有巴狄雄灼灼的雙眼在洞察著一切。我還不算太醉,將視線觸到那灼灼的視線上,嘗試與巴狄雄交流:
「大伯,每年你都給好多人家送擺,那是做好事啊。」
「有話直說。不必繞。」
巴狄雄真是乾脆,我也給挺直腰杆,儘量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讀書的讀書,打工的打工,大家都很忙,你的這門藝,以後怕是難有人繼承了。」
巴狄雄灼灼的眼睛亮了一下,沒有立即回復我,只是抓起酒壺,徐徐地給自己倒了一滿碗酒,又徐徐地給我倒酒。倒酒時很緩慢,充分給了我喊停的時間,可我沒喊停,也倒了一滿碗。
巴狄雄定定地看著我問:「你說,為什麼非要繼承呢?我知道你們學習文化知識,是科學的信徒;你們不再相信這些迷信了,並且要極力反對、打擊。所以不需要繼承這些巫術了,是嗎?」
巴狄雄一眼把我看穿。我無言以對。
巴狄雄拍了拍我尚且稚嫩的肩膀,然後端起滿碗的酒,一口氣把酒全乾了,居然喝水一樣面無難色;我也端起酒碗,也一口吞了下去,滿口的苦和辣嗆了幾下,幸好沒嘔出來。我逞強的結果是,再無法與他交流了,做一個聽眾可能都辦不到了。但巴狄雄的話匣已經打開,已經管不了是否有聽眾。我的頭耷拉到椅背上抬不起來,卻依稀聽到一些聲音,就像在夢裡:
「在古時候,科學與巫術並沒有區別……巫術是古代的科學,現在的科學就是更加出色的巫術……」
「巫也好,神也罷,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從來沒有高過人半截,也不具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本領。從古至今,神和人從沒分開過,有人才會有神,沒有神也將沒有人。神就是人本身,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神……」
「……巫術就巫術吧。消失就消失吧……」
……
我醒來時,已是午夜,我突然很想跟巴狄雄說一句話,可是他已經回家了。下次找個機會吧,可是這句話稍縱即逝,伸個懶腰,就什麼都忘記了。
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秋天的時候,我的一個外地同學獨自離家,來到銅仁,說要去朝拜梵淨山,卻先來松桃看我。我們相隔千裡,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沉浸於緣分的眷顧之餘,卻不知用什麼招待他,他說只要在別處吃不到的就行。
我想,「苗家八大碗」是最好的去處。苗家酸湯、貓貓豆、八寶貢米等菜品那是稀有而獨到的,特別是棒棒豬這一道菜,最值得讓貴客品嘗。
得體的服務員給我們上了一壺米酒,又一一上菜。可同學的心思不在菜上,心思縹緲。他說:「我跟家人說我是來出差的。」
顯然,這一次重逢不適合追憶似水年華。我給他倒了半杯米酒,我自己也倒了半杯,同學端到鼻子下聞聞,又嘗嘗,然後一飲而盡。面對一道道別致的菜品,不吃那是憾事,但他始終不動筷子。我又給他夾菜,他勉強吃,眼睛一亮,但還是不主動伸手夾菜。我又給他拈菜,他還是眼睛一亮,就是自己不伸手。我繼續一一給他拈菜,直到他嘗了正中的那一盤,他抬起了頭,迷茫的眼神停留在桌子中間的碟子上:
那是一個竹碟,竹碟上鋪一片綠色的菜葉,菜葉上堆放著肉食。那肉有精有瘦,連帶著蓬鬆的皮子。這肉食毫無規則樣式,大小長短不一,看樣子沒有動過刀功,也沒有茐姜蒜等佐料的渲染,只是素素地放在那裡,邊上放著兩盤調味的醮水,可辣可酸。同學突然轉頭我問:
「這碟菜,叫什麼?」
我跟他如實道來,說這菜叫「棒棒豬」,是因豬被棒打致死而得名。這道菜味道好有兩個原因:豬是黑豬被,又被打得皮開肉綻、渾身通透,已是絕好食材;苗族兒女在長期的遷徙中,形成了獨特的飲食文化,又一代代改進、創新,廚藝了得。我說「棒棒豬」這道菜,已經得到省內外美食專家的認可,在一些廚藝展示中為苗鄉掙得一些榮譽。
同學重重放下筷子,很氣憤地看著我說:「天啊!為了好吃,為了榮譽,就非要選擇棒打至死這種極端的方式?」
我只能顧作輕鬆的回答道:「原本是為了祭祀,以避禍祈福,求六畜興旺,人財兩發,求全家團圓。不過,味道那麼好,這黑豬也不算白白送命,我們就該好好享用。」
「什麼鬼邏輯?祭祀就祭祀吧,為什麼非要殉命,還要給它選擇這樣一種殘酷的死法?太不可思議了!」同學在重複上一個問題,我看是不能迴避了。
我怔了一下。關於這個問題,母親給了我答案,不過我還是很糾結。我又問過巴狄雄和一些老人,他們都諱莫如深地跟我說這是禁忌,不能問,也不能說的——但是,為什麼母親還跟我說了呢,究竟是對是錯?父親也嘗試給我解惑,但好像又繞開了,或者他也說不清楚。但我覺得,我已會意。
在同學渴望而焦急的逼視下,我一定把我的理解說給同學聽。那晚我要與巴狄雄說的那句話,瞬間跳進了我的腦子,我也要一併講給同學聽。可是米酒好下喉,我倆又一人喝了兩大碗,把同學送回酒店後,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以至後來我究竟有沒有跟同學說那幾句話,或者又是怎麼說的,已經記不清了。
第二天清早,同學撥通了我的電話,是道別的。他說他要回去了,下次帶上家人一同來梵淨山遊玩。不過,還讓我請他們來苗家八大碗,吃「棒棒豬」,喝米酒。
我說好的,保重。但是我心裡沒底,他這種突然的決定,是怎麼促成的,或者是誰給予他的力量。
不過,等他再來,就是我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時候。人生那麼短暫,急需這種快意。
我暗暗盼望這一天,早一點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