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和感悟:紀念萌萌
——在萌萌逝世七周年紀念會上的發言
我與萌萌只有一面之緣。
萌萌應該不知道我,雖然我早就知道她。所以那一次,我只是作為一個遠處的旁觀者,見到了她。
昨天陳家琪老師談到「峨嵋的大佛哭了」,他說的那個經歷我知道,是在1998年10月。1998年10月10日至12日,「海南三劍客」——張志揚、陳家琪、萌萌——到成都參加當年的全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的年會,而那個時候我在成都,在四川師範大學讀研究生二年級,那次年會正是在四川師範大學召開的。那次年會的主題是歷史哲學。這次來之前,我專門去翻找我15年前讀書時的筆記,還真找到了,上面記著那次大會的長長的題目,「歷史哲學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研討會」。除了張老師他們海南三劍客,那次還有很多著名學者參會,所以,對於那個時候剛剛有點喜歡上哲學的我來說,機會是非常的難得。
10號下午,輪到海南三劍客發言了,我記得非常清楚,是陳家琪老師代表他們三個人發的言。他一上去就表示了不滿,說我們是三個人,憑什麼讓我做代表發言呢,三個人只給我們一個的時間。那次張老師提交的會議論文是《表現與揭示——歷史哲學的方法論前提》,陳老師的是《現代性是一個時代概念嗎?》,萌萌老師的則是《時間和意義:重負、輕負、感受的生成性——個人進入歷史之可能性》。這次來之前我還特地翻箱倒櫃地去找那次開會的論文,結果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一樣,張老師、陳老師的都沒找到,恰恰萌萌的那篇我找到了,擱了15年,紙張早已發黃,一聞全是黴味。
當時我讀張老師的東西稍微多一點,對萌萌老師的關注不太多。但是,正是在這次會議快結束的一個場景上,萌萌給我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當時萌萌的出現非常出乎意料,可能跟大家比如昨天回憶初見萌萌時她的美麗、優雅的形像不太一樣。具體是什麼情況呢?那個會本來是「歷史哲學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研討會」,當時川師負責組織這個會的人是位姓駱的先生,此人屬於比較傳統比較左一點的。但與會學者們在這次會上大談什麼呢,大談「現代性」、「歷史與個人」、「波德萊爾」、「福柯」、「布迪厄」、「什麼是啟蒙」……以海南三劍客為代表的學者、思想者們,都在試圖尋找突破歷史唯物主義、歷史理性主義框架的歷史哲學之可能性,尤其強調個體性的理念。可想而知,他們的文章與會議的題目形成了一種很大的張力。到會議做總結的時候,主持者駱先生已經明顯感受到了壓力——他講的那一套歷史唯物主義、歷史理性主義顯然大家都已經不買帳了。所以,他就做了一些辯護。駱具體講了些什麼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他談到了對「意識形態」的辯護問題。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他對面遠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女的,「蹭」的一下站起來,用手直接指著他,大聲而急促地說,「你說的意識形態是不對的!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裡面講得非常清楚,意識形態就是虛假意識,虛偽意識!」
這個女人就是萌萌。她說完這句話後,滿臉通紅,異常激動,雖然她隨後就坐下了,但會場氛圍頓時變得劍拔弩張的,火藥味非常濃。會場一陣安靜和尷尬之後,還是繼續了,記得後來,接著往下講的駱居然哭了,流下了不知道是真誠還是虛假的眼淚。
這就是萌萌留給我的唯一一面的印象。那時的我還不能理解,她為什麼會那麼激動以至於失態。現在我大致懂了,萌萌的激動背後是一種無畏的勇敢,為的是捍衛被意識形態抽去的個體生命的真實或對個體生命感覺的真實表達。後來我好像曾在哪裡看到過有人用「俠女」一詞來描述萌萌,我想,她正是一個思想上的俠女,維護著一種在她看來的思想上的「正直」或「正義」。所以我見到的是萌萌的這一面。我對她的這一面印象太深,直到現在,我一想到她,腦海裡出現的還是那個形象,「蹭」地一下就站起來,然後用手指著人大聲地說,語速急促而滿臉通紅。她的這一面可能很難得示人吧,但恰恰被我看到了。
所以,我對萌萌的《時間和意義》這篇文章印象很深,但是,後來當我無數次想進入這篇文章,我發現我進不去。我到今天也沒有完全進去。這涉及到一個什麼問題呢?不僅是這篇文章,我發現萌萌的很多文章我都進去不。不過昨天我聽曲春景老師的發言後,明白了一些道理。就是說,萌萌的文本我之所以進不去,原因在於它有非常豐富的東西,充滿了個人性的東西——探索性的,實驗性的,未完成性的(正如剛才王鴻生老師所言)。因此,這些文本表徵的背後,是一種掙扎。昨天我聽到曲老師描述的她和萌萌她倆閨蜜之間的談話,萌萌給她透露的一些個人內心的困境,內心的東西,我現在覺得這些東西在萌萌的文本上面是有症候的。所以我覺得萌萌的文本,讀起來非常的不明快,不流暢,不像張志揚老師有時候會有那種單刀直入的說法。所以我覺得讀萌萌的文本有很多的障礙。但這恰恰反過來表明了萌萌非常看重的一個東西,就是生成性,思想和文本的生成性。我相信,她的表述就是一種探索,她在裡面不斷地在尋找著思想的突破口,這就是生成性。本來我想就這個問題多談幾句的,萌萌這個關於「時間和意義」的文本也是我比感興趣的一個文本,但時間有限,而且這裡我也不是在做一個完全學術性的發言,所以這個文本我就先不說了。
接下來,我想再談一個這兩天我非常有感觸的問題。
這個問題實際上來自昨天一開始進入會場就有的一個感受,看到「萌萌靈在」四個字、為萌萌默哀而產生的一個感受。接下來,程煉老師的文章引出了「死亡」的問題。本來,死亡是我在讀柏拉圖的文本時會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但是,這兩天因為在這個會場上所看到、聽到的一些東西,忽然讓我對柏拉圖筆下的一些困惑已久的文本段落,產生了一些感想。所以,雖然我這個發言是在講「我們和萌萌的情誼與緣分」,雖然我跟萌萌談不上什麼情誼,但由於這些感想,我和她有了一些思想上的緣分。所以我想把我的感受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們大概都知道,柏拉圖在兩個很重要的地方談到過「不死」的問題,一個我們都知道是在《斐多》裡面,蘇格拉底就要死了,但卻在拼命地論證「不死」,靈魂不死。那麼蘇格拉底這個時候講的不死相當於昨天程煉老師講的「實體」意義上的不死。但是,還有一個地方,我一直沒有搞明白。這就是在《會飲》裡面,有一個女人,第俄提瑪——恰恰是一個女人,我們要注意——她跟蘇格拉底講,什麼是愛欲,什麼是哲學。但這個地方對愛欲的理解非常的特殊。為什麼呢?第俄提瑪告訴蘇格拉底,愛欲就是愛欲不死,愛欲就是對不死的欲望。這個跟我們一般會想愛欲是對智慧的欲望,是不一樣的。這個地方,第俄提瑪講的愛欲不是對智慧的欲望,而是對不死、對不朽的欲望。那麼,每個有愛欲的人,都會欲求不死,如何欲求不死呢,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方式。我們可以通過身體,也可以通過靈魂。通過身體,這就是通過生殖、繁殖,通過傳宗接代,我們這個共同體實現了不死。而通過靈魂的話,有的人就是通過建功立業,正如我們古人講的立德、立功,從而達到不死,即英名永垂不朽。但是,第俄提瑪還講到一種通過靈魂來達到不死的方法,這就是通過對智慧的追求來達到不死。怎麼達到呢,通過文字,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通過寫東西,來達到不死或不朽——通過作詩,或者通過寫其他類型的文字作品。通過這種方式得到靈魂的不死,與蘇格拉底在《斐多》裡面通過論證來得到靈魂的不死,是完全不一樣的。
長久以來,我一直搞不清楚,兩種方式的根本差別是什麼,搞不清楚我究竟應該相信哪一種方式。但是,這兩天我忽然有一個感悟,我覺得蘇格拉底在《斐多》裡面的論證是騙人的。真正達到不死的方式可能是第俄提瑪這個女人告訴蘇格拉底的。也就是說,真正的不死,尤其對我們搞哲學的人來說,可能只有通過靈魂的生殖的方式達到。靈魂生殖出來的東西,只能是文字。而讓我忽然對此很有感悟的是,是我這兩天因為這個會而翻讀到的萌萌的一段文字。這是志揚老師為他編的《萌萌文集》寫「編者導言」在寫到臨近結尾的時候,引的萌萌未刊筆記中的一段話。讀萌萌的這段文字,令我感觸萬分,我也感覺,萌萌是完全明白我這裡講的這個問題的,雖然她不一定讀《會飲》或《斐多》。
我想給大家念一下萌萌這段在我看來非常重要的文字,同時分享一下我閱讀時的感想。
她說:
我視為生命的文字為何離我而去?
之所以要這樣提問,是感受著「父啊,你為何棄我而去」的悲傷氣氛。
什麼氣氛呢?死亡。這是耶穌在十字架上,面對著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他是會永生的,他要死了。萌萌繼續說:
因為我把文字看作更高的生命體。時間純潔是肉體,而文字是靈魂。
我想,筆記中的這幾句話,已經完全進入到第俄提瑪告訴蘇格拉底時的那種氛圍裡面去了。萌萌可能靠著自己的領悟,已經完全明白了,個體的不死,只能通過文字,通過作為靈魂的記錄和載體的文字,來實現。但是,這個問題她解決了嗎?我覺得,她知道問題之所在,但是,怎麼樣通過文字來達到靈魂的不死,她自己能不能做到,對此,筆記後面的部分顯示著她是在掙扎。接下來的文字,顯示了萌萌非常深的一個自我反思,顯示的是一個個體思想者對自己的才性、才能的一個深刻反思。她講到了自己在學術關口上的轉變:
時間純潔仍可以糾纏,文字卻事實上淡出了。這是因為我把文字看得太高而出手力不從心所致。但這還是表面的原因。更深的危機在於,我早就處在學術生命的關口上。原來我憑著思維的直觀和跳躍的語言很快就進入到了你的獨特的學術地位,下面緊接著的應該是理論的鋪陳和思維的縝密來展開它,因而需要開闊的閱讀和深入的思考。然而,它既違反我的天性,又恰逢世俗事務的分割,於是阻斷在自己的斷口上,也因此掩蓋在表面事務的承擔上了。其實,即使我有充分的時間,深入也是艱難的……如果當處關口之時,我能及時哲學思考或視野轉向小楓說的文學評論如《愛與死》和哲學隨筆轉向,情況可能要好得多。但我太愛哲學了,為哲學殉情以至於此。[1]
違反什麼天性呢?萌萌的天性是詩性的,她是從文學進入學術道路的。「又恰逢世俗事務的分割」,萌萌做很多俗事是與她的天性相違背的,但出於責任,她又不得不擔起很多俗務,「於是阻斷在自己的斷口上」。如果回到最初的文學的、詩歌的、感性的、女人的角度,她可能會好得多,但是,她仍然選擇了理性的、男人的、哲學的方向往前走,於是,最終的結果便是——「我太愛哲學了,為哲學殉情以至於此」。為哲學殉情是什麼意思呢?「哲學」一詞是陰性的,這裡就像是在講一個男人為女人殉情一樣,一個男性哲人為一個女性的哲學情人殉情。
我們讀前面,看到萌萌似乎領會了文字是靈魂,個體對不死的尋求只能通過文字來進行——文字不死靈魂便不死。可是最後能不能達到呢?很難講。萌萌最後只說的是「我……為哲學殉情以至於此」。所以,讀萌萌這個地方的文字我能夠感受到她內心的掙扎,但是,我個人覺得,這種掙扎,可能對於她解決自己對死的焦慮,以至於啟發我們來領會如何克服對死的焦慮的問題,可能是更加富有意義的。這讓我愈加確信,靈魂不死的問題,絕對不可能通過《斐多》中蘇格拉底的那種方式,即通過邏輯的、邏各斯的、論證的方式,來解決。這就是我這兩天感受非常深的一點。
我覺得,在這個地方,我必須要感謝萌萌。
2013年7月8日於海南尖峰嶺
【附】
對萌萌問題的一點理解
——在萌萌逝世三周年紀念會上的發言
一、萌萌的問題
如昨天陳家琪老師說的,萌萌的一個核心問題(也是他們三人的共同的問題),可以說是「如何把對外在社會、歷史的思考,轉化為一種內在的、個人經驗的真實」。我對萌萌的閱讀極不系統,也很淺(非常慚愧),但對這一點我還是大致能夠感受得到的。借用張志揚老師的概括,萌萌對個人真實性的尋求,可以說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公共語言中尋找個人表達的可能性」,一是「在歷史中尋找個人進入歷史的意義及其可能」,「這二者幾乎是同步進行的,而且都以個體經驗為出發點」。
現在在這裡,我更願意強調後一個方面的意義。在1998年成都的歷史哲學會議上,萌萌提交的文章就是《時間和意義——重負、輕負、感受的生成性》,裡面正是對後一個方面的集中表達。四個小節的標題分別是:「個人進入歷史的可能」、「時間形態同意義關聯的區分」、「對苦難的擔當造成時間維度的轉換」、「意義臨界的轉換和轉換中的生成」。萌萌在這裡的思考在我讀來是非常艱澀的,遠沒有後來的關於克利-本雅明的論述來得明快。而關於克利-本雅明的解讀,是萌萌最後發表的系統成型的文字之一。
萌萌在論述克利-本雅明的《新天使》時,說:「如果我是這樣一個冷峻的歷史主義者,……那麼,即便我像克利、本雅明看見了同樣的景象,也產生不出《新天使》般的『立意』與『取向』。只有真正能『背負人類苦難』的人,並把人類的苦難當做『不能背叛的承諾』的人,才會把苦難建立為『意象性的質』,再由它來『綜合而同構』此意象性的『關聯域』。於是,看來『末世論』恰恰是一種能夠將『苦難』與『進步』統攝起來的視角。」
當時我讀萌萌這篇文章的第一感覺就是,現象學根本無法「託住」萌萌的問題,雖然萌萌在這裡不斷「運用」現象學的術語來思考或表述苦難,但是,萌萌的問題已經無法用現象學來「框住」。萌萌的分析看起來是對現象學的「運用」,但是(至少在我看來),這種「運用」其實更是一種堅硬的批判或者質疑,如張志揚老師(在《萌萌的問題意識》裡)說的,「質疑『意象性』為何缺席了苦難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我理解了昨天小楓老師「萌萌三年祭」裡說到的,他和萌萌後來達成的兩個共識的其中一個:了結或者說清算現象學、解釋學的帳(第二個是回到80年代的想法:理解那種通過文學方式表達出來的、出自土地的感覺)。
二、個人與歷史的苦難
無論是個人、還是歷史,無論是語言哲學,還是現象學,在萌萌的這些論題、方法背後,都有一個異常突兀而堅硬的語詞和體驗,這就是「苦難」。在萌萌一生的哲學思考中,「苦難」既是背景,也是主題,更是經驗。正如昨天小楓老師的「祭詞」裡說的,萌萌這一代人,都來自「土地的深處」,有出自土地的感覺,而關鍵之處在於,這土地是經歷過「苦難」、文革苦難耕耘的土地。
在我看來,苦難經驗、苦難經驗經由語言的真實表達、個體苦難與歷史意義的關聯,成為萌萌思考個人真實性的最後憑靠。在苦難中,個體的命運與歷史或民族的命運糾結在一起,萌萌的思考始終未能擺脫這一糾結。不僅如此,這種糾結無法擺脫,在我看來,也讓萌萌難以反過來重新、真正有效地理解歷史,或者說,重新、真正有效地思考一個民族的土地的歷史命運。這不是對萌萌的一個批評,而是想表達一個遺憾,對萌萌過早離世的遺憾,因為在我看來,萌萌後來的思考,已經明顯開始有一個重心的轉移,從個體到歷史,或者說到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命運。這不僅體現在萌萌《復活歷史灰燼的活火》、《記憶中「曾經」的承諾》中,更體現在她主編《啟示與理性》、尤其是手訂第4輯之「哲學與政治的共契」這一舉措之中。
三、死於「羞愧」的可能
我聽小楓老師說過,他自己的感覺,其實至今仍停留在八十年代。我想,我雖然沒聽萌萌這麼說過,但從她的文字來看,毫無疑問,她仍然如此。我想,八十年代的感覺的意思是說,對個人、民族、歷史、命運的思考,對「土地」及其「苦難」的思考,是萌萌思想熱情的最為真實的落腳之處,也是構成她遺留下來的精神遺產中最為堅實的內核。像陳家琪老師昨天說的,用什麼理論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問題是什麼。
在我看來,理論並不重要,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我們今天的理論太多了,尤其是有太多掩蓋問題的理論、製造第二洞穴的理論(用施特勞斯的話說)。即便是哲學、比起很多理論來更為直面問題的哲學,也容易掩蓋問題。但在萌萌這裡,在萌萌的哲學思考中,問題從未消失過,儘管在我看來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危險,但這危險反過來也已經構成了一種可供反思的寶貴經驗和思想財富。
今天我們來紀念萌萌,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提醒——向作為青年學人的我自己和我的同代人,提醒注意萌萌這樣的、活在我們同時代的思想家,及其思想遺產。與國外學界相比,我們國內學界非常不好的一點就是,極不看重、甚至故意輕視同時代的思想家,仿佛隨便一個洋人學者都顯得比國內的學者、思想者厲害。我們似乎非常羞愧於討論、引用、依靠我們同代思想家的思想財富,卻顯得毫不羞愧於向洋人如此行為。我想,如果長此以往,借用萌萌的話說,最終,我們這個民族,尤其是我們這個民族中的思考者,也是可能死於這種「羞愧」的。
謝謝大家。
2009年7月4日深夜於海大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
[1]以上轉引自張志揚「編者導言」,見張志揚編,《萌萌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頁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