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著「我是歌手」的懸念、情緒和話題,我們就像追逐自己尾巴的小動物,在自我表達的喜悅和認同裡,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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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歌手」總導演洪濤
「這是一部連續劇。」當我還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描摹對「我是歌手」的感受時,山河老師已經把它說了出來。他是三季「我是歌手」中都能看到的熟面孔點評專家,也是跟湖南衛視合作長達10年的幕後音樂人。從「超級女聲」到「我是歌手」,親歷了兩輪收視傳奇。
故事是一種最原始的娛樂形式,卻始終是一種最有生命力的載體。就像沃頓商學院的喬頓·博格教授論述的那樣,「情節敘述從本質上講比基本事實來得更加生動」,「故事就像血管中的血液一樣,能夠有效地承載信息,並將它們順利傳遞給下一個個體」。套用到「社交貨幣」理論裡,一個好故事,當然是傳播的起點。三季的「我是歌手」,在這一點上從未改變。從一開始,在如同紀錄片一般的鏡頭視角下,故事已經開始。不管參加比賽的7位成名歌手,因為什麼原因站上這個舞臺,他們首先要接受的,就是這種敘述方式。
除了最後的直播決賽,「我是歌手」每一期只有90分鐘,一人一首歌不超過35分鐘,主持人和觀眾的鏡頭加起來不超過10分鐘,剩下來的接近半小時都是真人秀。歌唱競技是每一集故事裡的懸念,剩下的真人秀部分,要完成的是人物的塑造、情節的鋪陳和氣氛的烘託。故事裡最吸引人的,永遠是懸念。「我是歌手」這個成名歌手同臺競技的故事,關鍵的懸念,只有兩個:第一,誰會來?第二,誰會贏。第一個懸念,在節目的第一期就將被揭開,而第二個懸念,才是要貫穿這一季始終的核心。
如何打好懸念這張牌,從「我是歌手」的第一季第一集就已經開始。嚴格說起來,這個從韓國複製過來的歌唱真人秀節目,並不被內地市場看好,因為韓國與中國演藝市場的不同生態。在韓國,年輕偶像團體搶走了絕大部分市場,實力派機會寥寥,所以對於這種節目態度積極,而中國呢,龐大的人口基數和城鄉二元結構的基本生態,決定了商演市場的多層次和豐富性,不同類型的歌手,都可以分到一杯羹,差別只在於出場費的高低。
比賽中的李健
雖然湖南衛視和洪濤的團隊,這麼多年經營下來,在音樂圈裡有一定的資源和人脈,但是在第一季裡,他們能請來的嘉賓,卻並沒有真正的當紅大牌。所以,在第一季裡,第一集連出場順序,都是精心設置的。作為主持的羽泉最先出場,而齊秦被留在了最後。這當然不是一個抽籤順序,而是導演組的故事敘述順序。它營造的情境,就像一個猜謎遊戲。這也是目前國產紀錄片最愛用的手法,就是恨不得30秒暫停一下,問一句:「這是為什麼呢?」當然,「我是歌手」沒有這麼笨拙。當導演組內心的潛臺詞,這個人為的懸念,通過每個參賽選手的眼神、表情、驚呼得到一步步推進,就不再是生硬的設問,而是情節。
「誰會贏」的懸念,貫穿了每一場比賽。問題是,如何在錄播節目裡,依舊保持這種懸念?仔細回憶一下,在每周「我是歌手」播出的時候,是不是幾乎很難看到劇透?不要以為這一切都歸功於保密協議,其實不只是電視機前的觀眾,連參加錄播的大眾評審和觀眾,其實都不知道答案。500名大眾評審,在投完票之後就得全部退場,他們並不會比電視機前的觀眾,更早知道結果。連返場表演這個環節,在節目錄播的時候,都可以成為「誰已經被踢走」的完美掩護。
在現場錄製的時候,返場歌手和比賽選手一樣正常出場,全部表演結束之後,主持人才會補錄一句「下面有請返場歌手」。然後一切戛然而止,謎底要到下一周,坐到電視機前才會揭曉。因為是提前一周的周四來錄製,所以500名評審的投票,也是在完全不知道誰是返場歌手的情形下完成的。這也會造成一種很有意思的局面,如果返場歌手表現得足夠好,就可以分走現在足夠多的票數,對新來的補位歌手或者是踢館歌手造成極大的威脅。第一季裡的尚雯婕、第二季的楊宗緯、第三季的張靚穎,都在返場表演的環節上非常出彩。
在絕對的票數公正和懸念之間,導演組顯然選擇了後者。在明白了這個邏輯之後,就不必再驚訝三季裡變來變去的賽制,和永恆不變的洪濤導演宣布結果的方式。不管是補位還踢館,「我是歌手」一直在尋找的,都是懸念的設置方式。只有把謎底留到最後,才能一直牽引住觀眾的情緒和注意力。
故事從選擇歌手已經開始了。歌手們願不願來是一回事,但請誰不請誰,是另一回事。
「我是歌手」第三季中A-Lin和「經紀人」沈凌在休息室吃湯圓
按照韓國的「我是歌手」原版,7名歌手所代表的音樂元素,必須是不同類型的,山河老師告訴我們,「要有民族標籤的聲音,要有年代標籤的聲音,要有搖滾,要有行業風格和個性標籤的聲音」。所以,在節目的籌備前期,洪濤團隊和專家組們,討論得最多的問題,山河說,「就是請誰,不請誰」。最後列出來的名單,要符合原版的基本構架,又要符合我們音樂市場的特殊性,「有一類音樂標籤特別明確的歌手,是不能邀請的,我們要保護他們」。這個說法,多少令人有些驚詫。他解釋說:「比如鄭鈞、許巍這樣的歌手,就屬於音樂標籤特別明顯的,那種律動就是他們的符號,你讓他站上這樣一個舞臺,改變風格去唱別人的歌,不見得是一個好事情,所以,這樣的歌手,我們是要特別保護的。」
「我是歌手」的版權,湖南衛視2011年就買下了,正式籌備節目,卻是2013年。其中的緣由,已經是被大家熟知的標準版本,「限娛令」之後,「超男超女」選秀等於上了黑名單,緊接著浙江衛視的「中國好聲音」出來,通過新的節目形式,一下子把選秀這個事情,從草根娛樂拔高到了藝術的程度。這意味著,為了收視率,湖南衛視必須拿出更新的節目形態。被擱置的「我是歌手」,是一種冒險,也是一個機會。
最初去韓國考察「我是歌手」的,甚至都不是洪濤團隊,按照他接受媒體採訪時的說法,他的團隊是在臺裡節目競標的最後一刻,連夜寫好競標方案衝上去的,對於能不能中選,心裡並沒有底。這種說法相當謙虛。雖然在「我是歌手」之前,他一直只在幕後,全國的電視觀眾並不知道他是誰,但在湖南臺裡,洪濤的團隊,早就鼎鼎大名了。就算你沒有聽說過「音樂不斷」這個節目,你肯定也聽說過2005年的「超級女聲」,和接下來的跨年晚會。洪濤的強項就是音樂節目,從電臺DJ到電視音樂節目製作人,他對這個領域的了解,最初是扎紮實實通過8萬多盒磁帶累積下來的。
洪濤趕上的,算是中國內地音樂行業的好時光,從禁錮到突然開放,消費者是一種饑渴的參與,用真金白銀的購買,來表達他們的喜愛。可是,接下來,唱片行業卻並沒有等來真正的春天,膾炙人口的歌曲和專輯,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了。沒有幾個歌手,能夠純粹靠演唱會榮耀體面地生活,大部分人都是活在商演市場裡,曝光率和商演機會,就形成了一個強大的閉合循環。這或許可以解釋,我們的音樂選秀,為什麼一直有足夠的土壤。用山河老師的話說:「這個行業需要動靜。」
這種選擇,已經是一個基調。你也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共謀」,但它不是陰謀,而是光明正大的「陽謀」。「我是歌手」不是對樂壇的顛覆和批判,從一開始,就是決定跟音樂市場共舞的節目,用山河老師的說法,這個節目裡,把成名歌手「拉下神壇」,從一開始就不是貶義,只是懸念的設置,一個「心跳的過程」。用採訪中一位音樂人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正能量節目」。它捨棄了人性裡那些衝突和陰暗的部分,它需要的真人秀戲劇性衝突,完全要建立在「真善美」之上。這也是山河老師並不避諱的部分,觀眾們在電視上看到的他的點評,全部是誇讚,是他不懂得批評嗎?當然不是。「挑刺是最簡單的事情,但這個節目不需要。」山河說,「導演組給我的任務,就是必須要誇讚,必須要陪著歌手,把他們作品中的含金量提煉出來……提升觀眾的對音樂的關注和收看習慣。」
這種「正能量」的傳播,恰恰也是喬頓·博格教授研究中,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就是「情緒喚醒」。那些積極的情緒,讓人敬畏的、興奮的信息,可以實現生理上的「高喚醒」,讓人積極地參與,心甘情願地去分享和傳播信息。不管洪濤團隊的設計初衷是怎樣的,他們在三季節目裡,在這種情緒喚醒上,方向始終沒有變過。除了比賽現場,觀眾們能夠看到的真人秀部分,30多分鐘的內容,是從1000多分鐘的素材裡剪輯出來的,仔細回憶一下,是不是全部是積極、敬業、溫馨、相親相愛的畫面?
與前兩季一樣,「我是歌手」的第三季,也只有最後一場決賽是直播,把醞釀了三個月的懸念,推到氣氛的最頂點。這一晚,通常也是收視率最高的時候。連再不好的肥皂劇,比如某新版的《神鵰俠侶》,在大結局的時候,收視指數依舊可以創下新高,何況一路成為大眾話題的娛樂節目。
在決賽之前的一周,我們剛好去天津音樂學院採訪了山河老師,在臨告別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誰會是這一季的冠軍?山河老師沉吟了一下,給了我一個他心中的預測:孫楠和韓紅之間的一個。為什麼不是大熱的李健?他的答案非常簡單:他覺得冠軍一定是一個有本國特色的、標籤式的好聲音。電視機裡與現場裡的效果差異,已經被很多人論述過了,山河老師也肯定這種差異的存在,在現場,韓紅和孫楠的高音,就是天生的溫暖、寬厚又有穿透力的好聲音,由不得你不感動。
2014年4月12日,鄧超在第一季「我是歌手」總決賽中助陣羽泉
現在答案已經揭曉,孫楠退賽之後,冠軍果然就是韓紅。不要誤會,這不是一個陰謀論的故事,而是和前兩季一樣,是光明正大的「陽謀」。在這個成名歌手的競技舞臺上,勝出的規則只有一個,打動現場有投票權的500人評審,獲得更多的票數。這個歌唱真人秀節目裡,真人秀的部分,只是提供給電視機前觀眾的,現場錄製和直播,觀眾能看到的很簡單,就是一人一首歌。
如果把贏得觀眾喜愛,轉化為贏得500人的支持,問題就簡單多了。這是一場聲音的比拼,也是一場堂堂正正的謀略之戰。第一季的冠軍羽泉,堪稱代表。還記得他們的決賽嗎?幫幫唱環節,出場的嘉賓是鄧超。羽泉的經紀人趙亞默告訴我們,其實他們的幫幫唱嘉賓,差不多是最後一個定下來的,為此,還被導演組團隊催促了好幾次。羽泉不是請不來嘉賓,恰恰相反,他們出道這些年,在江湖上積攢的人緣實在太好了,想請誰都能請來,多大牌都不是問題。關於羽泉的人緣,山河老師跟我們說了另一個故事,羽泉剛出道,是在北京一個叫五月花的酒吧,後來酒吧的老闆娘出了意外只能關閉,羽泉自己出錢,支撐這個酒吧又開了5年,只是為了紀念和感恩。這種點滴不忘,貫穿著羽泉的整個演藝生涯。以至於我們這次的採訪,問到音樂圈裡的任何一個人,他們對羽泉的第一個評價,就是「人緣好」。
幫唱嘉賓請誰?在羽泉的團隊這裡,成為一個制勝策略問題。就像他們這麼多年,對於羽泉這個品牌和形象的經營,也是一個定位和策略問題。趙亞默說,他們意識到,這個環節,並不是用來凸顯羽泉的,一輪一輪地唱下來,觀眾對於羽泉已經很熟悉了,所以,這個決賽的機會,是用來給觀眾新的驚喜的,應該凸顯幫唱嘉賓。在這種考量下,羽泉團隊放棄了那些大牌的選擇,找了他們的好哥們兒鄧超。鄧超會唱歌這件事,在圈裡其實也不是秘密,有一年在南昌的金雞百花獎,主題歌就是鄧超唱的,負責錄製的,正是羽泉。剛好,那時候鄧超的新電影《中國合伙人》也要上映,劇組其實已經找過「我是歌手」,尋找某種宣傳形式。
決賽的歌曲,和以往一樣,是羽泉團隊內部投票產生的,趙亞默說,這也是他們的策略,因為羽泉從出道的定位,就是「國民歌手」,所以他們選擇的歌曲,一定是可以喚起大眾記憶和共鳴的。而歌曲中的舞蹈和動作,像一著險棋,是鄧超設計的。鄧超不僅能唱,作為演員和話劇導演,他還善於設計動作。就算不記得羽泉是冠軍,相信你們也會記得他們三人的火爆舞蹈吧?因為在比賽之後,網絡社交圈裡刷屏的,就是這一段舞蹈。比賽之前,羽泉跟著鄧超在湖南廣電的草坪上練習了一下午,然後就上臺了。用趙亞默的話來說,「其實羽泉一直都不覺得能贏,但是跟鄧超一起表演完這一場,聽到觀眾的現場反應,他們才覺得,冠軍有戲了」。
到了第二季決賽,邏輯也是似曾相識的。山河老師回憶說,其實第一季,歌手們大都沒有什麼準備就來了,所以,在選歌方面,導演組和專家觀察團,有很多參與建議的機會,但到了第二季,歌手們就全部是「有備而來」,比如鄧紫棋,每一場唱什麼,公司和團隊,已經有了清晰的策略和計劃。相對更放鬆的反而是韓磊,他從一開始,就保持了一種非常好的自娛自樂的心態,他不缺錢,也不缺名氣,又有中央音樂學院科班出身的底氣和嗓音天賦,他的確就跟在鏡頭前呈現出來的一樣,就是來嘗試不同的表達形式,「玩音樂」的。每一場比賽,韓磊都會準備三四首歌,重新編曲,跟樂隊磨合,挑選出最合適的那一首。所以,每一場比賽,觀眾們能聽到的韓磊唱的歌,都是不一樣的表達,是驚喜。這就是一種期待。韓磊的最後勝出,是他的實力,也是這種期待的勝利。
2015年1月3日,湖南衛視脫口秀節目「天天向上」錄製現場
回憶一下,這兩季決賽之後的傳播熱潮,是不是跟他們的選擇策略完全相符?
只是,沒有人想到,第三季的決賽現場,孫楠會突然選擇退賽,而汪涵的臨危不亂,穩定控場,讓整個節目的後續傳播,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網絡的二次傳播裡,大家根本再也不關心冠軍是誰,不關心李健落選是不是有黑幕,注意力全部都放到了汪涵的身上。他的出身、成長、情感、經歷,被一遍一遍地重溫著。為什麼?因為他的救場,實在太符合我們一直在討論的「社交貨幣」原理,積極、正面、睿智,人們積極地表達著對他的欣賞,潛臺詞的意思,是對自己判斷和品位的肯定。從這個角度來說,「社交貨幣」永遠是一面鏡子,我們都希望通過它,照射出最理想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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