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進士》為信芳得意偉構之一,我以前欣賞過四次。二日晚他重貼此劇,我乃以百觀不厭的心情,再去領略了一遭。有人問我為什麼這樣喜歡《四進士》,我回說除了確信多看一次能增多些對於麒藝的會心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上月在收音機裡聽到一位號稱「麒派名票」的某君播唱《四進士》,其聲調之惡劣,令人慾嘔,幾乎使我對《四進士》蒙受一個不良的印象。因此我急於要復觀一次,以恢復原來的好感。
被我拉往同觀的是聽潮、杏元兩兄,我們進院子的時候,於宗瑛的《長坂坡》已成尾聲。此子動作很守繩墨,腿功尤挺拔絕倫,進場時兀還博得全堂的彩聲,可謂難得。
接著是劉文魁的《漢津口》,不期一別半載,他的大舌根的缺憾竟已改進不少,自亦可貴。第三出是高百歲、於素蓮的《斬經堂》,聽潮兄看了認為終不及銀幕上周袁合作的《斬經堂》來得感人。我覺得撇開電影不論,同屬舞臺上的《斬經堂》,百歲的自也不逮乃師。如果允許我吹毛求疵一下的話,我覺得百歲的弱點,在於動作的調子(或曰尺寸)太快,以致不能適應悲劇的情緒。反之,陳鶴峰的毛病卻在於調子太慢,只知一味誇張,卻不能在演得恰到好處的時候煞住,以致流入「過火」。過與不足,為弊固一,但與其過火,寧取不足。因此我於二人中比較歡喜百歲,吾知梯公當許我為知音。
周信芳之《四進士》
《四進士》上場,已過九點了,為了時間太促,不能從柳林寫狀演起。所以繡幕一啟,就上信芳的宋士傑。於是滿院的眼珠子,開始集中在那個脫盡火氣的老訟師的身上。我簡直無法形容信芳的演技之精湛,只覺得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構成美妙的線條,而值得人們用看畫的心理去欣賞。總之,從登場到終場,全院的掌聲幾乎不絕。
尤當演到拆信的一節而唱「上寫田倫頓首拜」時,後排的一位先生忽大呼「妙呀妙呀」,其忘形之態,連宋士傑也為之莞爾。
信芳是對於舊戲的傳統的表情方法,開始感到不夠的一個覺醒者;所以他在某些地方,常應用自己的做法。像在《坐樓殺惜》裡的怕見晨曦,以及在《四進士》中拆信一段的老眼昏花,都是很好的說明。而浸淫於所謂「京朝派」的毒流之中者,便也據此以為詆毀麒藝的口實。一方面期許信芳過深的朋友,又常感到他的革命精神不夠大膽,不夠徹底(我有時也不免有這種感覺)。在這樣的情態下,我約略體會到想以緩和衝突自任的這位藝人的彷徨的心緒。
周信芳之《四進士》
話還得說回到《四進士》。我覺得信芳在本劇中的說白的簡勁有力,神態的超妙自然,情緒變化的疾徐中節,以及嗓音的蒼涼哀感,在在當得起一個「化」字,委實是贊不勝贊。我固然不願稱一聲「前無古人」,也不敢說是「後無來者」,但在當代的舊戲伶人中,我卻敢斷定誰的《四進士》也比擬不上信芳。百歲、鶴峰皆以麒派嫡傳自居,卻不見他們貼《四進士》,這可以證明他們的功候未到。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們具有自知之明。以視某種自命為「麒派名票」的洋場惡少,只知道壓著嗓子極嘶,卻也要唱什麼四進士,真賢愚判然了。
(《社會日報》1938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