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看電影的回憶
(27)三碗狍子肉
(28)我想入團
(29)連隊雜憶
(30)我當了一天的「獸醫」
(31)養鹿場的故事
(32)難忘的旅途
(33)破滅的當兵夢
(34)悠悠二胡曲 遊子思故鄉
(35)母愛深深
(36)跑失的梅花鹿回來了
(37)地窨子-我的新家
(38)「老婁頭」
(39)鹿舍風波
(40)鐮刀向連長砍去
(41)「我不是卸車的」
(42)學習騎馬
(43)「套狼」
(44)這是一樁塵封在心靈深處已久的往事
今天看場電影,不僅是在城市,就是在偏遠的農村,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也許沒有人會想到,看電影這裡面還有那麼難忘值得回味的事。四十多前的北大荒,對於我們來說,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裡,能看上一場電影,真比小孩過年穿上新衣服一樣高興。我所在的連隊山高路遠,就比其他連隊來說還要困難,其他裡團部、師部近的連隊,還有機會到哪兒去看電影。三年的歲月,我看到了為數不多的幾次電影,雖然都是老掉牙的片子,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興高採烈。
到了連隊半年多,沒有廣播、沒有報紙,更不要說是看電影了。生活淡的像一杯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突然有一天,團部放映隊要到連隊放電影的消息,在連隊不脛而走,立刻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知青、老職工、家屬都興致勃勃放下手裡的一切活計事情,都盼望著看電影。那場電影是「平安遊擊隊」,白馬過隙,歲月如梭,花開花落,轉眼就是四十多年,但看電影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久久回味。
記得那天,團裡放映隊的汽車,一開進連隊,整個連隊立馬就沸騰起來了。都奔走相告。放映電影是在麥場旁邊的大倉庫裡,條件極為簡陋,沒有坐的椅子和凳子,但是仍舊阻擋不了人們渴望看電影的熱情,麻袋上橫躺豎臥的是人,四邊黑壓壓站著的是人,家屬搬著小板凳坐的也是人。
那是連隊沒有電,放映隊自帶一臺小型的柴油發電機,放在倉庫外面發電,隨著發電機的啟動,銀幕上有了動靜,頓時大倉庫情緒熱烈高漲。銀幕不太大,被系在庫房的一邊,大家的目光都齊刷刷的投向了銀幕,沒有音響設備,就是銀幕旁邊有一個的大喇叭,放著聲音。一臺16毫米的攝影機,嘎嘎作響,放著影片。當銀幕上八一製片廠的五角星放射光芒時,人們馬上鴉雀無聲,全身關注的投入到影片當中。黑白片子,也許是放映次數過多,上面有很多劃痕,同時還有撕拉撕拉的聲音。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高漲的情趣。畢竟是文化生活太過於枯燥匱乏,儘管這裡十分閉塞,人們也迫切需要精神食糧,但也很容易得到滿足,一場老掉牙的電影,竟然引起這麼大的反響,我以前從來沒有體會到,只有在北大荒,我感受到了!體會到了!好像久旱逢歸雨的小苗,渴望著雨露滋潤。
一部電影要分好幾次才可以放映完,中間要停頓好幾次換片。
我記得還有一次放電影,是在冬季。我已經是放牛郎了。幾場大雪過後,世界一片銀白,好一派壯麗的北國風光。但是對於我們放牛的人來講,也是最艱苦的時候,好幾十頭牛,好幾十張嘴,等著吃呢,不下雪,大地裡還有殘留的莊稼可吃,一下雪,就都蓋住了,也看不清那塊地裡還有可吃的東西。放電影那天,我為了可以看上電影,就把牛群趕到老遠老遠的地方,讓它們自己在大地裡找食吃。我自己則快馬揚鞭,火燒火燎的趕回連隊生怕誤了電影。
這次放映是在大食堂,條件還相對好一些,很多長條椅上早已坐滿了人,我擠到牆邊一口大缸上,坐在缸邊上。那天演出的也是老片「林海雪原」,我和大家都看到興頭上呢,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牛來了,牛來了」。我一聽,壞了,趕緊擠了出去,好嗎,幾十頭牛,已經衝進了連隊,把大食堂團團圍住,悶悶直叫,估計是地裡沒有找到吃的,餓急了眼,跑到大食堂找吃的來了!我趕緊揮鞭上馬,往外趕牛,所有的牛被趕出了連隊後,我已是大汗淋漓,這倒沒什麼。關鍵這時電影也已經散場,心裡好生懊悔和遺憾。
過後好幾天我放牛都悶悶不樂,無精打採! 好像丟失了什麼寶貴的東西。這就是當時北大荒看電影真實的寫照。
「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說的是50年代,北大荒還是一塊未開發的處女地時的情景。隨著千軍萬馬開墾北大荒,大批森林被砍伐開荒,這些動物也在逐年減少,我到北大荒時,棒打狍子是見不到了,但是老職工套狍子還是年年有收穫的。
我連四周都是山坡,草深林密,到了冬季,大雪過後,就是套袍子的好機會,老職工手腳勤快的,開始上山套狍子,運氣好,興許幾天就有了收穫。他們有了收穫,我也就有了吃狍子肉的機會。
冬季,連裡允許每家老職工上山砍一車燒材,取暖和做飯。同時給派牛車和一個勞力幫忙。那天連裡分配我給一個老職工幫忙,一開始,心裡很不太樂意,據說是此人成分不好,還被定為壞分子,見人老是皮笑肉不笑。那時還有文革殘留的極左影響,還有親不親,階級分的說法。既然安排我了,也就不好說什麼了,心裡在想,思想上劃清界限就可以了。
坐在牛車上,到山上砍燒柴。雪後的林子美極了,冰清玉潔,空氣格外清新,我無心欣賞這美景,就想著早點回去完事。這個老職工看出我的不爽,就走到我身後,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小夥子,好好幹,中午回去犒勞你吃狍子肉。」我一聽,頓時就像打了雞血,來了精神,手腳麻利了,手中鐮刀上下飛舞起來,各種灌木榛材一會兒就割了一堆。此時階級鬥爭的觀念也跑到九霄雲外去了,就想到他家裡美美吃上一頓。當時連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戶一冬天可以砍一車燒材,除了成材的樹木不允許砍伐之外,對數量沒有要求,只要你的牛車可以拉的動,裝的下,你就可以可勁裝。所以很多人都儘量多裝。我看著高高的柴草堆,幾次想收手,都被老職工吆喝起來,還要再裝,常言道: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我還沒有吃呢,就嘴軟了,我一想到香噴噴的狍子肉,就又鼓起勁來,拼命砍呀裝呀。也不顧及他是壞分子了。最後實在裝不下了,老職工才心滿意足的停下手。此時我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內衣也溼透了,早晨的饅頭菜湯早已消化殆盡,飢腸轆轆。滿滿一大車柴草,壓得牛車吱吱作響,老牛也喘著粗氣,艱難的挪動著步伐,我緊跟在牛車後面,遇到上坡時,老牛蹄子直打滑,我還要用肩膀使勁扛著往上頂。
就這樣,牛車終於搖搖晃晃。慢慢悠悠的趕到了連隊老職工的家。此時,天已過午,早過了平時吃飯的時間,我的腿開始打軟,眼裡也有冒了金星。卸了車,我長長出了口氣。
老職工也沒有食言,從他家的大鐵鍋裡盛了滿滿一碗炒狍子肉,遞給了我。我出於飢餓的本能,也顧不上許多了,與其說是接過大腕,不如說是奪過大碗,狼吞虎咽吃了起來。狍子肉沒有肥肉,都是瘦肉,不像牛羊肉、豬肉那樣細膩,狍子肉質略顯粗糙柴一些,但我吃起來也是格外的香,他炒的狍子肉,幾乎沒有任何佐料,只有幾片幹辣椒調味。但是誘人的香味我尋思著勝過北京的烤全羊,徹底滿足了我幾乎喪失知覺的味蕾的需要。一碗狍子肉進肚,沒有滿足,我就大膽說:「能不能再給我一碗!」此時我完全被肉香所誘惑了,也忘記了當初分派給我時,聽說此人成分不好的不快,用當初的話說就是完全喪失了立場,被階級敵人拉下水了。我也顧不得那許多,吃飽是我的第一需要,更何況是這等美味,老職工可能看我幹活賣力氣,也就不吝嗇,又給了我一碗,我又風捲殘雲的吃了乾淨。還是不過癮,又再要了一碗。三碗狍子肉吃完,得到了極大快樂和滿足。
事後,我沒敢和任何人提三碗狍子肉之事,生怕扣上一個敵我不分的帽子。但自己時時回味著狍子肉的餘香,偷偷樂了好大陣子。
當年知青上山下鄉,都是抱著在廣闊天地錘鍊自己的一顆紅心,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努力爭取進步,爭取在政治上早日成熟,早日加入黨團組織的美好願望,奔赴了祖國各地,紅土地(雲南)、黃土地(山西)、黑土地(北大荒),灑下了青春的汗水和熱血。
那時看一個青年進步與否,改造世界觀是否徹底,政治第一,就是衡量的唯一標準。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看他的表現和政治面目,團員、黨員就是最重要的標誌。
北京臨行前,父母除了在生活勞動上千叮嚀、萬囑咐外,更多的是盼兒在工作思想上爭取進步,早日加入團組織,這恐怕是當時所有父母對兒女的最大期盼。
到了北大荒,父母的信中每次必提:爭取進步、靠近黨團組織。爭取早日加入團組織。
自己也曾下決心,好好勞動、改造思想,幹活中也努力不怕苦不怕累,想積極表現自己,渴望組織可以發現自己這棵苗子,可以早日加入團組織,不僅為了說明自己政治上的進步,也好給父母報個喜,不辜負父母的期望。
過了大約半年光景,北京知青有三人加入了團組織,成了光榮的共青團員,成為知青的楷模。人家怎麼就進步那麼快,自己十分羨慕他們的同時,也十分失落、悲觀,不知自己何時也可以加入團組織。自己從小就一帆風順,上小學時,第一批就加入了少先隊,當時四十多人的班級,發展了位數不多的幾個少先隊員。當我舉起右手,在隊旗下宣誓時,心裡無比興奮和高興,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我看得出大家的羨慕,父母也為自己驕傲。
如今別人都在進步,眼看著別人入了團,自己無顏告知父母,情緒十分低落,不知今後繼續努力方向。這時就有好心人說了:「你光好好勞動不行,組織上怎麼知道你的想法?怎麼知道你迫切要求進步加入團組織?你要積極靠近組織,讓組織了解你,才可以的!」我迫切請教到:「怎麼就叫靠近組織?」他說最起碼:「要每周找組織匯報思想,寫思想匯報。才可以得到組織的幫助和了解,這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心存感激,反思自己,確實做得不夠,自從寫了入團申請書,一份思想匯報也沒寫過,也沒找團員幹部匯報過思想。做的差遠了。我好像取得了真經,興奮極了,仿佛自己已經快要入團了,團組織的大門已經向我敞開,向我招手!甚至我都想好了,如何寫向父母報喜的家信。於是乎,目標明確了,幹活也就更加賣力氣了!從那以後,無論幹活回到宿舍多累,也要坐下來,認真思考,寫好每周的思想匯報!工工整整一絲不苟,抱著對組織的崇敬,訴說著自己迫切要求進步,希望早日加入團組織的心情!
每一次我把思想匯報交給負責我們的團小組長,他是個復員軍人,比我們大好幾歲。見人總是笑眯眯的。我每次畢恭畢敬的把思想匯報交到他手裡,總是抱著無限憧憬,期望組織可以了解我,接納我!當時我就覺得團小組長,就是組織的化身,代表著團組織。此後連裡又陸續發展了好幾批團員,而自己卻依然遙遙無期,入團的事杳無音信。我終於忍不住了,膽怯的問小組長:「我啥時可以入團呀?那些地方還做得不好?」他神秘的笑道:「小夥子,努力吧,有希望。」隨之臉上閃過一絲狡詐的影子。
我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心力交瘁。但還是堅持一次次的寫思想匯報。但入團的事還是遙遙無期,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可望不可即。
看到連裡發展了一批批新團員,自己痛苦失落、悲觀、無奈。連給父母寫信,都一直不敢提及此事。有意迴避入團的事。
三年後,思想匯報不知道寫了對少遍,始終沒有能加入團組織,我帶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了北大荒。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回到北京後,自己入了團、入了黨。了卻了北大荒的遺憾。當年北大荒爭取入團的事也就淡忘了。
多年後,在一次北京人聚會時,提起當年往事,一位和團小組長同住一屋的知青說:「哥們,你在北大荒一輩子也入不了團。」我不解的問:為什麼,是努力不夠,還是其他?「他大笑道:「別的我不知道,你每次的思想匯報,早讓團小組長擦腚了,他親口對我說的,你提供了最好的手紙,你做夢去吧,入啥團呀!」
在座的人聽罷,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笑了起來,笑裡卻帶著無限的苦澀。
多少事,昨夜夢魂中,還憶當年黑土地,山水依舊總是情,盡在不言中。
我所在的五連,是離團部最遠的連隊,四周環繞著小山,山上草深林密,四季景色不同,春天嫵媚、夏季芳香、秋色金黃、冬雪如霜。
連隊雖小,五臟俱全。連隊集體宿舍的左面有馬號,連隊所有的馬匹都在這裡飼養、駕轅的、拉套的馬匹高高大大,放牧用的騎馬,腿長健壯。馬號前面不遠處,是連隊的油庫和果園。再往前去,是個土坡,利用一個土坡的地勢,修建了是牛圈,三面是坡。一面是口,每天連裡的近百頭牛,晚上都要關在這裡。還有鹿舍在離連隊很遠的山裡,飼養著鹿。宿舍的正前方,是磚廠,連裡的磚窯在此,脫坯燒磚,連隊所有的房子用磚都是自己燒制的。自給自足。在遠處是麥場和倉庫,堆放種子、和收穫的大豆小麥。此外連隊還有瓜棚等。宿舍的左面是大食堂。右面去是木工房和豬圈,一排排的家屬宿舍在後面。
連隊的編制,分工明確,一排是田間排、二排是麥場排,三排是機務排,四排是畜牧排、五排是基建排。平時各司其責,以自己的所分工的活計為主。一旦秋收、春播,大田忙不過來,就要全體上陣,不分排了。
在這裡,一開始,排長多是有老職工擔任、隨著知青的到來和成長,很多知青也擔任了排長的職務。在這裡,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工作的貴賤之分、無論是養豬、還是放牛、還是開拖拉機、彼此都是一樣,日工資是1.25元,叫日薪月計。每天考勤,一月一發工資。好壞一個樣。所以當初就有人戲稱:站一站,1塊兩毛半,杵一杵,1塊兩毛五。所以無論幹什麼,工資沒有差異,任何工作也沒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隨著知青的到來,也帶來了新的思想、新的思維 。各地的文化意識、風俗習慣、處世哲理,在這裡互相碰撞、交流、潛移默化互相影響。給這個曾經封閉落後的連隊,帶來了一陣陣清風。
這裡的絕大多數老職工,善良淳樸,對知青的到來,敞開博大的胸懷,歡迎他們的到來,關心他們的成長。但也有些極個別的領導,迫害知青的事情時有發生,當年曾經處理了一個團政委和團長,北京來人關注此事,有北京知青有背景的人告到了中央。我連也有一位連長,利用手中的一點權力,以安排輕工作為誘餌,和女知青發生關係,最終東窗事發,被判了刑,在那種特定的年代,女知青的處境比男知青加個更字。
知青到了北大荒,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當年這裡的落後愚昧,與知青無關,但是後來所有的發展,都是和知青的到來息息有關。
我在連隊也有了變化,我在的三年中,目睹了這一切。剛到時,宿舍擠,蓋起了新的宿舍。連隊在大食堂屋地下,蓋了一個地下磚窯,在燒磚的同時,還利用預熱,烤起了燒餅,確實給我們帶來了變化,不吃饅頭,顏色焦黃,香噴噴的!
後來連隊的副業也大發展了,改變了守著大豆,吃不上油的局面。連隊開始榨油,吃上了最原始的也是最健康的榨油,俗稱笨榨,一個巨大的絲槓,把黃豆炒後,套在鋼圈上,一次好幾個,放在絲槓的頂端,幾個小夥子轉動絲槓,擠壓鋼圈裡的黃豆,隨著擠壓的越緊,鋼圈裡的黃豆就被擠壓成了豆餅,隨之黃豆裡的豆油也一滴滴被壓榨出來,流進下面的小桶裡。這種方法,最原始,出油率也極低,但這無關緊要,反正我們有的是大豆。
連裡酒坊也開了張,騰出一間宿舍釀酒,純正的東北高粱酒,沒有蒸餾斧就用一個鐵鍋反扣在鍋上,高粱發酵後,上蒸鍋蒸餾,蒸餾出的水就是地道的高粱燒了!
最體現進步的則是連隊有了電,隨然不是高質量的供電,但也就好想時空穿越,一下從遠古時代,進入了文明社會。拋棄了油燈,點上了電燈,有了文明的味道!
發電機是一步柴油發電機,功率不大,基本上可以滿足照明要求,但是供電時間有規定,到了時間、發出信號,就要斷電,當時稱走電。不管無論說,油燈到電燈,就是一大飛躍。
有了知青,孩子們也可以上學了,小學校雖然人不多,但也傳出朗朗讀書聲,當時的一位老師就是叫|大姐「的知青。
為了發展連裡的副業,在團裡的大力支持下,建立了鹿舍,我是作為兵團第一代養鹿人,被送到吉林學習養鹿。
在北大荒的日子過得飛快,那段日子也像老萊河水平淡無奇的流淌。我們也漸漸熟悉了這裡的生活和勞動,我的心態也逐漸平和,剛來北大荒時的狂躁、自負也磨得沒有了稜角。經歷了機車排的風波,回到大田種地,別無他想,日子到也過得平靜,就在這時我的命運又 起了變化。
一天,連隊指導員把我和北京八中的一個知青,叫到了辦公室,滿懷信任的對我們說:「團裡需要培養獸醫,決定調你們去學獸醫,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準備一下,明天就出發。」突如其來的消息,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知是驚還是喜。茫然回到宿舍。這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很快就在連裡傳開了,很多人都很羨慕這個機會,覺得我們是幸運兒,很多知青比我們到的早的多,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學獸醫畢竟是一門手藝,比長年累月在大田裡「修理地球」強多了,最起碼夏天不會日曬、冬天不會冒雪好多了。更讓人渴望的是,可以走出這個偏遠閉塞的連隊。獸醫站隸屬團部機關,物質生活比連裡不知強多少倍。那時候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會在北大荒待多久,十年二十年,都是未知數。所以能有這個機會,是來之不易的!我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北京一起來的知青說服我,還是去學獸醫,珍惜這次機會。
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圍著曾經生活的連隊,默默走了一圈,和朝夕相處的同學們惜別,一起走過的青春歲月,一旦就要分手,心底突然掠過幾絲孤獨和幾縷悽涼。
第二天,平時最要好的一個北京知青送我們一起去團部,到團部獸醫站報到。
到了團部獸醫站,初來乍到,一切都是那麼陌生。我和同來的八中知青,沒有培訓和學習,第一天就上崗,開始了給病馬餵藥的實踐。進到獸醫站,寬大的房間裡擺滿了各種給牲口看病的用具,牆角散落著給馬釘掌的工具。屋子中央立著四根像電線桿子粗細的立柱,中間已經捆綁著一匹病馬,這匹馬被束縛著,十分焦躁,來回扭動著身軀,只見帶我們來的獸醫,幾步上前,從旁邊地上拿起個啤酒瓶子大小的玻璃瓶,就往馬嘴裡開始灌藥,那匹馬顯然是不願意順從喝下藥,拼命扭動著馬頭,藥水被甩出很多,一瓶藥勉強被灌了下去。接著他對我們說:「你們接著灌藥。」我們也從地下拿起裝滿藥液的大玻璃瓶子,往馬嘴裡一捅,不管那匹馬如何掙扎,也不鬆手,雖然談不上驚心動魄,但也是心驚肉跳。我和那個知青,硬著頭皮總算給馬灌完了藥。
晚上我們在團部小食堂用餐,這裡比起連隊的大鍋飯強多了,花樣品種都很豐盛。我們狼吞虎咽的吃著。這裡用餐的都是團裡的現役軍人和機關人員,看著我們這個樣子,眼神裡流露出輕蔑的目光,頓時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打擊,口中的飯菜也好像立馬沒了滋味。
當夜在團部招待所睡了一宿,是走是留?是留是走?我思想鬥爭很激烈。那匹病馬痛苦的樣子,還有團部那些人輕蔑的眼光,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想我還是回到連隊大田「修理地球」無拘無束好,還有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戰友,整天和啞巴牲口打交道,憋也要把我憋死呀!最終下了決心,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不辭而別,搭上了回連隊的便車,和我同來的那個八中知青比我沉穩得多,留在了獸醫站。我則回到了連隊,繼續開始「修理地球。」
到了兵團一年有餘,我的命運再一次變化。大家都知道東北三件寶:人參貂皮鹿茸角。鹿茸是珍貴的藥材,兵團要發展副業,看中了飼養梅花鹿的契機,我連由於有豐富的林業資源,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適合梅花鹿的飼養生長。決定在我連建立養鹿場。我連先期已派出北京一名女知青兩名齊市女知青去吉林鹿場學習,還需要一名男性,除了學習養鹿外,還要學習鹿茸的加工、梅花鹿繁殖配種等技術。我又被連隊選中了。
此時正值四月,我來到了吉林省輝南縣朝陽鎮的第三養鹿場,開始了我的學習飼養梅花鹿的生涯。鹿場坐落在山溝裡,這裡的景色美極了。樹木繁茂,草深林密,有成片亭亭玉立的白樺林、有滿山的新葉初萌的柞樹,各種不知名的植物遍布林間,綠草茵茵,其間點綴著五彩繽紛的叫不上名的野花,一派春意盎然的氣象。
鹿茸是我國名貴的中藥材,過去都是採取殺雞取蛋的辦法,獵殺梅花鹿,割取鹿茸。在這裡的鹿場,經過多年的馴化,梅花鹿已經變成了家養,成了當地一大支柱產業。
梅花鹿的鹿圈有點像古代的原始木建築,木板圍牆分裡外兩層,足足有三米之高,所有固定木板的釘子,一律從裡向外釘住,一來是防止釘尖傷鹿,更重要的是鹿從裡面撞擊後,木板不會脫落,只會更緊更牢靠。雖然梅花鹿經過多年的馴化,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野性還存在,跳躍能力極強,可以輕易跳躍一、二米高度,所以圍牆要3米多高,鹿才不會跳出。
梅花鹿金黃色的皮毛上布滿了圓圓的白色斑點,就像一朵朵盛開的梅花,因此得名梅花鹿。梅花鹿警惕性很高,我第一次進到鹿圈時,只聽得「唰啦」一聲,所有的鹿都豎起了耳朵,好像聽到了什麼命令一樣,全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瞧它們整齊又敏捷的動作,真好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特殊儀仗隊。
我大著膽子走進一隻小梅花鹿,向它伸出一隻手,表示友好,誰知又聽得「涮啦」一聲響,所有的鹿又都跑到了另一邊,和我始終保持一段距離才停下來,而且又都豎起了耳朵,警惕的盯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一時不知所措怎樣才好,只得問同來的飼養員:「它們幹嗎全都對我豎起耳朵呀?」「梅花鹿生來就是一種膽小謹慎的動物,有很多兇猛的動物是它們的天敵,在森林裡生活,全憑著那雙靈敏的耳朵,一發現異常響動,就會逃之夭夭,才會免受猛獸的獵殺。使之可以生存下來,現在雖然是馴化圈養,這種警惕性始終保持著,一見到生人,就會立馬顯現出來。」飼養員向我娓娓道來。
從哪以後,我天天跟著飼養員出入鹿圈,慢慢地梅花鹿也就不再害怕我了,每天我學著飼養員的樣子,給它們餵食餵水,和鹿群也建立了感情。
為了提高梅花鹿的體質,增加鹿茸的產量,除了圈養外,天氣好時,還要外出放鹿,就像放羊一樣,去林間放鹿,找尋新鮮可口的食物。
放鹿時,飼養員背著一個白帆布包,胸前掛著一個小哨子。打開鹿圈,一隻只梅花鹿迫不及待的跳出來,集中在第二道門門口,就像等待出發的大軍。這時飼養員一吹哨子,把小紅旗一舉,所有的梅花鹿就像聽到了命令,緊跟著飼養員的小紅旗,有秩序的走出了最後一道門,向林間出發,煞是有趣。不一會兒,到了林間一片綠地,這兒水草豐美,柞樹密布。飼養員再把小旗一揮,鹿群就散開了,各自尋找美味去了。飼養員告訴我說:「梅花鹿是有野性的,稍有動靜,就會跑的無影無蹤。一開始訓練也是費了很大勁,每次給梅花鹿餵最喜歡吃的豆餅時,就在一旁吹哨子,揮小旗,久而久之,形成了條件反射,聽到哨響和揮棋子就會聽話了,老老實實等著吃豆餅。
說著,飼養員從帆布包裡掏出一塊豆餅,衝著一隻小梅花鹿親切喊道:」五號,過來!「我正詫異呢,看到一隻小鹿蹦蹦跳跳的過來,從飼養員手中叼走了豆餅。
每隻梅花鹿,也是都有名字的,只不過是刻在耳朵上而已,用專用的打耳機,在每隻梅花鹿耳朵上打上不同的缺口,飼養員就憑著缺口,可以準確辨認出梅花鹿的編號,每個鹿都有自己的檔案,記錄著產茸量和年齡。在當年也算是科學化管理了。
梅花鹿是食草動物,和羊吃的植物差不多,嫩草葉、柞樹葉等都是它們愛吃的,精飼料則是豆餅,還要適當餵些鹽。
鹿茸只有雄鹿才有,每一隻雄鹿都把自己頭上的鹿茸當做自己的驕傲,同時愛護有加,無論是低頭吃草,還是穿過樹林,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自己的鹿茸。那些看上去很淘氣的小雄鹿,經常在溪邊喝水時,欣賞自己美麗鹿茸的倒影。每年四月,就是採割鹿茸的季節,這時的鹿茸最好,是頭茬茸,俗稱「二槓「。飼養員根據每頭鹿鹿茸生長的情況,制定割茸計劃。割鹿茸時,幾個飼養員把選中的雄鹿,單獨隔離出來,分到一個小圈中,這是專門用來割鹿茸的地方。小圈的一頭,是一個僅容一隻鹿通過的通道,盡頭有一個門,上面有一個小窗口。飼養員用鞭子將鹿趕進這通道,鹿就會把頭伸出窗口,這時幾個人拼命按住,用鋼鋸把鹿茸鋸下來,然後傷口處敷上刀傷止血散,打開小門,鹿就會跑回大圈,採割鹿茸既要膽大也要心細,鋸口不能過高和過低,否則都回影響下次鹿茸的生長。秋季還可以長出一茬,叫「二茬「,藥用價值就不如頭茬好了。
如果「二槓」不鋸茸,再繼續生長下去,就會長成三叉,藥用價值就差些,但是產量高,總體上,收入大體相當。鹿場無權決定,都是由國家給下計劃指標,嚴格執行各種鹿茸的採割,所有的鹿場都是國有的,在那個年代,是絕對不允許私人養鹿的。
養鹿場的場長是個老革命,據說當年是地下黨,對我這個外來學習的編外人員,也要求很嚴格,那個年代,各種政治學習是不可少的,幾乎每天班前班後,都要學習毛選,文件報紙。鹿場工人樸實憨厚,文化水平不高,念個文件磕磕巴巴。我來後,憑著小學天天背課文的功底,自告奮勇念文件,流利的普通話,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住了,都豎起了大拇哥,我也沾沾自喜,心裡也有幾分自豪感。
鹿場的職工和飼養員,在這裡都有家,基本回家吃飯。小食堂就為我們來學習的幾個人做飯,有時場長也來吃,他家在城裡。不在鹿場,做飯的大師傅,當年是鎮裡評劇團的角,因為是「臭老九,」全家下放鹿場改造。分配到鹿場做飯,他看到我年齡小,又是下鄉的小知青,或許是同病相憐,對我格外照顧,總是在菜裡多給加點肉,遇到鹿場殺鹿,鹿肉總要多給我留點,我十分感激她,常常感慨道,世上還是好人多呀!
除了學習飼養梅花鹿外,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如何加工鹿茸,鋸下的鹿茸,不經加工處理,很快就會變質爛掉。
這裡的職工老師傅手把手的教我,割下的鹿茸,首先要用抽乾機抽淨鹿茸裡的積血,然後把鹿茸釘在一對特製的木架上,放在一口鍋裡進行叫「榨茸」,實際上就是繼續排乾鹿茸裡的殘留物和血水,這個工作極為重要,全憑經驗來做,手要不停在在鍋裡均勻晃動,防止過熱把鹿茸表皮脫落,時間不到,血水排不乾淨,鹿茸就會變質,無法保存,損失就大了,經過「榨茸」後,還有放到高高的風乾樓上風乾。當年鹿茸是論克計價,據說是和黃金一個價位。
梅花鹿全身都是寶,當時一隻小鹿出生落地,國家登記造冊,不管死活,就是500元,也就是我不吃不喝一年多的工資呀。
鹿場還加工鹿胎膏等藥材,效益極高。
在鹿場時,嚴格紀律,任何人不可私拿一點鹿茸,如果犯忌,在那個時代,就會被送去勞改。遇到鹿茸加工時,有殘掉的鹿茸渣,也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這時大家就會丟到火裡燒毀處理。唯一不受限制的是割茸時的鹿茸血。到了北大荒,正是長身體時,自覺營養嚴重不良,聽說鹿茸血是大補,又不受控制,在徵得老職工的同意後,每次割絨後,就喝起鹿茸血,儘管腥氣很足,也顧不了那許多。喝的滿臉都是壯疙瘩,才不敢喝了。後來幾十年,身體很好,是不是當年喝鹿茸血的功效,就不得而知了。
經過半年多的時間學習和鹿場職工言傳身教,我們初步掌握了梅花鹿的習性、飼養方法、繁殖配種、鹿茸加工。學有所成,圓滿的返回連隊。
1969,我十六歲。隨著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來到了祖國的北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在廣闊天地裡接受「再教育」。第二年我被派到吉林省輝南縣朝陽鎮的養鹿場學習飼養梅花鹿。梅花鹿是一種經濟價值很高的動物,渾身上下都是寶。學習期滿,返回連隊。當年冬天連隊又派我和團部的小王重返吉林省去買鹿。並要負責押運回來。黑龍江的冬季,冰天雪地,氣溫已經降至零下20多度。人們從頭到腳,全都武裝起來了。皮大衣、皮帽子、大頭鞋,抵禦著寒冷。我和小王來到通化鐵路分局,預定車皮。當時負責辦理車皮的同志一聽說我們要押運梅花鹿回黑龍江,馬上就特批了車皮,我至今還深深記著這個同志,他熱情地說:「梅花鹿屬一類物資,我們全力開綠燈。」我們準備了50隻大號木籠子,把梅花鹿裝進木籠子,封好運上了悶罐子車。梅花鹿總算安頓妥當了,可我們兩人呢?我急切地問列車長:「我們怎麼辦,難道也要待在鐵罐子車裡嗎?」車長放聲大笑:「就這天氣,用不了一個時辰,就把你凍成冰棍!走!跟我到守車去。」
梅花鹿也和人一樣,要吃要喝。這冰天雪地可怎麼辦呢?萬一有個差錯,如何是好呢?當時一隻梅花鹿就是1000元,我就是不吃不喝幾年的工資也賠不上啊!我和小王犯了嘀咕,後來終於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我們找到一個小村子,買了一車白菜,作為鹿的旅途夥食。當農民老鄉拉來一車白菜時,揭開蓋著的草帘子一看,大白菜凍得像鐵疙瘩一樣,晶瑩透綠。即便是有鐵嘴鋼牙,恐怕也難咬動。無奈,我們又買來兩把大板斧,象劈柴禾一樣劈白菜,效果還不錯。貨車是沒有餐車的,鹿的「糧草」有了著落,但我們怎麼辦呢?我和小王找來了一條面口袋,到大街上買了一口袋麵包。一出商店,麵包也凍的梆梆硬,象一個個鵝卵石,沉甸甸的。火車終於開動了。在列車後部的守車上,中間支著一個大號爐子,煙筒粗的象炮筒子,直通通的指向車外的天空。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沒有這個大爐子,這守車活活就是一個大冰櫃。車長是一個健談的人,抽著幾乎令我窒息的東北大菸葉捲成的「大炮」,和我們天南地北的聊起來。為了抵抗車外的寒冷,我們拼命地往爐子裡添煤,大煙筒燒的象剛出爐的鋼錠,茲茲作響泛著炙熱的紅光,給我們帶來了一點溫暖。入夜了,我裹著皮大衣,帶著狗皮帽子,足蹬大頭鞋靠在長椅上昏昏入睡,忽然「咣當」一聲響,列車停住了,到了一個小站,火車要加水了。我和小王飛快地跳下車,跑到裝梅花鹿的那節悶罐子車廂,打開車門。迅速掄起大板斧,拼命地砍起白菜來,為我們這群「寶貝」備餐。50隻鹿要吃好大一堆白菜,我們不敢怠慢任何一隻鹿,萬一餓出個好歹,回去沒準兒就得蹲禁閉。我們呼哧帶喘拼命地砍,皮大衣脫了,裡面的襯衣也溼透了。回到守車,爐火已熄了,車長也不知去向了。剛才餵鹿一陣忙活,這時才感覺到餓了。我們掏出凍得象冰塊似的麵包,艱難地啃起來,一口下去,只咬出兩道白渣。費了很大勁,才勉強地啃完小半個麵包,下到肚裡,涼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火車又開動了。換了一個車長,一句話也沒有,更顯得路途的漫長。
火車終於到了哈爾濱站,我們照例是拼命砍一堆白菜餵鹿。裝鹿的車皮這時被甩了下來,等後第二天編組掛在另一列車上。那位一言不發麵似冷酷的車長,竟然把我們帶到乘務員公寓,溫暖的房間,我就象到了人間天堂。啊!終於吃到了一頓熱飯,睡了一個好覺。我至今都難以忘懷那位好心的車長,在冰天雪地給與我們的溫暖。經過幾天幾夜的苦熬後,終於到達了我們兵團所在車站—雙山站,我們兩個人真象是從山裡逃出來的土匪,蓬頭垢面,狼狽不堪。但謝天謝地,沒有一隻鹿死亡,這時我再也控制住自己,扶住鐵罐子車,淚水不由自主流了下來。別笑話我,那年我才十七歲。如今十七歲的年輕人,誰飽嘗過冰天雪地在黑龍江押運的滋味?
光陰荏苒,寒暑幾番更迭,轉眼到北大荒已是第三個年頭,時間定格在1971年,這一年我國發生了一件大事,整個世界都被震驚了。
71年春節,北京很多知青都被獲準回家探親,大家結伴高高興興的回家探親。我由於有一次未請假,私自回家的經歷,沒有被批准探親。獨自留在北大荒過年。當大家探親都陸續回來後,我居然被獲準可以探親了,我不知道是感動了那位,雖然形單影孤,一人回家,也還是高興有餘。
那年是知青到北大荒的第三個年頭或更多,艱苦的生活、繁重的勞動、匱乏的精神生活,很多人剛來時的革命激情也逐漸消沉。每個人都在開始思考,開始審視自己的未來,路在何方?是每個知青都在苦苦思考的問題。這時候,開始有人通過正當或非正當的手段,離開北大荒。這在當時雖然是毛麟鳳角,確也像在平靜的湖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激起陣陣漣漪。從此,兵團不再是鐵板一塊。
和我最要好的一位北京知青,之前回家探親就再也沒有回來,之後就沒像泥牛入海沒有了音信,據說是當了兵。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失聯」了。在連隊引起不小震動,閉塞的連隊,似乎也開始了暗流湧動,每個知青都在打著自己的小九九,醞釀著下一步的行動。不過當時返城,還被視為不安心接受再教育,意志不堅定的表現。沒有十足把握,絕對不能公開。
每個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思想也不是鐵板一塊,都在變化,包括平時高喊紮根邊疆,一輩子務農的人,也不是不食人間香火的神仙,都在考慮自己的今後的路。我自然也不例外,開始萌發了一種衝動,審視自己今後的路,在這裡推薦上大學無望,入團進步沒戲,人家可以走,為什麼我不可以?
回家探親是個絕好機會,自己向父母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父親知道我回來,特意從幹校趕回,沉思了很久,對我這個兒子是十二分的不放心。他說了兩點:一是和他去鐵道部幹校勞動,二是可以考慮有機會當兵。我對第一方案,頭搖的像個撥浪鼓,就是堅決不同意,自己好不容易擺脫父母的約束,放飛自由的身軀,再回到父親眼皮底下,打死也不幹。再說父親在幹校接受改造,還前途未卜,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再惹出的麻煩,不是給父親添堵嗎!我堅決否了這個主意。
父親在我反覆的要求下,最後同意和一位在鐵道兵的老朋友商量,今年徵兵時,招我入伍當兵,手續相對簡單,不要戶口。
我心裡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為了不走露風聲,不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我按時探親歸了隊,這在當時還算一個不小的新聞,都以為我回京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況且還是按時歸隊,
回到連隊後,我就度日如年,在等待中煎熬,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徵兵的事渺無音信。到了九月二十號,突然得到消息,今年形勢緊張,全國一級戰備,取消徵兵任務。當時正是中蘇邊境雙方陳兵百萬,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整個空氣充滿了火藥味,大家都以為是大戰隨時爆發。過了一段時間,終於傳來了震驚連隊,也是震驚世界的消息,每個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副統帥出逃摔死在蒙古溫度爾汗,也就是震驚中外的913事件。驚得我們每個人都目瞪口呆,很長時間都醒不過悶來。就這樣,那年取消了徵兵任務,命運也我再次和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的當兵夢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從此和當兵失之交臂。
從那以後,知青返城、轉插、上學,各種渠道離開北大荒已顯露端倪。當年45萬知青如大潮般湧入北大荒,十年之內又退潮般離開北大荒,這就是歷史,誰也違抗阻擋不了。
在所有樂器中,我最情有獨鐘的是二胡,不是因為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劉天華的「光明行」享譽中外,而是我在北大荒的知青歲月裡,和二胡有一段不解之緣。
我記得很清楚,他是一位東北的青年,不知啥原因,從師部調我連來了,大家都說此人神經有毛病,他逢人就說:「師部某某首長是我親戚。」成了一句他的口頭禪,是真是假無人與他計較,也無從考究,聽罷哈哈一笑而已。
大家對他也沒有什麼太好印象,而我另類,此人最讓我心儀的就是拉一手好二胡。
他每次拉二胡,都是坐在宿舍窗前的小凳上,神情莊重,旁若無人的擺弄著二胡,扭動琴弦的手柄,開始校音,調好琴弦後。然後開始拉起二胡。只見他閉著雙眼,左手在扶兩根弦上,時而慢慢滑動,時而輕輕揉動,右手熟練的拉動琴弓,隨著琴弓的拉動,整個人也在晃動,頭也隨著音符的節奏搖晃著,整個人全身心投入到演奏二胡當中去,好像整個世界就他一人似的。美妙的二胡曲子從他指尖上的琴弦流淌出來。始而柔美、時而激昂。每每這時,我都要放下手裡的事情,搬個小凳,坐在他旁邊聽他拉二胡。
我最喜歡的還是在皓月當空,萬籟俱靜時聽他拉二胡,遠山近水,似乎也在洗耳恭聽。此時風清月朗,曲子更是撩人心弦,他演奏的如醉如痴,我聽的心動神往,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會的曲子真不少,而我最喜歡的二胡曲是「江河水」「蘇武牧羊」,柔美悽婉的曲調,如泣如訴,催人淚下。望著天上一輪明月,聽著二胡曲,此情此景,思鄉之心油然升起,月是故鄉明,淡淡的鄉愁,縷縷的情思,湧上心頭。不知家鄉的父母可好?此時此刻您們在做什麼?縱然此處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遊子在大荒遙望家鄉,思念著父母。您們可知道?思緒萬千,久久難以平靜。忽又想起了兒時的夥伴,憶起美好的童年時光,眼前浮現出北海的白塔,故宮的朱牆,頤和園的石舫。是那麼遙遠又清晰。
「蘇武牧羊」 二胡曲,委婉悽涼,盪氣迴腸,在向人們訴說著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苦忍19年的場景,悲涼之音,鐵石人知也垂淚。聽曲生情。今天我們來到了北大荒,把寶貴的青春年華獻給了這塊黑土地。在這裡我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步,歷盡了艱苦的磨難,惡劣的氣候環境伴隨著沉重的勞動,像一座大山壓在我們稚嫩的肩頭,蚊蟲、小咬無情地吸吞著我們的鮮血,粘饅頭白菜湯難以支撐我們亟需營養的身體。我們的狂熱、幻想曾幾何時已經灰飛煙滅。今後的路如何走?路又在何方?
正是:聽罷二胡曲,已是淚兩行,身在黑土地,何時返故鄉。
1969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進行的如火如荼,全國人民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掀起了上山下鄉的高潮。那是我的家庭也和中國千百萬的家庭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是一個平平穩穩的家庭,頃刻之間就四分五裂。先是父親被下放到河南鐵道部「五七」幹校,緊接著哥哥到山西插隊。那年我剛滿16周歲,一心想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瞞著母親報名要去北大荒。當母親得知後,全然沒有責備我,在暗暗抹淚的同時,又為我默默地準備行裝。而我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顧母親的心情和感受,每天就知道和同學出去玩。直到臨行的前一天,我才感受到母親的辛勞,她把我所有的衣物都洗得乾乾淨淨,整理得井井有條。那時母親要上班,又要照顧年幼的妹妹,還時時掛念在幹校的父親和農村的哥哥,同時還要為我準備行裝。看著母親日漸消瘦的臉,我哭了。母親一聲不響地撫摸著我的頭。我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母親那種對兒子深深的愛盡在不言中。我知道她捨不得兒子走,但為了不拉兒子「革命」的後腿,默默忍受了送走一個一個親人的痛苦。我真恨自己,在臨行前的日子裡,沒能替母親多分擔些家務,沒能陪母親好好聊聊天,我就是帶著這種愧疚的心情去了北大荒。從此我們一家五口就分成了四處,天各一方。
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步,經歷了艱苦的磨難。惡劣的氣候環境伴著沉重的勞動,像一座大山壓在我的肩膀上,鋪天蓋地的蚊蟲無情地吸食著我的鮮血,粘饅頭白菜湯難以支撐我急需營養的身體,我的狂熱早已灰飛煙滅,化為烏有。很多知青已經沉淪,整日沉湎在菸酒之間,消磨寶貴的青春。正在我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母親的來信給我敲響了警鐘,幾乎自暴自棄的我,才沒有染上抽菸喝酒的習慣。看著母親一筆一划的家信,我不禁潸然淚下。母親小時候家裡很窮,沒有上過學,解放後,參加了掃盲班,憑著驚人的毅力。摘掉了文盲的帽子,並且參加了工作。但母親很少動筆寫信,幾乎全是父親寫信。自從我們上山下鄉後,很少動筆的母親就拿起了筆,給父親、哥哥和我寫信,正是母親的這些家信,把我們支離破碎的家給支撐起來。母親在信中語重心長寫道:生活壞境再苦再累,都不要抽菸喝酒,否則就不會認我這個兒子。我體會到母親的用心良苦,我不能讓她失望。我始終遵守著對母親的承諾,始終沒有沾染抽菸喝酒的習慣,直到今天。
在北大荒的日子,苦和累都不怕,怕就怕的是這個「淡」字,生活「淡」的像一杯白開水,一點滋味都沒有。沒有書、沒有報、沒有廣播。我又深深的陷入苦惱中。母親得知後,搜集了我以前用過的課本,還跑了好幾家書店,給我買來了文化課本寄來。勉勵我要好好學習,珍惜時間,不要隨波逐流,要在逆境中鍛鍊自己。
我又一次感動了。母親在北京帶著年幼的妹妹,還要上班,已經夠辛苦了,還要為我操心,直到這時我才體會到「兒行千裡母擔憂」這話的含義。我決心奮起,不再彷徨失望,開始了我在北大荒的自學生活,為我以後學習打下了基礎,受益匪淺。
如今哥哥已經成了一所名牌大學的教授,我也成了一名高級工程師,妹妹研究生畢業已在美國定居。這一切都包含了父母的心血。特別是母親在我們身處逆境時的關心鼓勵和支持,給了我們深深的無私母愛,這是一種無窮的力量,永遠鞭策我們去奮鬥,去成功。
母愛深深,刻骨銘心,終生永記,受用無窮。
在梅花鹿還沒有運抵連隊的時候,我連就在遠離連隊的林子裡,為即將到來的梅花鹿修建了鹿舍,這樣我連牛棚、馬號、豬圈、鹿舍,一應俱全,豬、馬、牛、鹿。就像一個動物世界。
鹿舍修建在林子中間的一處開闊地,參照吉林養鹿場的模式,鹿舍分為裡外兩道圍牆,都是用上好的松木板圍成,高約三米,中間有小的間隙,可以從外面觀察到裡面梅花鹿的活動。第二道圍牆裡面,建有開放式的鹿舍,紅磚紅瓦,前面是寬敞的場地,平時梅花鹿可在裡面自由奔跑,遇到風霜雨雪,梅花鹿就到鹿舍裡躲避。梅花鹿運抵時,已是冬季,幾場大雪,整個大地白茫茫一片,遠遠望去,鹿舍就好似林海雪原中的一處宮殿。
梅花鹿從吉林運到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當時不在現場,押車回來後在連隊休息。聽說,在把梅花鹿從籠子裡往鹿舍轉移時,一個裝鹿的籠子破損,由於驚嚇,一頭梅花鹿逃進了樹林裡,頃刻間跑的無影無蹤,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在當時是一件不小的事,一頭鹿價值1000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此事被立即上報團部,上上下下,從連領導到當事人員壓力不小。
當時鹿舍修建好,飼養人員的宿舍還沒有建好,沒有條件住宿,和我一起到吉林學習養鹿的女知青,都是白天來鹿舍餵鹿,傍晚返回連隊睡覺。我則是傍晚來,早晨走。夜裡在鹿舍值班,負責巡迴檢查鹿舍的安全,白天回連隊休息。當時連手電筒都沒有,只有一盞手提的油燈、忽閃忽閃的,好像鬼火一般。那天晚上,我依然按著慣例提著油燈沿著鹿舍四周轉了一圈,借著皎潔的月光,突然發現鹿舍四周的雪地上,有梅花鹿留下的新鮮腳印足跡,我用油燈再仔細看了一遍,沒錯,是梅花鹿的腳印。心中暗喜,那隻跑失的梅花鹿肯定沒有跑遠,就在鹿舍的四周的樹林裡轉悠。只要沒跑遠,就一定會回來。我知道梅花鹿的習性之一,就是戀群,一般不會單獨生活。知道它在林子裡,關鍵是怎麼把它找回來,梅花鹿此時見人就跑,人根本追不上。我突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想了一個辦法,在外面木板圍牆上開一個小門,門裡面放置一塊可以活動的踏板,上面撒上一些梅花鹿最愛吃的豆餅做誘餌,在木門上方再按裝一個活門,連接活動踏板,只要鹿一進去,踩上踏板,活門就會自動落下關上。工作原理就像我抓野雞的夾子。整個裝置完成後,所有的人都將信將疑,持懷疑態度,這個辦法可行嗎?我不理會那一套,信心滿滿,就等梅花鹿回來,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動靜,我不洩氣,幾天後的傍晚,在鹿舍幹活的其它的人都走了,鹿舍四周靜極了,沒有一點響動。我就穿著皮大衣,躲在離鹿舍不遠處的林中悄悄觀察。
突然那隻走失的鹿終於探頭探鬧出現了,立著耳朵,小心謹慎警惕的觀望著四周,確認沒有危險的時候,就大著膽子朝小門走去,這時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發出響動,把鹿嚇跑,那就前功盡棄了。這時鹿圈裡的鹿,也發出了唧唧的叫聲,明顯是在召喚這隻鹿,起初這隻鹿還有點猶豫,不敢直接去吃豆餅,只在小門口外徘徊,我這個急呀,生怕它識破我的機關。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我覺得是那樣漫長。最後這隻鹿終于禁不住豆餅美味的誘惑,開始慢慢吞吞向小門裡挪,我趴在林邊看的真真的,心開始激動地砰砰直跳,那隻鹿終於把大半個身子探進鹿舍,我一看此時是絕好機會,不等活門落下,我噌的一聲竄了出來,三步並做兩步,直接朝小門奔去,同時大喊道:「快進去!」
這隻鹿,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驚了,向前一竄,就跑到了鹿舍裡,我趕緊跑過去,關上小門,一顆高懸的心,算是落了地。
第二天,其他人一來,得知梅花鹿已找回來,都欣喜若狂。我回到連隊報告給連長,他立即打電話報告了團裡,上上下下皆大歡喜。我也算是立了一功吧,儘管沒有任何獎勵,
但是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梅花鹿都有了安身之處,連裡安排人在鹿舍前面一處開闊向陽的坡地,向下掘地2米左右,挖一個3米見方的深坑,上面用樹幹搭起個屋頂,鋪滿了稻草保溫,向陽的一面留有一排小窗戶,有一個小門通向地面,有點像我們北方修的菜窖,這就是東北人稱做的地窨子,幾面牆,幾乎都是在地下,有冬暖夏涼的長處,同時又不用磚瓦,造價低,施工快。雖然極其簡陋,但在北大荒寒冷的冬夜,也能為我遮風擋雪,我也就很滿足了,這就是我在鹿舍的新家了。
地窨子不大,但功能還很齊全。裝鹿的木籠子的木板拆下派上了用場,四周土牆全部用木板圍了個嚴嚴實實,又乾淨又可以防止掉土。還用木板隔出`了一個`小灶間,砌了個灶臺,支上一口鐵鍋,就可以做飯了。灶臺的煙道和火炕相通,做飯時還可以燒炕,一舉兩得。不大的火炕,也可以擠下四五個人睡覺。為了使新家更實用一些,幹活之餘,我利用廢舊木板製作了一個小炕桌,雖不十分美觀,倒也結實耐用。還做了一個放油鹽的小吊櫃,吊在灶間的隔牆上。同時還在睡覺的上方製作了一個木隔板,用來放一些雜物,製作完畢,布置一番,整個地窨子頓時有了幾分家的感覺,有了幾分溫馨,成了遠離連隊的世外桃源。
夜裡巡視完鹿舍,也有了休息的地方,再不用天天折返連隊那樣辛苦了。白天餵鹿的知青可以在此休息,中午還可以吃上一頓熱飯,這在嚴寒的冬季,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坐在熱熱的炕上,倒也多了幾分愜意。
這裡也成了北京知青的一個點,有時放牧的人也會騎馬過來休息。遇到周日休息時,隔三差五,總有三三兩兩的知青過來小坐,擠在小小的地窨子裡,大家談笑風生,地窨子裡也充滿了歡樂,大家忘卻了種種煩惱和不快。趕上吃飯時間,光是小鍋炒菜就足以誘人了,不管是土豆或大頭菜,都是香氣撲鼻,每個人都禁不住舌尖上的誘惑,吃的特別開心。
知青也把從家裡帶回的吃的,拿來大家一起分享。遇到連隊殺豬宰牛的時候,當時這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誰掌刀,誰就可以搞點下水,有北京知青掌刀時,就會把下水拿到鹿舍煮煮吃,大家一起開開葷。
最開心的還是有人搞到連隊自己榨的豆油,通過何種手段搞到就不得而知了。帶到鹿舍來,油炸饅頭片,就是最奢侈的食物了,油炸的饅頭片,香氣撲鼻,整個地窨子都久久餘香,
讓人吃了一片還想第二片,欲罷不能,每個人常常都是吃一個肚歪。有時遇到變天,或是太晚了,來者就擠在鹿舍睡一宿,大家徹夜侃大山,天南海北,好不樂哉。
鹿舍的生活哪都好,就是太孤獨了,平時無人來時,餵鹿的人一走,整個鹿舍就我一人,孤獨恐懼就湧上心頭。入夜遠處的溝塘還是不是傳來一兩聲的狼嚎,讓人毛髮聳然,渾身發緊。我無奈,就像一個流放在孤島的囚犯。我覺得整個林子似乎藏著無數的妖魔鬼怪,隨時都可以把人吃掉一樣。
我每天巡視完鹿舍,回到地窨子,把小門頂的死死的,生怕深夜有什麼東西闖進來。
這時我就為了壯膽,點起油燈,趴在炕上拿出臨來北大荒之前,父親送給我的毛主席詩詞,如醉如痴的讀著,毛主席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魄,深深感染著我激勵著我,彷佛我也跟著毛主席回到了那風起雲湧的年代,在湘江畔,在橘子洲頭,去苦苦探索革命的真理,去聆聽那革命的呼聲,我又彷佛看到一群熱血青年在革命的大流裡「擊水。」
每當大雪封門時,我站在山坡上對著銀白世界,高聲吟誦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痛快淋漓,我的精神也得到升華,苦和累,孤獨與可怕都飛到爪哇國裡去了,我覺得熱血在沸騰,心胸在開闊,膽量也在增長。
我一人獨自在鹿舍一段時間後,連裡考慮出於安全問題,才又派一個人,和我一起值班。
連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這樣稱呼他「老婁頭」,全家是從山東過來的,大兒子已經結婚,在機務排是車長,當年他也許就50多歲,多年的勞作,風吹日曬,雪打雨淋,飽經滄桑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印痕,留著長長的鬍鬚,背有點微駝,這是給我的第一印象。這裡也姑且允許稱他「老婁頭。」
那年他被安排和我一起在鹿舍值班,以前都是我一人,十分寂寞。開始我對連隊的安排,不十分滿意,認為來一個老職工,比我父親歲數都大,簡直就是兩代人,有著不可逾越的代溝,肯定說話不投機,十分糾結和鬱悶。既然是連裡安排,也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隨他去吧。
第一天「老婁頭」來後,就把鹿舍周圍的情況摸了個遍,圍著鹿舍轉了好幾圈。然後回到地窨子,看了我的鍋碗瓢盤,看我的糧食放在那裡,仔仔細細看了個遍。我很納悶,這老頭要幹什麼?「老婁頭」看罷也沒有和我解釋什麼,就說你睡覺吧,夜裡巡視我一人就可以了。我說:「沒事你也可以躺會兒。」他神秘的一笑:「還有事要做。」我也沒有理會他要做什麼,反正別耽誤我睡覺就可以了,我心想,你還可以反了天不成?我朦朦朧朧睡到半夜,醒來一看,昏暗的油燈下,「老婁頭」在忙碌著什麼。我揉揉眼睛,好奇的看了過去,「老婁頭」正在火炕的另一頭面板上,用力揉著麵團,似乎在做什麼,我心說:「老婁頭」還挺能造,這是幹什麼呢?我又接著睡我的覺。
第二天一早,起床後,我發現一鍋雪白雪白的大饅頭就在鍋裡放著,還在冒著熱氣,「老婁頭」笑眯眯的看著我,我一下愣住了。「老婁頭」說:「臭小子,以後你就每天可以吃我蒸的饅頭了。」我這才恍然大悟,昨天夜裡「老婁頭」是在忙活為我蒸饅頭,我還誤解了「老婁頭」,我不好意思的說,你也不睡會兒覺。他擺擺手說,我回家去睡了,就穿好大衣,搖搖晃晃的沿著山路朝著連隊回走了,身影慢慢消失了。
「老婁頭」走後,我拿起一個還有熱氣的饅頭吃了起來,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饅頭,一口咬下去,直掉渣,筋道極了,吃在嘴裡有彈牙的感覺,典型的山東戧面饅頭,以前在北京吃過,但是和「老婁頭」蒸的,簡直是天壤之別,就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老婁頭」蒸的這個饅頭絕了,無論從揉面到使鹼,都恰到好處,無可挑剔。沒想到「老婁頭」還有這樣一手絕活,令我馬上對老頭刮目相看,肅然起敬。我知道,山東人愛吃麵食,也擅長做戧面饅頭,但是戧面饅頭講究的是揉面功夫,在反覆揉面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加進乾麵粉,費時費力。那才是饅頭好吃功夫大!
「老婁頭」晚上再來時,我的話也就多起來了,我也漸漸喜歡這個「老婁頭」了,開始無話不談了,逐漸成了忘年交。「老婁頭」一家早年從山東闖關東過來,來到了北大荒,不管咋樣,北大荒吃飽飯還是沒問題,那時還沒有組建兵團,從此一家就在這裡的農場定了居。在「老婁頭」身上,始終保留著山東人豪爽、耿直、厚道的品質,看似粗獷但其實非常有道,我從小就知道,孔孟之鄉的文化傳統、水滸好漢的俠肝義膽造就了山東人的忠厚、直爽,在「老婁頭」身上我看到了,同時又看到「老婁頭」古道熱腸的好心眼,和我非親非故的一個小知青,在這衰草狼煙的北大荒,如此照顧我,為之又一次感動,我又遇到好人了!
「老婁頭」知道年輕人貪睡覺多,下半夜總是讓我睡覺,獨自一人巡視鹿舍情況,然後回來給我蒸饅頭,天天如此,令我十分慚愧和感動。
有時候遇到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老婁頭」就會捏著我的鼻子說:「臭小子又想媳婦了?那天我給你說一個。」直到逗得我笑了,「老婁頭」才會鬆手。他的幽默詼諧給這小小的地窨子帶來了溫暖和歡樂。
每天早晨,我目送「老婁頭」邁著疲憊的步伐,離開鹿舍返回連隊休息,當老婁頭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林間的小路上,我突然覺得「老婁頭」的背影是那麼高大偉岸,讓人欽佩,鼻子也有一種酸酸的感覺。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我吃山東戧面饅頭時,總會自然而然想起了北大荒的「老婁頭」,心裡還是熱乎乎的!想起了「老婁頭」的戧面饅頭,也許今生今世再也吃不到那麼好吃的戧面饅頭了,心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冬去春來,我在鹿舍度過了嚴寒的冬天,萬物復甦,積雪開始消融,已經可以聽到溝塘裡潺潺的流水聲,春天一步步走來。日子也在一天天過去。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鹿舍接連發生的事情,又一次改變了我的命運。
當時我在鹿舍的直接領導,是一個老職工,那裡人氏,我也不知曉。他一隻眼睛有毛病,大家都叫他「疤瘌眼」,見我面總是皮笑肉不笑,不知道打著啥主意。此人對我不太欣賞,到處散布:「他在鹿舍幹不長,遲早要返城。」據說他是看重了鹿舍的油水了,其他人對他有看法,也敢怒不敢言,只有我的頭不好剃,因為我是正宗學過養鹿的科班出身,一時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把我拿下排擠走。
他看「老婁頭」為人耿直,找個理由把他開走了,又找一個北京知青替代了「老婁頭」。
誰知鹿舍接連方生了兩件事,終於給了他口實,他如願以償,我被趕出鹿舍。把持了鹿舍的大權,據後來有人說,他私吞了不少鹿茸,此時後話。
記得那是一天傍晚,我住的地窨子來了三位不速之客,是三連北京知青,兩個是我同班同學,一個是我校的高一屆的校友。他們突然造訪,也讓我吃驚不小,因為不是假日,又這麼晚了,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果然不出所料,原來是團裡要抽調一批人到大楊樹煤礦挖煤,北京知青裡選中了他們三人,不容考慮,明天就要出發。當時每個人都心裡明鏡似的,在大地裡「修理地球」雖然辛苦勞累,但幾乎沒啥危險,到了煤礦可就不一樣了,下礦採煤時時刻刻都存著危險,說不上啥時候,瓦斯爆炸,巷子冒頂,小命就交待了。雖然掙錢多,但是命更值錢,北京知青家裡條件都不錯,誰也不願意去下煤礦玩命。
上面催得緊,明天就要出發,萬般無奈之下,他們就躲到我這裡,避避風頭,希望可以躲過一劫。我責無旁貸,必當收留,晚上就安排他們在地窨子火炕上安歇。但求一切都可以平安過去。
誰知睡到半夜,突然地窨子外面人聲嘈雜,拖拉機隆隆作響,還有馬匹的嘶鳴,我們一下子就被驚醒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接著一陣急促的砸門聲,我來不及穿衣服,急忙打開門看個究竟。只見幾個大漢,怒氣衝衝闖進來,拿起手電筒就照向我那幾個同學,大聲喊道:「馬上給我回去。」原來這是三連的領導,要帶同學們回去,一刻也不容緩。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消息,知道躲在我這裡,開著拖拉機、騎著馬一路追來,到了我連,找到了連長帶路,就像抓逃犯一樣,一路人馬追到這裡。三位同學當時都表示,不回去。我看到其中一個領導指著我的一位同學說:「你是團員,你要考慮嚴重後果,馬上和我回去。不回去,就聽候組織處理。」我都看傻了,真和電影裡抓逃犯的情景一模一樣。這同學沒有辦法,只得和另一位同學,上了拖拉機,被帶回了連隊,但其中高一屆的校友,就是不走,他們也拿他沒辦法。在黑暗中,我看到了我們連長不滿的陽光,狠狠瞪著我,雖然沒有說話,我也感覺不妙,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你就是個窩藏犯。
他們終於都走了,鹿舍又恢復了寂靜,但我再也無法入睡,深感厄運就會來臨。
後來知道,這件事在團裡引起軒然大波,居然有人敢違抗調動,那還得了。我連也出了名,有了窩藏罪名。我也成了連長的心頭之恨,我給他惹了麻煩,加上我的頂頭上司不斷地小報告,連裡開始大小會點我的名了,從此後連長就和我結下了梁子,此時後話。
真是應了古人那句話,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又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沒隔幾天,又發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就此結束了養鹿的生涯。
那天剛起床,來了一位北京知青到鹿舍來玩,還帶來了兩瓶豆油,我好不高興,我趕緊點火準備炸饅頭片吃,就等鍋熱了好下油了。來的知青此時正在屋外曬太陽,突然我聽到大他大喊一聲:「不好了,著火了!」
我聽到後,急忙跑出地窨子,向屋頂一看,可了不得了,屋頂保溫的麥杆被煙筒冒出的火星引燃了,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此時正值開春,風乾物燥,火借風勢,風助火威,越著越大,我們趕緊跑到井裡打水,好容易打上一桶水,澆上去,一點作用也沒有,再打第二桶水,也是杯水車薪。此時屋頂一片火海,和我一起值班的知青都傻了,我大吼一聲:「還不快抱行李!」我兩個衝進去就把鋪蓋卷搶了出來,再想拿其它東西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轟隆一聲,整個屋頂燒的坍塌下去了,冒出陣陣濃煙。
當連隊的人趕來時,大事已去,地窨子成了一片廢墟,可惜那兩瓶豆油還沒來的及打開,就砸在裡面了!
望著自己日日夜夜居住過的地窨子,瞬間化為烏有,我欲哭無淚,但不幸中的萬幸,保住了鋪蓋卷,否則真不知道以後晚上蓋什麼。
過後,我的小頭目,終於找到了理由,把我趕出了鹿舍。剝奪了我養鹿的權利。此時我到覺得心裡一陣輕鬆,好像流放期滿,終於可以回到了連隊裡,這裡畢竟人多不寂寞。
從鹿舍回到連隊,不知為啥連長和我的關係日趨緊張。我也是提心弔膽,儘量不招惹他,但是我成了「重點人物」,幾乎是大會小會必點名或不點名批評我,連長對我上次鹿舍收留同學的事,始終耿耿於懷。我也是抱著「人在屋簷下,怎敢不低頭」的態度,不敢「炸刺」。但心裡也是實在不服氣。
終於有一天,我和連長的正面衝突爆發了,險些造成慘劇。
那天連裡安排各個排下地收割,在操場上集合,每個人都備好鐮刀,排好隊,準備出發。我也準備鐮刀,站到隊伍中間,和大家有說有笑,興高採烈的聊著天。完全沒有了鹿舍那種孤獨的感覺,話也格外的多,暫時忘掉了許多不快。
突然連長叫停了隊伍,大聲說到:「有的人不站在自己的排裡,到別人排裡幹什麼?」大家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剛才還是唧唧喳喳的聲音,一下就鴉雀無聲了。我也沒有理會連長在說誰,和大家一樣在觀望。
連長又大聲喊道:「石庚堯,說你呢,站到自己排裡去!」我們排都是女勞力下地,還是職工家屬多,就是我一人是男勞力。所以我就站到別的排裡,男知青多,好和大家聊天,我在鹿舍確實憋壞了。我想反正都是幹活,那不一樣。
這時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我傻呆呆的站住不動,連長一看,火冒三丈:「石庚堯,你給我站出來!」這時我的大腦轟的一下,熱血就往上湧。連長這時還在喋喋不休的指責我:「你們的同學,在全團都出了名,不去煤礦跑到我們這裡來,你和他們一樣鬧事。」又提起上次那件事。此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真是「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平時所有的積怨一下子都爆發出來了。我忽的一聲,就衝出了隊伍,舉起手中的鐮刀,向連長頭上砍去,他本能往後一閃,鐮刀落空了,第二下還沒有來的及舉起,就被其他知青奪過了鐮刀,連長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在大家的勸說下,我漸漸冷靜下來,真有深深的後怕,要是一鐮刀砍中連長,慘禍就要發生,恐怕我就要蹲監獄坐大牢了,這輩子可就徹底完了!
人們常說:衝動是個魔鬼,此話千真萬確,人在衝動時,就會幹出不理智的事,往往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我事後也是好後悔自己的衝動,無論如何我和連長也沒有深仇大恨,不應該如此莽撞,險些釀成大禍。
事出後,到也是個好事,從此後連長不再大會小會批評我,我倆個見面,形同陌人,是井水河水兩不犯,相安無事。
不管怎麼說,我最後還是深深感激他,我的返城調令來時,我生怕他從中作梗,給我麻煩。實際上我錯了,連長很痛快開了綠燈,臨走那天晚上,我到他家告別,我還十分歉疚不好意思。
多少年過去了,回首往事,青春年少,做過很多錯事,儘管不是我們的本意。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前幾年,我和連長在網上相逢,大家無限感慨,提起往事還請他原諒,並祝他身體健康,安度晚年。
東北的馬車出奇的大,四匹馬一掛車,中間一匹馬駕轅的,前面三匹馬拉套。這裡馬料充足,拉車的馬各個膘肥體壯,拉起大車來,呼呼作響,甚是威武。為了可以拉更多的東西,大車板都是加寬加長。馬車除了平時是跑團部的交通工具外,更多的時候,是在大地裡拉各種莊稼秸稈、拉青飼料等,拉得東西之多,不亞於一輛大卡車。
我所在的四排,是畜牧排,除了養豬、餵鹿、放牛外,牛車、馬車一應俱全。單馬車就有三、四套。馬車班班長,個子不高,是當地的老職工。幹活很賣力氣,但有時也愛呈個能,出個風頭啥的。
車老闆們,都愛精心收拾自己的大車,特別是在大鞭子上進行裝飾,鞭杆上繫上紅纓子穗,為了鞭子甩的響,鞭梢就使用廢舊輪胎裡的帘子線,甩起來清脆響亮。車老闆坐在馬車前面,手持丈八尺的大鞭,威風極了。就像電影「青松嶺」大鞭子一響,就上了崗。
從鹿舍回來,一次排裡安排我跟馬車拉豆秸,我是和班長一輛馬車。四輛馬車,跑在連裡通往大地的土路上,此時正值開春,土路已經化凍,被馬車壓出一道道車轍,有的地方還有點翻漿,稀泥四濺。
到了地裡,四輛馬車一字排開,開始裝車,誰也不想落後,都互相比著看,都想首先裝完車。我自然也不甘落後,幹活不怕出力氣,我和班長配合默契,我在地下用叉子往車上挑豆秸,他在車上負責碼垛,一個馬車拉得多少,碼垛是門技術。技術好,裝得多,不塌散。班長不含糊,把我挑起的一捆捆豆秸碼的結結實實。馬車上的豆秸在一點點兒升高,我手中的鐵叉也在一點點兒沉重。我偷眼望去,其他馬車已經在拉大繩,開始綑紮豆秸了,那個車也沒有我們的馬車裝得高,裝得滿,我心裡頓時有一種自豪感。我仰著脖子對站在豆秸堆上面的班長喊道:「班長差不多了,人家都要走了,我們也該收了!」上面傳來的聲音:「早著呢,讓你裝你就裝!」我擔心馬車太重拉不動就說:「我裝多少都沒問題,但是馬拉的動嗎?行嗎?」他胸有成竹的說:「沒問題,走不了,我負責!」他又催促說:「趕緊裝,趕緊裝!」
這時其他馬車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還在上面陣陣有詞:「我是抓革命,促生產,多裝快跑。」我想馬車可以拉動,我也無話可說,咱也不能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呀!我就拼著命往上挑豆秸捆,一捆接一捆,只見的馬車上的豆秸垛迅速升高,我已經在下面看不到上面碼車的班長了,我在下面又喊到:「差不多了,馬要吃不消了!」他還讓再扔上幾捆,最後實在裝不下了,他才跳下來,讓我和他一起拉大繩,綑紮豆秸垛。滿滿的一車豆秸,都沒有人坐的地方,我們就徒步跟著車走。他揚起大鞭,甩了好幾個響鞭,準備趕馬車回連隊。只見四匹馬一起使勁,韁繩繃得緊緊的,馬的四蹄刨的地皮山響,濺起的泥漿飛的哪兒都是,只見巨大的馬車,在原地晃了一下,就紋絲不動了!現在土地翻漿,輪胎深深陷在泥窩裡。任憑班長鞭子抽、嘴裡罵,馬車還是一動不動!可憐四匹馬累得渾身冒汗,伸著脖子喘著氣。
他又叫上我,一起幫著推車,我們這點力氣,無助於事,就好像蚍蜉撼樹一樣。
我聽到他自言自語道:「這可咋整。」我一聽就氣不打一出來:「不叫你裝這麼多,你不聽,耽誤幹活了吧!」他還再和我唱高調:「我是抓革命,促生產!「我也想成心氣他:「你不是抓革命,促生產,是破壞革命、破壞生產。」我兩個開始針尖對麥芒逗起嘴來,只見他氣哼哼的說:」我說不過你,不說了,往下卸吧!「我一聽就氣他道:」班長我是裝車的,不是卸車的!「
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心想你不是說你負責嗎,你自己卸吧。他一看沒轍,只得自己氣哼哼的爬上馬車,鬆開大繩,一捆一捆往下卸,累得不行了就對我說:「求求你,幫我卸卸行不?」我幸災樂禍的說:「不用求,我不是卸車的,你就是告到連裡,我也這麼說!」他在車上,累得呼哧帶喘:「石庚堯,我算認得你了!」我哈哈大笑:「認識最好!」
車終於卸掉了一大半,浪費了一個多時辰。馬車才動了起來。
他一言不發,陰沉著臉,我有點得意,讓你呈能,也不看啥路況,就裝那麼多,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
回到連隊,可能他覺得此事也不太光彩,居然沒有給我向上面匯報。但是以後逢人就說:「打死也不讓石庚堯那小子跟我車了!」別人都不知道咋回事,我卻在暗地裡偷偷樂了好幾回。
我所在四排是畜牧排,排長是個老職工,對我們這些小知青,特別照顧,農忙下大地收割時,總要自己帶一塊磨刀石,中間休息時,別人都躺在地頭上,伸伸懶腰,閉著眼睛養養神,而排長總是自己不休息,抓緊時間給我們幾個小知青磨鐮刀,幹起活來省力不少。從鹿舍回來後,上次我和大車班長裝車的事。慢慢大家都知道了,其他幾位車老闆也不敢要我跟車了,都怕我這個「刺頭」不好剃,對我是敬而遠之。這時排長就對我說:「你去和大光放牛吧,不用和人打交道。」放牛相對其他工作自由些,基本上不受人管制。我再三感謝排長的善解人意的安排。
連隊共有大小100多頭牛,務冬歷夏都要出外放牧,別看平時老牛行動慢吞吞的,跑起來人是追不上的。要騎馬放牛,首先要會騎馬。之前我從來沒有騎過馬。學騎馬首先要膽大,但更需要技巧。和我一起放牛的大光,馬騎的好,人又極為憨厚,是個實實在在的東北漢子。而且膽大心細,心靈手巧。知道我要來,為了我練習騎馬方便,他把自己的馬鞍子給了我,自己則從庫房裡翻出一個破馬鞍,修修後自己使用。之前他和另一個人放牧時,兩個人用一個馬鞍子,為了讓我有時間更方便的練習騎馬,特意給我自己單獨備了馬鞍。
我向大光練習騎馬,一開始,他就反覆認真給我講第一條,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條。初次騎馬的人幾乎都要犯大忌,就是騎上馬後,老怕自己在馬上坐不穩,就會把兩隻腳死死套在馬鐙上,生怕馬跑起來,掉下來。大光反覆叮囑:「只可把腳輕輕點在馬鐙上即可,這樣在馬跑起來時,萬一發生情況,人從馬上掉下來時,也不會把腳套在馬鐙裡,被馬拖著走,甚至會被拖死。據說以前曾發生過此事,是血的教訓。
第一次上馬,是大光把我扶上馬,我小心翼翼的上了馬,雖然記住了大光的提醒,一上馬,自己的腳還是不由自自主的下意識的把腳都伸進馬鐙裡,大光一反平時的溫和,嚴厲喝道:「腳出來,是怎麼告訴你的!」我被大光的嚴厲嚇了一跳,但轉而又深深的感激他,他是完全為我的安全著想,一開始就不馬虎,才可以養成良好習慣。剛一開始,很不習慣,慢慢的就很自如了,上馬後,腳就輕輕點在馬鐙上,人也穩穩的騎在馬上。緊接著,騎馬還要學會「墊步」。就是馬在快跑起來時,馬的身體就會上下起伏,不會「墊步」,人就會被顛的東倒西歪,鬧不好,就會被顛下馬,這個「墊步」完全靠自己的悟性和感覺來掌握,就像開汽車的油門和離合器的配和,師傅只能告你要領,具體就靠自己來掌握了。好在自己還有點悟性,沒有幾天就學會了「墊步」,騎在馬上還真像那麼回事。
帶鞍子的馬會騎了,還不算真正會騎馬,還要會騎不備鞍子的馬,俗稱「光屁股」馬,就是馬背上沒有任何可以腳蹬的地方,騎在馬上就憑兩條腿,緊緊夾住馬肚子,任憑馬如何狂奔,人也要牢牢騎在馬背上,這種騎法,就是在緊急情況下,來不及備鞍,就要上馬。雖然沒有帶鞍子的馬騎起來舒服,但是也有特點,就是沒有馬鞍子和馬鐙,即便掉下馬來,也沒有馬鐙拖人的問題。
年輕是個寶,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還真不知道什麼是怕。身體也靈活,很快就學會了騎馬,備鞍的馬、「光屁股」的馬,騎起來,都遊刃有餘,終於過了騎馬這一關,我在大荒最後的一個活計,放牛的生涯開始了。
當年老北大荒人笑說:北大荒是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我來到北大荒時兔子到是在林中常見,兔子雪後出來覓食一竄而過,也會嚇你一跳。女知青的到來,大姑娘也有的是了。但是對於狼,在連隊也好,在鹿舍也好,只是在夜深萬籟寂靜的時候,經常聽見從溝塘林子傳來一兩聲悽厲的狼嚎、令人毛髮聳然,不寒而慄,頭皮都跟著發緊。但是只聞其聲,不謀其面,真正見過狼的「廬山」真面目的人,卻寥寥無幾。我沒見過活著的狼,倒是死狼見過一隻,還是兇神惡煞、呲牙咧嘴,還是讓人心怦怦直跳。
那年冬天放牛,我騎的是一匹小黃騍馬,趕著牛群找尋食物,冬季大雪覆蓋,把牛往地裡趕,讓牛刨開積雪,找尋地上的食物。我騎著馬走到遠離連隊的一座小橋上,只見我騎的那匹騍馬,突然立起耳朵,止步不前,似乎嗅到了什麼氣味,就是不肯向前,我往橋下看,什麼也沒有,任憑我用鞭杆敲,退使勁夾馬肚子,都無濟於事,我再看時,只見馬腿肚子直哆嗦,我好生奇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得原路返回,這匹馬好像才緩過勁來。
回來後,我就把此事告訴了大光,他馬上對我說:「那附近肯定有狼藏到哪裡,馬的嗅覺很靈敏,聞到了狼的氣聞,所以死活不敢走了,騍馬上不了陣,就是有道理的!」我一聽,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又有幾分害怕,要是狼突然竄出來,還不把我嚇個半死呀。大光笑呵呵的說道:「一般狼是白天輕易不出來的,也不輕易向人發動攻擊,所以說,很少有人看清楚狼長的啥樣。」但是狼經常躲在草甸子裡,襲擊我們的小牛,如果小牛走的慢,獨自拉下,就會被狼吃掉了,我們放的牛,好幾隻小牛都被狼吃了。大光對狼也是深惡痛絕。
此事過後我也就沒在意。誰知大光萌發了套狼的念頭。剛巧,這時連隊一匹馬病死了,大光就把這匹死馬,用牛車拖到我說的那個小橋下面,水面早已結冰,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死馬在冰面上格外顯眼。大光把死馬放好,就拿出了一個專門夾野獸的獸夾子,兩端的彈簧足有小手指頭粗細,力量非常強大,打開後,一旦合上,就會打斷動物的筋骨,不死也殘。
大光小心翼翼的支好狼夾子,格外小心,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夾子的一端連著一根粗粗的鐵鏈子,緊緊釘在冰面上,十分堅固。最後都完成後,用樹枝把雪面打掃平整,不留痕跡,狼夾子也被雪覆蓋好,只留出踏板機關上的一塊馬肉,和整個死馬渾然一體。看不出任何破綻。
之後的幾天,大光每天把牛趕到地裡時,都要去看現場,起初一天,死馬一點也沒有變化,沒有動過的痕跡。大光堅信狼肯定會來。果不其然,幾天後,大光發現死馬已經被吃掉了一部分,但是狼夾子還沒有觸動的痕跡。大光這回信心滿滿,說:「這傢伙還會再來,死期不遠了!」
待大光再去查看時,大吃一驚,狼夾子已經不翼而飛了,雪地上只留下了斑斑血跡。可以想像,當這隻狼被夾子打中的痛苦情景,拼命掙扎要擺脫夾子的束縛,最後硬是把釘的牢牢地狼夾子拔了出來,一起拖著逃跑了。
大光心裡有了底,這隻狼肯定受了重傷,帶著狼夾子也跑不遠,就騎馬沿著狼留下的血跡追了下去,進到林中,也沒有發現狼的蹤影。無奈天色已晚,只得騎馬返回連隊。
第二天一早,他又繼續沿著狼的足跡追到林子裡,足跡在林子裡亂轉,血跡印紅了林間的雪地。最後大光終於發現了那隻狼,已是累的奄奄一息,前爪上死死套著狼夾子。大光舉起棒子,向狼狠命打去。
當大光在馬上拖著戰利品那隻狼回到連隊時,立時引起轟動,大家紛紛來看狼究竟長得啥樣子,儘管狼已經死了,但是仍然讓人生畏,大大的狼牙吐露著,膽小的女知青一看,叫喚一聲就嚇跑了。
最後大光用狼皮做了一頂帽子,好不威武。
那年我十八歲,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接受「再教育」已是兩年多了。我從下地幹農活的一排調到畜牧四排去放牛。當時連隊養有大小牛一百多頭,為連隊提供牛奶及過年的牛肉。這一百多頭牛就我和一個老職工放牧。分早、晚班。早上放牧四、五點鐘就要起床。開始,論到我上早班,年輕人貪睡,起床時昏頭漲腦,十分不情願。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趕到食堂吃早飯。食堂正常開早飯是七點,每天食堂也有一個人輪流起早,熱饅頭、做菜湯。做好早飯前的準備工作。那天走到食堂,恰逢她也上早班。整個食堂空空蕩蕩的,就我們兩個人。儘管都是北京知青,彼此也能叫出對方的名字。但頭一次面對面,兩個人單獨說話還是第一次。不知為什麼,心裡怦怦直跳,結結巴巴向她要了一個饅頭、一碗菜湯,然後低頭吃起來。平常難以下咽的幹饅頭,這回居然似乎也有了滋味,喝完菜湯一抬頭,我們的目光不期而遇,急忙又都閃開了。在這一瞬間,發現她清秀的臉上泛出紅暈。我心裡突然對這個平時文靜的不引人注目的女孩有了說不出的好感。從那天起,起早放牛不再是一種痛苦,反而是一種期盼,好像有了一種無言的動力。每天掐著手指算計著她上早班的日子。逢她上早班,我的心情就格外高興,儘管艱苦的北大荒歲月仍舊淡得像一杯白開水。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對她有了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漸漸地喜歡上她了。
以後每當早上我們在食堂單獨相遇時,話也漸漸的多了起來,彼此也不再拘謹。在她少女的臉上,有了歡樂、眼睛裡也流出幾多柔情。她年長我一歲,是68屆初中生,那年19歲。北大荒當時吃飽飯還不成問題。但是常年的饅頭菜湯,常常使我感到油水不足,底氣不壯。當時唯有對機車組(開拖拉機)的人有點特殊待遇,可以有個小灶炒菜,烙幾張餅。說是小灶,無非是見點兒油星罷了。但就是如此,一般人也是無權「問津」的。趕上她上早班,如有剩烙餅,就塞給我一張,有小灶的剩菜,就拿一些給我,對我來說真是「美味佳餚」了,心裡熱乎乎的,比在北京吃烤鴨還香。一種美妙的感覺油然而生,在北大荒的所有痛苦和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只要一看見她那雙略有惆悵但又明亮的眼睛,就怦然心動,湧動著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這難道就是愛?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與日俱增,儘管我們從沒有正式的表白,也沒有正式的約會,甚直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一下,但我心裡就已經很甜蜜了,就很滿足了。在那段歲月裡,她用純情對我,使我多了一分溫暖,少了一分孤寂;少了幾多惆悵,多了幾多快樂。
這段美好的時光伴隨我度過了那難忘的知青歲刻骨銘心。
1972年,一紙調令,我要返城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起早放牛,也是她在食堂上早班的日子。當我懷著一種難以莫名的心情走進食堂,心裡象打翻五味瓶子,說不出是啥滋味。回想起第一次與她接觸的情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心裡十分難過。如今我就要離開這裡,離開我曾經是那樣喜歡的人,這裡曾經給了我多少溫暖歡樂啊!「你是要返城了嗎」?她低低的聲音裡帶了幾分傷感。「是的」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只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其他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她似乎還在期待著我一直想說又不敢說的那句「我喜歡你」的話。但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這心裡話。我們四目相視,無言以對。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強忍著淚水,跑出了食堂。
離開連隊的那一天,同學們來送行。我站在拖拉機上,百感交集,突然覺得這裡的黑土地、這裡的一草一木也變得那樣親切可愛,這裡的一切都讓人割捨不得。儘管我們知識青年以前曾是那樣的賭咒過這裡,發誓要永遠離開這裡。拖拉機就要開動了,我在人群裡努力找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終於失望了。這時,一個老職工跑來,遞給我一個紙包,是她託他送來的。我真恨自己,那天為什麼沒把心裡話向她表明。再也沒有機會了,只能追悔莫及成為深深的痛,刺傷著我的我急忙從書包裡拿出一付皮手套,託老職工轉交給她。
車子開動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裡面是一個紅色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著幾行娟秀的小字:願你像船上的白帆,衝破險阻,勇往直前,願你像藍天的雄鷹-我的手在抖,心在痛。淚水頓時模糊了雙眼。「聚首情猶淺,垂鞭意更深」我回頭向連隊望去,但峰迴路轉,已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以後陰錯陽差,我們就失掉了聯繫。20多年後,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我們再次見面了。我努力找尋著當年那個純真出少女的影子,追憶當年那段刻骨銘心的美好時光。許久我才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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